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越说,越像是堵了千军万马在发抖的身体里。突然,他眼光一扫,看到桌上的契约。他像猛兽般扑去,抓起来就撕,癫狂地,歇斯底里地,撕成一片片的碎纸,向半空一抛!哗!微微发黄的纸片,就像断裂的羽翼,纷纷扬扬飘起,却像一块块的铅石,砸落在地上。云翩大喊一声,“不要啊……”泪雨滂沱地一跪,弯腰扑去,却只是将自己的灵魂也跟这些碎片一样扑散了。她哭着拿手去拨,一下一下地,想将那些碎掉的纸片拨拢过来。
花无愁坐在翠明院侧门外的游廊上。门内,哀哭一片;游廊,却静得只剩寒风呜咽的声音。他静得出奇,仿佛那一墙之隔的悲伤和他无关似的。没有流泪,没有皱眉,就连叹息也没有,就那么坐着。
可是,太静了,反而不像他,给人一种可怕的感觉。
云翩的心跳得慌,迟迟疑疑地走到他身后,轻轻地喊了一声,“二公子?”
花无愁的头微微动了动,“你来了?”
这声音平静至极,让云翩心头的紧张也跟着松弛下来。她道:“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她也想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又怕问。刚才九喜告诉她,花靖宣是死在春云满月楼的。
就是在他和陆颜留会面之后。
谁也不知道那间铺满了美酒佳肴的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有人看到陆颜留大摇大摆地从房间里走出来,而那个时候花靖宣仍是活生生在桌前坐着。
据说那个时候花靖宣的脸色已经很难看,抚着胸口直喘粗气,坐了没多久,他正要起身的时候,却猛地栽倒在地。
他的心疾发作,大夫赶到的时候,已是无力回天。
那个时候花无愁正准备去凤图山,他还在想,云翩今日会做一身怎样的打扮呢?相识那么久了,明明是朝不见晚见,可是却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正式。他怀着期待,怀着喜悦,也怀着紧张,他还在想,看梅花的时候,应该跟她说些什么呢?问她要不要跟着他去天涯海角吧?
天涯海角你去不去?
她一定会说,我是发过誓的,不能反悔,别说是天涯海角,就算阿鼻地狱,我也要跟着你去。这样一想,他的脸上立刻露出陶醉的笑容。他正想翻身上马,突然前面跌跌撞撞跑来一个报讯的小厮。
就那样,他的美梦碎了。
此刻,花无愁慢慢地站起身,回头来看云翩,那双深邃的眼睛里,还布着血丝。云翩仿佛是忽然有点害怕直视他,惟有低下头去。他轻轻地说:“云翩,我大哥是死在春云满月楼的。”
云翩的心越发揪得紧,“我知道。”
他问,“春云满月楼的老板对我说了什么,你知道吗?”
她的喉咙顿时堵得慌,倒退了一步,他便逼近一步,身影覆盖着,几乎要逼得她喘不过气。他道:“老板告诉我,当时我大哥是约了陆颜留见面。他们见面的房间,烟波钓徒,是今早有人特意去订的。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那个人是谁?是谁?是谁?云翩的脑子几乎要炸开,花无愁的声音已化成万支利箭,每一箭都扎在她的心上。她退步。一退再退。后背突然撞到冷硬的廊柱,便就想起那次,他在爬山廊拦住她,假装要轻薄她,也是像现在这样,逃无可逃,被他慑人的气势狠狠压着。她的眼泪突然奔涌而出。
“是我!”
“那个人是我!”
她哭得不能自抑,瘫坐在他的脚边。她做的一切都是按照花靖宣的意思,虽然知道事情迟早会被花无愁知道,但是,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她仿佛已经听到他额上青筋爆裂的声音,听到他握紧拳头骨骼咔咔作响,听到他喉咙里发出嗞嗞的声音好像恨不得将她咬碎!
可是,这一切却都没有发生。
他只是扔下她,转身离开。曲曲折折的游廊,只有他远去的背影,和她蜷缩在角落,自己抱紧自己的孤凄。
夜色骤然降下。
那一场丧礼办得很隆重。
可是,再风光也挽不回棺木中躺着的那个人一点淡淡的笑容。
他是最爱笑的。
如意的时候,失意的时候,都在笑。
然而他死了,前来祭拜的人,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
有人说,如果不是大公子,我只怕还流落街头,没有片瓦遮头;有人说,如果不是大公子,我就没法戒掉赌瘾,早败光了身家;还有人说,如果不是大公子,当初我甚至不能给爹娘置一副像样的棺木……
他们说了那么多花靖宣身前的善举,说自己如何受他的恩惠,受他的启发,说他恍如天上的谪仙,如今又回到了天上去。他们这样说的时候,云翩就会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天空,好像真的想看他是不是躲在云层里。她低头的时候就看见花无愁沉默地站在坟前,两只眼睛盯着墓碑,没有丝毫表情。
天阴似哭。旷野的风吹乱了满天乌云。
人群渐渐散了。李若伶穿着一身素黑,眼神虚弱地走过来问道:“小叔,我们回去吧?”他道:“大嫂,你先回吧。”她的眼皮微微抬了抬,似有话说,却还是不言,让紫雀掺着走了。花无愁站了好一阵,方才觉得身后还有人在。他不用回头看也知道她是谁,漠然道:“你也走吧。”
云翩反倒跨前两步,道:“我想留下来陪你。”
花无愁的嘴角浮起惨然的笑意,“告诉陆颜留,这件事情我不会就此罢休!”
云翩急道:“不!我和陆颜留……我和他……没有……”他突然咆哮着打断她,“你和他怎么样,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她一僵,傻傻地站着。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大公子的死,难道我不伤心吗?难道就是因为我安排了他们的见面,你就要把一切的罪责都归咎到我头上?我又怎么会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这样对我,公平吗?她心中乱絮翻涌,还有哀怨也有无奈,百般滋味,不知如何是好。
但她还是不走。倔强地站着。她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只敢对自己心仪的少年献上怯生生的一杯酒,在对方拒绝了她之后,伤心无措,悄悄避开他独自难过的青涩女子。是当时的软弱让她错失过一次,而这一次,爱得更深更烈,她如何还能再错?
这几年的颠沛浮沉已将她磨砺得更加奋勇,纵然外表仍是软弱的,纵然还是动不动就爱掉眼泪,但其实内心却已多倔强。而且,她一直都知道,她是一个没有明天的人,也许随时都会毒发而死,她只能在自己还有呼吸还有心跳的时候,用尽一切气力活在他身边。
花无愁站了一阵,便往回城的方向走。山路崎岖,云翩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头。有一次还摔倒了,手按进雪地里,冻得骨头发酸。但花无愁不管,连回头看她一眼也没有。她咬咬牙,重新爬起来追上去。
进了城,花无愁并不回花家,而是朝着天绣庄的方向去。快到天绣庄门口的时候,他猛地停下来,转身对云翩斥道:“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云翩支吾难言,便看天绣庄的门开了,里面翩翩地走出一个身披霜色绣花大氅的女子。花无愁立刻走过去,“如姬,你几时回来的?”
如姬一看花无愁,眼眶便泛了红,“我刚才一回到天绣庄,姹紫嫣红就告诉我,花大哥今日下葬,我……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正打算到城外找你,看能不能赶上送他最后一程。无愁……你还好吗?”说话间,也看到不远处的云翩,还想问,却被花无愁一把拉住,道:“我们进庄里谈。”
朱门轻闭。
在那一道逐渐合拢的缝隙里,花无愁的背影渐行渐远,像一幅淡去的水墨。云翩的心骤然一凉,呆立原地。
也许,天涯海角是真的到不了了。
花无愁走到内院,听身旁如姬轻轻一叹,“戏演完了,还不放开?”他松手道:“你是从鹤谷回来的?”如姬点头,“嗯,我去了鹤谷才知道,老人在半年前已经过世了。”
花无愁负手一叹,“算了,如今就算鹤谷老人在世,也救不回我大哥的性命了。”
如姬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想起数日之前的某夜,花无愁面色哀沉地来找她,告诉她大哥患了心疾,那模样仿佛是要哭起来。她心疼不已,想尽办法安慰他。他忽然问,“如姬,你说,夜砂城主会不会有办法救我大哥?”
如姬一愣,旋即明白了花无愁的暗示。她道:“夜砂城买卖交易,探取信息,靠的都是极度隐秘的暗探,如今几乎整个天下都知道城主被关押在薛凰城的大牢,在这个时候,夜砂城已如凝固的冰川,没有任何动作。夜砂城主……真正的夜砂城主……若在这时现身,号令暗探,势必要牵一发而动全身,引来轩然大波。”
花无愁知道如姬说的在理,也知道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自私而且愚蠢,他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如姬看他这副模样,很是心疼,想了想便道:“无愁,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他眼中似有微弱星光,“你还有t?别的办法?”
如姬道:“夜砂城主虽然被困在那臭熏熏的大牢里,可我如姬却是自由身,我可以为你走一趟。”
星光骤然增亮,“走、去哪里?”
如姬反问,“你可曾听闻鹤谷老人?”花无愁摇头,如姬又道:“鹤谷老人乃是数十年前名动天下的神医鹿婆最后一个弟子。”她这样一说,花无愁便有些知道,“可是,我只听闻鹿婆生前有三名入室弟子,分别是蓝朱、玉皇,还有玄亭,这几个人,分别在几年前相继辞世,鹿婆的医术也便失传了。”
如姬却摇头,“不然!鹿婆还有一个从未向世人公开的弟子,那就是鹤谷。因为,世人都知道鹿婆清高,对世间男子从不肯以正眼看,也曾因此立誓终身不嫁,但她却没有想到,在她三十岁那年,她会遇上一生中的挚爱。而鹤谷,就是她为那个男人所生的孩子。这件事情,在这世上只有七个人知道。”
花无愁细细一数,“鹿婆,她的爱人,蓝朱、玉皇、玄亭三名弟子,还有鹤谷自己。剩下的那一个是?”
如姬微微一笑,“百里清如。”
百,里,清,如?如姬?如姬?花无愁在心头默念,认识她这么久,只知道所有的人都称她如姬,却从来不曾听她说起过自己的真实姓名。莫非……不等花无愁发话,如姬已是爽快地道出,“我就是百里清如。我父亲是百里玉皇,鹿婆的第二个弟子。这件事情,我是无意间从父亲嘴里听来的。”
花无愁肃然起敬,“原来如姬你是名医之后。”
如姬莞尔,“只是我生小就不爱学医,反倒对针线女工甚是痴迷,只好辜负我爹的期望了。”又道,“我们先不说这些,听我爹说,鹿婆私下将自己的全部医术都传给了鹤谷,但鹤谷生性孤僻,从来不向世人公开自己的医术。我想,我若是以故人之女的名义前去拜访,他兴许会卖我一个情面。”
于是,几日之前如姬便动身去找鹤谷。回来的路上,她还满心忐忑,不知道如何告诉花无愁鹤谷已死的消息,哪知道刚一回天绣庄,姹紫嫣红却告诉她,花靖宣已在春云满月楼暴毙。
回忆间,花无愁敛了敛神,道:“不管怎么样,如姬,谢谢你。”如姬看他黯然憔悴,早就心疼不已,却听他这样客套地说了一句,再想想自己其实半点忙也没有帮到,心中不禁酸涩,忍不住上前抱着他,将头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无愁,我还在你身边。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花无愁只觉心中酸涩,礼貌地推开她。还是说:“如姬,谢谢你,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是我花无愁一生的福分。”
如姬心头微微一凉,知道自己失态,擦去了眼角一点泪花道:“我是你的红颜知己,那刚才门外的那位云翩姑娘呢?她是你装在心上的那个人吧?你连醉酒都喊着她的名字,可刚才却故意热情待我,反倒冷淡了她,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和花大哥的死有关?”
花无愁敛眉,“我……我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我心里太乱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哥和陆颜留的会面,她是早就知道的。我原本也想在那天约她去春云满月楼,可是她却故意调开我,约我到凤图山赏梅。”
“所以,你怀疑她跟陆颜留早有串通?那你可曾亲口问过她?”
“我……没有!”
如姬不免心疼,“无愁,你是害怕吗?害怕与她对质,怕她告诉你,这一切她真的有参与,怕她和陆颜留联合起来,算计了花大哥?所以,你不敢问她?”话音落下,花无愁的眼中却没有被人言中心事的惊慌,反倒是一种释然,淡淡道:“是的,我就是怕这个。”但如姬隐隐觉得他的眼神更深处还藏了旁人难以看懂的暗光,她也不打算深究了,便拿了银雪欺芳酒,又和他痛饮了一番。
一醉解千愁。
但酒醒之后却是酒入愁肠愁更愁。
亏了父亲还为自己取名叫无愁,呵,这世间,岂能无愁?他在天绣庄醉了彻夜,到清早时才离开。一路脚步虚浮地走着,寒风吹来,骤觉头疼。墨香斋内悄静一片,也不知原本应该在此洒扫的那个人去了哪里?他颤着手从柜子里拿出一叠发黄的纸,唤来管家吩咐了一阵,管家的脸色微微一变,瞧他那斩钉截铁的模样,不敢反驳,只能应声去了。
窗外,忽然落下漫天的雪花。
雪虐风饕,浸着体内将醒未醒的酒意。他的拳头骤然握紧。他想,这决定……应该是对的吧……
翠明院内,云翩和几个丫鬟正在帮着紫雀整理旧物,李若伶吩咐她们将花靖宣的日常衣物都封箱锁起来。她听身旁一个丫鬟问紫雀道:“昨儿个你跟我说的事情,是真的吗?少夫人她真的会……”
紫雀皱眉低声道:“别提了,就当我没跟你说过,主子们的事情,咱们做丫鬟的,别乱揣测。”
丫鬟吐了吐舌头,撒娇道:“怕什么,少夫人又不在这里,咱们姊妹私下里说说嘛。你倒是别说一半不说一半,让人家心痒痒的。”紫雀向四周看了看,见云翩似乎正望着她们,她白了她一眼,对丫鬟道:“隔墙有耳!若是被少夫人知道我跟你说了什么,会怪我多嘴饶舌的。唉,她也是命苦……”
云翩不知她们到底在议论什么,低头看了看已经装好的半箱子衣物,都是花靖宣生前常穿的,此刻看着,倍觉难受。她不由得叹息了几声,便听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云翩,我正四处找你呢!”
“管家,你找我何事?”
“呃,是这样的……”管家看了看周围,面露难色,轻声道,“你出来,咱们另找个地方说话。”
云翩的眼皮轻轻跳了跳,跟着管家走到爬山廊,看管家手里一直托着个沉甸甸的小包,她问道:“管家你拿的是什么东西?”管家便将那小包解了个口子,云翩一看,里面原来是装的白银。
管家道:“这些都是二公子吩咐我给你的。”
云翩愕然,“给我的?”
“嗯!”管家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这个,也是他让我给你的!”云翩一眼便看到纸角红色的印章,心中一痛,“这是?契约?”
是契约!
是刚进花府的时候签定的契约。契约上写明,云翩五年为婢,侍奉花家,每月奉银十两,吃住皆由花府安排;她须得履行自己作为一个下人的职责,履行契约上所列明的义务,不可怠慢逃避,对花家也必须忠诚;契约上还列出十五条禁忌,若是触犯,将不许携带分文,被逐出府;相反,若不曾触犯这些禁忌,花府也不能无故将其辞退,否则,她有权向官府申诉,要求获得赔偿。除非是她自己有特殊的理由要离开,便主动请辞,双方协商之后解除契约。这也是朝廷近十年新出的政策,保障契约双方的权益,尤其是受雇者的权益。
以前花无愁因为找不到云翩所犯的禁忌,不能强行赶她出府,怕被官府追究,也怕被人说花家的长短,所以几次刁难她,想逼她知难而退,但现在他却狠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云翩撵出花府去。
管家道:“这是你的卖身契和解聘书,二公子要我交给你。你烧了也好,撕了也好,以后你就是自由之身了。他要你这两日便搬出花府,这些银两,就当是花家毁约对你的赔偿。”管家的话还没有说完,云翩一把抢过银两和契约,疯了似的朝着丹锦院跑去。
花无愁宿醉难醒,刚刚喝过解酒的汤,扶额躺在软榻上。忽听门外丫鬟的高喊,“嗳!云翩,二公子正歇着呢,你别……”话还没有说完,门已经砰的一声被撞开。他的眼皮微微一抬,见云翩气喘吁吁地站着,他心中明了,示意丫鬟闭门退出。他掀开身上盖着的厚厚绒毯,起身下榻。
“怎么,嫌银两太少?你想要多少,开个价。”
云翩将东西朝桌上狠狠一砸,“我没有做错事,我不会走!”
他戏虐一笑,“做没做错你自己心中有数,只不过我是拿不出证据,所以没办法理直气壮地将你赶走,只好自己吃了这个亏。洛云翩,你可别得了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云翩凄然一笑,“告诉我,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他一愣,“是!”
她步步紧逼,“你再说一遍?”
他喉咙似有火烧,怒道:“是!是!是!”
她的泪珠子猛地掉下来,气息似要断掉,“你再说一遍?”
他索性大闹起来,“我要你滚出我的宅子!最好永远不要在我面前出现!”手指着她,身体已经因为盛怒而颤抖不已。
她上前一步,双手捧着他用来指他的手,就像捧着佛前一盏灵灯,深深望着,目t?有哀戚。只一低头,泪珠便落进彼此交缠的指缝里。“那么,凤图山呢?整个流苍国最美的腊梅,你不想陪我看了吗?下一次,我毒发的时候,你也不想陪在我身边了吗?告诉我,你那天跟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告诉我你从来没有想过要跟我碧落黄泉永世相随!告诉我,你花无愁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洛云翩!告诉我!你说啊!你说啊!”
这样短短的几句话,仿佛耗尽了她一生的心力去追问,脑海中,接连的画面全都是彼此的曾经。
每一句都伴随着泪雨滂沱。
每一句都刺痛自己体无完肤。
她盯着他,看他的嘴唇动了动,突然想,他是要说话了吧?是要回答了吧?不!不!不要!我怎么能将他逼得那样紧?如果他说出来的将是我无法承受的,那怎么办?那我宁可不要听!
无愁,我不想听你说不爱我,不想听你说放弃我,那是地狱深渊。我不要!不要!
她猛地一颤,将他的手捧得更紧,“二公子,不要赶我走,求求你!这个时候让我陪在你的身边!斟茶递水,打扫庭院,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你别赶我走……求求你!”
她的梨花带雨,洒入他冰凉的眼眸,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将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收起你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吧!洛云翩,如果不是你安排我大哥和陆颜留见面,他怎么会死?”
“可是,我并不知道他会……”
“是!你是不知道!一句不知道就可以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开吗?哼!凤图山的腊梅?你问问你自己,到底是真的想看腊梅?还是想借机将我调开,不让我去春云满月楼,撞破你和陆颜留设计的圈套?”
“我没有啊!你误会我了!”
“别再假惺惺了!”他狠狠地一甩袖,眼中的烈火倏然喷发,“我就是信错了你,才招来如今这局面!洛云翩……自从你进了我花府,何尝有几天太平日子?你这妖孽!祸水!你到底要把我逼到什么境地才甘心?你还想要怎么样?你还有什么没能如愿的……”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越说,越像是堵了千军万马在发抖的身体里。突然,他眼光一扫,看到桌上的契约。他像猛兽般扑去,抓起来就撕,癫狂地,歇斯底里地,撕成一片片的碎纸,向半空一抛!
哗!
微微发黄的纸片,就像断裂的羽翼,纷纷扬扬飘起,却像一块块的铅石,砸落在地上。云翩大喊一声,“不要啊……”泪雨滂沱地一跪,弯腰扑去,却只是将自己的灵魂也跟这些碎片一样扑散了。
她哭着拿手去拨,一下一下地,想将那些碎掉的纸片拨拢过来。
可是,那么多的碎片,怎么还能聚得齐?不过是混着晶莹的眼泪,裹着满地的尘埃,将所有的前尘过往湮灭,摧毁。
花无愁看着她,愤怒似有缓和,转而又将冷笑挂上,“洛云翩,现在你自由了,再也不是我花府的下人。你回到你的陆颜留身边去吧,你不是怕死吗?去啊,去讨好他啊,让他拿解药续着你的命,活在这世上好好地享受你的风光吧!”说着,又拿起桌上银两,“这些银子是你自己说不要的,我倒还省了。你要是不服气,大可以到官府去告我。”他弯腰捏住云翩的下巴,“官府要是追究起来,我想,我花家还赔得起。”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眼神那么冷?
漆黑的瞳仁之中,好像多了千里的冰川,万里的雪原,与那里面原有的那团烈火进行着殊死的搏斗。那里面再不是繁华盛世,再没有歌舞升平。有的只是尸横遍野!有的只是血流成河!
几天之前梅树下的山盟海誓难道是一场幻觉吗?
是不是他们从来不曾说过那些铭心的誓言?是不是她从来不曾在风雪之中的凉亭等候过他?
她强撑着发抖的身子站起来,站定了,像站在烽火硝烟的废墟之上,满眼都是惊惧和绝望。
突然,她夺门而出。
她不是走。不能走!不能就这样背负着他的误会,背负着自己的心碎轻易离开。她要去找陆颜留问清楚当天发生的事情,洗脱自己的冤屈。她一路失魂落魄地去到白塔巷民居,陆颜留正在院中闲适地坐着,看她来了,眼皮轻轻一抬,“云翩,来尝尝我用这新雪煮的梅花茶。”
云翩冲上前,赤手就朝着桌上的小炉推去,哗啦一声,炉子、炭火、茶具、腊梅,残骸遍地。陆颜留立时跳起,捧了她的手,“你不要命了?有没有被烫伤?”云翩怒道:“那天在春云满月楼,你到底和大公子说了些什么?他为何会突发心疾?”
陆颜留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件事情而来。怎么?花无愁迁怒到你了?”陆颜留的脸上好像始终蒙着一层黑气,大多数时间他都是没有任何表情的。他又道:“你知道花靖宣为什么要约我见面吗?”
云翩茫然,他继续道:“因为他自觉命不久矣,想成全我和若伶。”
“不可能!”云翩道,“大公子很爱夫人!他不会舍得!”
陆颜留反问,“那你以为,如果不是他亲口告诉我,我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他患有心疾的消息?”
云翩还是不信。
陆颜留低头凝视着她,“花靖宣不是大发善心,而是绝望,因为他知道,若伶根本不曾爱过他,他心灰意冷,想在死之前还她自由。他比谁都清楚,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心里面爱着的那个人是我。哼!可是他却不知道,我跟若伶早已经背着他私下往来,陈仓暗渡了!”
云翩大惊,“你?你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可是,转念却想起陆颜留有一次在她面前说起李若伶,说他也曾央求她,抛开一切随他走,李若伶不肯,他便说他会等她,不会累她做出有辱名节的事情,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安排云翩进花府,想诱使花靖宣主动休妻。
她便摇了摇头,道:“不会的,你不会那样做。当初少夫人拒绝和你私奔,就是因为她太过看重李家的基业和她作为女子的操守。她不会和你做出苟且的事情,你们之间,是清清白白的。你是故意说出那些恶毒的话想激怒大公子,对不对?”
陆颜留看了看云翩,猝然一笑,摇头道:“可惜啊可惜,枉花靖宣和若伶一场夫妻,他竟然不如你想的明白,真的信了我那番话。”他笑得狂妄,脚下步子微微一个踉跄,像喝醉了酒似的。这是云翩第三次看到他笑。得意的,嚣张的笑容,直让她气愤又心寒。她想,大公子不是想不明白吧?
而是关心则乱。
更何况,以自己平常所见,李若伶那样冷若冰霜的女子,她想必从未将心门打开过,花靖宣走不进,又如何能像自己这样,通过一个熟悉她的人去冷静地推测她?
大公子他太可怜了!
当初,听说是李家的人哭着哀求,求花家施以援手,大公子才抛开了少夫人的过去,答应与她成婚。
他早就是爱她的。
在他十五岁那年,在花灯会上的惊鸿一瞥时,那深情便已经种下。
李家的人提出联姻的时候,李若伶也已经被家人说服,花靖宣甚至以为她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直到新婚之夜,喜帕揭下,他看到一双毫无光彩的眼睛,才知道自己娶的原来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他一直以为,他可以用爱去感化她,可是,她却固执地将自己包裹起来,从来不许他,也不许任何人靠近。
在春云满月楼,当他听见陆颜留说出那些不堪的话,急怒攻心,一团浊气堵住心口,便猝然倒地而死。这是陆颜留也不曾想到的,他原本只是想说些难听的话来气他,解一解自己堆积在心头的怨气,他走的时候看他怒发冲冠,脸色也不是太好,可并没有想到他的心疾会在那时发作,后来听说他竟然死了,虽然也不免幸灾乐祸,但脑子里总有些庞杂的思绪,难以描述。
离开白塔巷,云翩失魂落魄地走回花府,她不知道花无愁会不会相信她将要说的话,可是,那已经是她所能解释的全部了。
黑云蔽日,前方的朱楼碧瓦,也变得低沉凝重。
云翩有气无力地扣了扣门环,守门的福伯一见是她,急忙又要将大门关上,云翩扯住福伯的袖子,“福伯,你这是做什么?我是云翩啊?”福伯顿足道:“我知道你是云翩,可是二公子交代了,不准你再踏进府门半步!”
什么?他竟然……竟然下了这样的命令?他当真狠心将自己逼上绝路吗?她的心顿时痛得要裂开了,哀求道:“福伯,你让我进去吧?我要见二公子,我有话对他讲!”福伯也是无奈,花无愁交代的事情,他不敢不从,只好推开云翩道:“你要见他,就自己在t?门外等着,我是怎么都不会放你进去的!”
天色又黯了一分。
下雨了。
雨珠子哗啦啦地从天空倒下,天地间浮起茫茫的一片雾气,在寒风里低沉地涌动着。云翩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在门外蜷坐着。寒风一吹,夹着的都是冰凉刺骨的雨珠,冻得她瑟瑟发抖。
她能去哪里?
偌大的薛凰城,竟没有一处是她的容身之所。
不如就在这里守着吧,守这道门开,守那个人终有一天会从门内出来。当他看见她的可怜,看见她的倔强,他是不是也会心软?可是,他为什么心软?他是不会心软的吧?他的心像石头一样硬,像千年的冰川一般冷,像天上的星子遥不可及!她凭什么还要抱着那些握不住的奢望呢?
就因为他曾经在烈火之中奋不顾身地救她?因为他曾经给过她一个短暂的拥抱?因为他曾经答应带她去看流苍最美的腊梅?
花无愁啊花无愁,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到底有没有?
花府门外,凄风苦雨;花府内亦是一片惨淡光景。福伯从门缝里瞧见云翩那模样,着实不忍心,战战兢兢到了花无愁面前,求情道:“二公子,云翩还在门外不走呢,这雨下得这么大,她浑身都湿透了,大冷天的,您就让她进来吧?”
花无愁在软榻上躺着,望着顶上那盏琉璃花灯,冷冷道:“福伯,你的五年契约快要期满了吧?”
福伯道:“还有三个月就满了。”
花无愁微微一笑,“那你还想再续吗?”
福伯顿时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吓得冷汗都出来了,“二……二公子,大公子生前答应过我,会让我一直留在花府,我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妻儿都在瘟疫中死了,二公子要是赶我出府,我……我是连个去的地方也没有啊!”
花无愁摆了摆手,“你放心,福伯,我不会赶你走的。只要你别让洛云翩跨进我花家那道门槛。”
福伯再不敢吭声,战战兢兢地退出了房间。花无愁猛地掀开身上盖着的绒毯,从软榻上坐起,望着窗外瓢泼的大雨兀自发怔。
忽然,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