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的梅树仿佛都因她这一声哭喊而颤抖,花瓣瞬间凋零!她扑上去,哭着扑上去想抱住花无愁。忽然之间,天旋地转!原来是梦!是个可怕的噩梦!云翩大喊一声,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是坐在梦书亭里,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整整两个时辰。花无愁却还没有出现。她一定是等得太累,所以才睡着了。她的心砰砰跳着,极度不安。他为什么没有来?为什么?她觉得梦里那些声音就像一种不祥的预兆,始终缠着她:天涯海角太远,我们去不了,我们只能在这里散了,只能到这里。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时已冬至,千门万户银装玉琢,有如梦幻仙境。云翩披着鲜红祥云锦纹的大氅,在雪地中轻轻一转,兰花指翻转,舞步翩跹。满地雪花都随着她的舞步轻轻跳跃,就像飞在她身畔的白蝶,她姿容倾城,笑靥若花,却又比美景更明艳动人。
这会儿墨香斋只有云翩一人,活计也都做完了,她素来爱雪,见白雪纷飞就忍不住随之跳起舞来。脑海中有零星的画面飞过,张张都是花无愁的脸。他讨厌她时,怒斥她时,假装轻薄她时,还有他关心她,紧张她,抱着她的时候……她越想越觉得心跳加快,面颊好像火烧一样。
忽然,听得影壁后传来一声轻咳,她扭头一看,前一刻还只是存在于自己的幻想之中的人儿,此刻已经活生生映入眼帘。
无愁。她在心里轻轻地唤了他一声,她是多想有资格这样亲切地称呼他,像捧着自己宿命里的温暖。
这些天他们很少有碰面的时候,也不知是有人故意躲着,还是天意弄人的安排,有时两个人之间仅仅隔了一道墙,即便向着同样的方向,却还是未能碰面。
花无愁抱着几幅卷轴,淡淡地看了云翩一眼。云翩一愣,迎上来,“二公子,我帮你拿吧?”
“不必了。”花无愁冷冷地回。
云翩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寒冷的空气瞬间就要把她的手指冻僵。她看着花无愁径自走回书房,闭了门,她眉眼一垂,暗暗地叹息了几声。那书房的雕花窗泛着清冷的色泽,薄薄的窗纸,仿佛可以透出里面那个人微微的侧影。
可是,忽然!那侧影消失了。屋内空荡荡一片。有漫天漫地的水淹没进来,淹没了她哭泣的目光。
她想逃,逃不掉;想喊,喊不出。伸着手乱抓。有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心中回荡。这不是真的,是噩梦!
梦里她不断地下沉,下沉,窒息,窒息,拼尽全力,还是抓不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周围的水那么黑,那么凉,湮灭了光,冻穿了骨头,她是不是t?就要死掉了?
救我!
谁来救我!
公子!公子救我!无愁,你在哪里?
无愁……
云翩猝然惊醒!看看四周,自己是坐在古典雅致的书房里,一切静好。离上次她看见花无愁,已经又过了两日光景,她依然是在墨香斋,因为早晨过来打扫的时候忽感不适,就靠在躺椅上睡着了。花靖宣不知几时已经来了书房里,看云翩醒来,搁下手中的毛笔,笑道:“你醒了?”
云翩慌忙赔礼,“大公子,我不是要偷懒的。”
花靖宣笑,“没关系,你要是太累或者不舒服,就回晚晴楼歇着吧。这里已经没什么要做的了。”
云翩福了福身,转身欲走。花靖宣却又喊住她,“云翩?”
“嗯?”
“你有心事?”
“心事?”
“我看你似有梦魇,睡着的时候好像在喊着什么人,又好像有点哭声,这段时间你总是愁眉不展的,和从前不大一样。”
心细如他,竟然都看在眼里。云翩忙掩饰,“大公子多虑了。云翩在这里有一处安身的地方,又有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照顾着,已经很知足了,哪里还会有心事。”花靖宣走过来道:“没有就好,我倒是喜欢看你跳舞的时候,欢快天真的样子,你应该多笑,你的笑容,比咱们府里满园春花开遍的时候还要美。”
云翩的脸微微一红,“大公子谬赞了。”
其实,那日救出云翩时花靖宣也在场,云翩对花无愁说的话他全都听见了,当时虽然尴尬,但事后也想过问,可又觉得这等儿女私情,他如果插手,会显得小气别扭,也让云翩和花无愁难以自处,他便又把那话头藏了回去,叮嘱道:“你待会儿出去的时候顺道去一趟翠明院,告诉少夫人,就说她答应晚上陪我去春云满月楼的……”说着,他顿了顿,表情有点僵硬,瞳孔倏然缩小,却又瞬间放大,“就说,就说……”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渗出来,他向前一栽,昏倒在地。
大公子昏倒了!
快来人啊!
云翩的喊声惊动了花府上上下下,这一天的白雪仿佛下得特别多,特别厚,有几枝纤弱一点的树桠便耐不住沉重,咔嚓一声断裂了。所有的白色都成了惨白,铺天盖地,只差一步就要遮蔽天空与光亮。
大夫坐在床边替花靖宣把脉,叹息连连。李若伶站在一旁,清丽的容颜,仍是带着别人看不懂的深沉与冷漠。诊断完毕,大夫看了众人一眼,做了个挥手的动作,示意大家到前厅去说话。
李若伶和管家随着大夫走了,云翩放心不下,也在后面跟着,刚跨进前厅,花无愁也赶回来了,一冲上来便问,“我大哥怎么样了?”说话间,眼角余光淡淡地扫过云翩。云翩仔细听着,只听那大夫摇头道:“大公子患的是心疾。”
心疾?
在场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凉气。就算对医理不甚明了,可是却也知道那心疾乃是人人谈之变色的可怕疾病。大夫道:“晦淫惑疾,明淫心疾,是说思虑烦多,劳成心疾,但依老夫看,大公子这病不仅是后天养成,还有承袭先天之因,两因相撞,忽然发作,已经危及到性命了啊!”
花无愁急得一把揪住大夫的胳膊,“我大哥身体一向健壮,怎会说病就病了?什么先天后天的,你到底看清楚了没有?!”
大夫道:“老夫行医四十年,从来没有断错症的时候。”
李若伶急忙赔礼道:“无愁心系兄长,言语冲撞,还望大夫见谅。”大夫傲然,“老夫不和无知小儿计较!”李若伶尴尬地看了花无愁一眼,再问大夫道:“我家相公的病,可有医治之法?”
大夫摇头,伸出三根手指,“大公子他……只剩下三个月的命了。”
他只剩下三个月的命了。
三个月!
三个月!
这苍老的声音,哀叹的声音,就像那荒山之上的古钟,被疯乱而癫狂地撞击着,一声一声,碎进每个人的心底。
云翩一听,眼泪哗地便涌出眼眶,可是她不敢发出声音,只好拿手把嘴巴捂着。前一刻他还在和她说,你的笑容比咱们府里满园春花开遍的时候还要美,你应该多笑。是啊,她也想听他的话,露出最甜最美的笑容给他看,可是,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此刻她已经哭成泪人了。
大夫见众人脸色沉痛,叹气道:“老夫对心疾是无能为力了,只能开出护心的方子,你们每日按时喂大公子服药,或许可以暂时稳住病情。这段时间大公子切忌操劳,须得多加休息。还有,不可急躁,不可受到太大的刺激,否则,只怕随时会病发猝死。”
李若伶听了大夫所言,在心头默念一遍,已是牢牢地记着,满屋子的人,还数她最沉得住气,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上,只有细微的起伏变化。花无愁却是惊骇悲恸,愕在当场。大夫说的每一句话,周围每一个人的动作变化,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也想说话,好像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但却不知如何说起,他就算张开了嘴,也发不出声音来。
他踉跄地退后几步,忽然一掌拍在高脚的圆几上,怒吼道:“庸医!你不会医我大哥的病,就断定他非死不可了。我不相信!我一个字都不相信!我要找全城……不!全国最好的大夫!我要救我大哥,一定要!”他额上青筋根根分明,夺门而出,那蓄在眼中的晶莹,早已是摇摇欲坠。
大哥他真的会死吗?
真的会吗?
虽然早知筵席必散,人难久长,但却不是现在,不是现在啊!原本应该还有更漫长的路要一起闯,顺境逆境,兄弟同心,有分金断玉之势,排山倒海之能,誓将花家的祖业发扬光大,待到年老时,再煮酒论英雄,闲看庭前花,白发苍苍,依然谈笑风生。如此,才不枉费了几生修来的手足之情。
可是,还能够吗?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这是父亲教会他们念的第一首诗。依稀还记得自己当年青涩的声音,小小的人儿,跟在大哥背后结结巴巴地念着,“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大哥回过身来,摸着他的小脑袋,说:“无愁,爹要我们风雨同舟,亲密无间,大哥一定会遵从爹的意思,好好地爱护你。”
那时的花无愁便咧着嘴开心地笑起来,巴掌大的一张脸,笑得那么天真,从来不知生离死别为何物。到如今出落得魁伟傲岸,再不似当年,也经历过挫败,痛苦,失去,沉沦,无数的风浪,无数的艰辛,都藏在那副硬朗的身躯里。可如今,又要再承受一次失去至亲的痛苦,而且,是惟一的至亲,老天怎能待他如此残忍?
他想到这些,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啪嗒一下滴落在鞋尖上。这时,他隐隐听到身畔还有另一个哭泣的声音,循声一看,只见云翩站在一株梅树下,脸色苍白如雪,早已经哭成了泪人。
这时云翩也注意到花无愁,泪眼望过来,见对方眼含血丝,面上挂着泪痕,她的心不由揪得更紧。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软弱的眼神,这眼神只会令她的心更加难受。她擦了擦泪,走过去唤了他一声,“二公子。”
花无愁不愿她看见自己的无助,便侧过身子。她道:“我们寐月族人常说,只有相信奇迹的人,才会真的遇见奇迹。只要我们不放弃,一定会找到医治大公子的办法的。”
花无愁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云翩又道:“眼下花家为争夺筑权,正在关键的时候,大公子又病了,所以二公子你千万要保重自己,你……不能有事。”最后四个字轻轻的,咬在舌尖,缓缓吐出,像从远处飘来一股暖风,花无愁禁不住心中一软,看着云翩,说:“我知道。”
两个人此刻都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就那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地站着。花无愁觉得尴尬,背过身望着枝头红梅,“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云翩站着不动。他微微转头,“不用在这里陪着了。”
云翩咬着唇,摇了摇头。
她想陪他站着,哪怕只是看他的背影,不说话,听他的呼吸,听他的叹息,她也想在他身边站着。
花无愁第三次道:“你走吧。”
云翩还是不走。
花无愁索性也不赶她了,任由她在身后像影子似的站着,自己只看着眼前雪景,思绪烦乱。须臾,他想起了什么,喊了一声,“云翩?”
她看他:“嗯?”
他问她:“你会告诉陆颜留吗?”
她不解:“什么?”
他解释:“我大哥病了,现在就是他打击花家,抢走我大嫂的最好时机。你会告诉他吗?”
她断然:“不会!”
他沉吟:“不会t??”
她重复:“不会!”
不会,一定不会,死也不会!那声音咬金断玉,带着一种凛然的气势,花无愁心中的乱絮因此更加千回百转。
云翩绕到他身前,仰着头看他,“大公子病了,这个消息如果在薛凰城里藏不住,也绝对不会是从我洛云翩的口中说出。我不会再帮陆颜留做任何有害花家的事情。”她那样斩钉截铁,仿佛每一个字都刻着自己满腔赤诚,花无愁反倒着急,脱口而出,“可是……你所中的毒……”
她毫不犹疑,“我不怕死。”
情之何物,生死相许。我既已将心许了你,怎么还会在意自己的生死?这一次我是真的不怕了。或许我曾经有过彷徨,有过怯懦,但我也是倔强之人,这一次我认定了,便是天枯地陷也不会改变。
所以,我不怕了。
若是可以在心中装着满满的一个你而死去,我会含笑闭目。
无愁,无愁,你可明白?
云翩凝视着花无愁,对方深黑的瞳仁里,映着一个小小的倔强的她。她重复,“做你要做的事,不要在意我的生死。”
他怎能不在意?
他不能,一千个一万个不能。想一想,她当初毒发时躺在自己怀里痛苦挣扎,是如何的惊心动魄,他怎么还会允许自己再目睹一次那样的惨烈?她若再受一次那样的煎熬,他的灵魂必然也跟着万劫不复。
云翩,你若是死了,我会怀着怎样的一种伤痛留存于世?漫漫余生,绝望孤寂,再做我要做的事,又有什么意义?我还能是那个蓄着一身勇猛,一身桀骜,天塌下来当被盖的花无愁吗?我不能了。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不是从前的我,这是我们命中的注定。命中不能无你,否则,繁华落败,红尘寂寞,谁来填补这份残破?
一时间,心念百转。
之前他对云翩总是躲着避着,还摆出一副冷淡的态度对她,是因为他始终不确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不知云翩的爱,是否掺了瑕疵。
他怕自己将久闭的心门打开,迎来的却是对彼此的伤害。毕竟,他们之间隔着一个陆颜留,隔着云翩的奇毒,隔着整个花家,就好像置身在激流险滩,随时都有可能被一个浪头盖过来,一并淹没。
但此刻,他看见了她的情深意切,也听见了她的执着无畏,他原本已经飘零在狂风暴雨之中的心,忽然柔软。他守不住了!再也守不住他的冷静理智,守不住他故作的骄傲。他要她!
非常非常炽烈而笃定,他要她!
这辈子只能是她,洛云翩,再不是别的任何女子!
忽然,他一把将她紧紧抱住,低着头,呼吸扑在她柔嫩的颈窝。那么用力,她那一身水晶般的骨架子好像都要被他勒断了。
可是她不挣扎。有微微的疼,脸上却露出笑意。
含着泪的笑意。
她终于等到了。这个拥抱,仿佛等了千年,反反复复近乎绝望。但终于还是来了。她用力地回抱着他,好像恨不能将自己余生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这里,狠狠地抱他一次。
只怕这拥抱太短暂,怕分开以后还有火海刀山。
他在她耳边轻声低语,“云翩,我花无愁在此立誓,一定不会让你死。否则,就让这天来惩罚我,让我跟着你,碧落黄泉,永世相随!”声音如穿越浩淼流光而来,缠花绕雪,盛开一瓣馨香。
云翩一听却急了,伸手去捂他的嘴,“不!你不要发这样的毒誓!你不能!”一颗眼泪又落下来。
他用衣袖轻轻替她拭去,强颜为笑,“都已经发了,收不回了。”
她心中却念头一闪,仰天起誓道:“老天爷,我洛云翩也在此发誓,我一定会好好地活着,活到古稀之年,只要他不赶我走,我就会一直陪在他的身边。若有违此誓言,就让我痛失所爱,让他于人世享尽风光,却不在我坟前上一炷香!”
这字字句句,便是将花无愁之前那句毒誓推翻了,将一切恶果都揽在自己身上。饶是花无愁再冷静,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波澜暗涌。
“云翩,你如此深情,我真怕我还不起。”
他伸手温柔地挑起她的下巴,望着她如鲜花一般娇嫩红艳的双唇,一点一点靠近。他感觉到她的身体似有轻微的震颤,知道她是紧张,便想起自己两次假做轻薄她,其实,他又何尝不紧张。
他平日里自命风流潇洒,身边想要投怀送抱的莺莺燕燕也遇过不少,但若真论到和女子亲密的身体接触,云翩却是第一个。就算他跟如姬互为知己,也都恪守男女之别,从未有过逾礼的行为。
这时,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几个丫鬟窃窃的私语,却偏偏打断了梅树下的一场暧昧。亲吻尚未达成,两个人鼻尖对鼻尖,互看一眼,顿时面颊像火烧,都各自弹开去。
丫鬟们见他们背对背站着,也不知先前发生了什么,倒是其中一个年纪略长的丫鬟向花无愁行了个礼,道:“二公子,刚刚听翠明院那边的人说,大少夫人正在找您呢,好像是大公子醒了。”
花无愁闻言,嗯了一声,待丫鬟都散开了,他再回头,却不知云翩几时已经离开了。只见刚才她站过的地方躺着一只颜色暗哑的白玉镯子,他俯身拾起,揣进怀里便急忙往翠明院去了。
这日清晨,云翩特意到观音庙进香,想为花靖宣祈福。离开时,正好看李若伶带着丫鬟紫雀从庙门外经过。云翩问好道:“夫人,早安。”李若伶轻轻地嗯了一声,见她手里还拿着一道平安符,便问她,“来为家人祈福吗?”
云翩道:“云翩孤苦,孑然一身。这平安符是替大公子求的。”
“有心了。”
“奴婢应该的。大公子平日对我们那么好,像他那样好的人,是会得到菩萨保佑,长命百岁的。”
李若伶微微一笑。
这时,一位相士在路旁喊道:“那位穿白衣的夫人,我看你印堂发黑,气色不佳,似是家中将有灾劫,若是肯听老夫一言,兴许还有机会遇难成祥啊!”紫雀立刻喝道:“哪来的相士,尽说些晦气话,仔细我到衙门告你妖言惑众!”
李若伶轻道:“你何必跟他计较,不理他就是了。”云翩觉得李若伶无论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那股清高的气质里甚至带着冷漠,看她此刻经过观音庙,却没有打算入庙拜神的意思。她忍不住问她,“夫人,您难道不是来为大公子祈福的吗?”
紫雀接茬道:“当然不是了,夫人是要去东街口买香料的。”云翩一愣,心想原来是自己会错了意,又听紫雀补充,“我们夫人不信这些的。”相士已经过来,“不管信不信,听听也无妨。”
云翩也帮腔,“是啊,何妨听听呢?”
李若伶皱眉道:“难道你觉得凭相士的几句话,就能治好相公的心疾?”
云翩冲口而出,“总比什么也做不了的好。”
李若伶薄有怒意,道:“你既然想听,就自己听吧。紫雀,我们走。”那一记冷眼,云翩回府之后也还时时想起,总觉得心寒。是不是就连自己这个丫鬟得知花靖宣的病情,都比李若伶更难过更紧张?
莫非她心中对花靖宣并无爱意?
莫非她还惦记着陆颜留?
云翩站在墨香斋里,看四周清静,惟有她一人,她不由得幽幽一叹。这时,却听门外传来一声,“今日的天气倒是不错呢。”
云翩急忙回头,一看果然是花靖宣,立刻道:“大公子你怎么不在房里歇着?”花靖宣苦笑,“难道你要我终日闭门等死不成?”语出,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妥,便解释,“与其总是纠缠在我的心疾上,倒不如趁着还有时间,多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云翩,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云翩惊讶道:“找我?”
花靖宣道:“我想见一个人。”
“大公子要见谁?”
“陆颜留。”
“啊!”云翩忍不住低呼出声,“大……大公子为何……要……见这个人?”陆颜留微微一叹,负手道:“其实,你们一直瞒着我的事情,我早已经知道了。”
他知道。
知道李若伶和陆颜留之间的关系。
知道当初李若伶嫁入花府,是为了解李家生意上的燃眉之急,获取一笔不菲的聘金。可是,他爱她。
爱到就算明知她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也愿意为她倾尽所有。
他以为用真心可以感动她。
给她锦衣玉食,给她无尽关爱,日复一日,得到的,却始终还是她的冷若冰霜。她的心思那么深,那么沉,藏得滴水不漏,他根本看不清。
或许,直到死,他也未必能知道她心中究竟想的是什么。
云翩战战兢兢问道:“大公子,你怎么会知道的?”花靖宣苦笑说:“我其实一直都知道有t?陆颜留这个人,但我以为他离开了薛凰城。我没想到他会安排你来离间我和若伶之间的感情。云翩,你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
云翩几乎无地自容,“对不起,大公子!”
花靖宣摇头,“那次你中毒,无愁从凤鸣楼里取来解药,我便觉得奇怪,所以暗中派人去查,才知道陆颜留一直还在薛凰城里。从那个时候起,我便已经猜到了他的用意。我想,你在甜水里掺合欢散,也是受他的指使吧?”
云翩羞愧,“大公子,原来……你是知道那件事情的?”
他苦涩地一笑,“自己身体的异样,我怎么会不怀疑?只是有些尴尬,没好再追究。那天你明明看着我喝下了甜水,却骗我说若伶病了,让我回到翠明院。我想,你心中也是有挣扎。”
云翩泪盈于睫,“大公子对云翩一再顾念包容,实在让云翩受之有愧。”说着,便想跪拜下去。花靖宣急忙扶了她,“云翩,我一直将你当作妹妹一般看待,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
云翩何尝不是将花靖宣视作兄长,有时甚至会从他温柔的眼神里依稀寻到父亲当年的影子。所以,听闻他患了心疾,她的眼泪掉得比任何人都多。这会儿听他这番肺腑之言,更是感动。
花靖宣又道:“无愁怕我知道了你们的事情,会影响我跟若伶之间的感情,既然他不希望我知道,那我就装作不知道吧。但如今,我却不得不讲出来,因为我想见陆颜留,我希望你能为我安排。”
云翩为难地看着花靖宣,“二公子要是知道,一定不许的。”花靖宣道:“那就别让他知道,就约后日午时,在春云满月楼。”
花靖宣说得斩钉截铁,不容云翩反对。云翩心中忐忑,但仍是将这约定的时间地点告诉了陆颜留。
陆颜留问她,“花靖宣为何要见我?”
云翩摇头,一个劲地说不知道,慌慌忙忙就走了。她始终记得自己答应过花无愁,就算陆颜留知道花靖宣患病的消息,也不会是从她洛云翩的口中得知。饶是如此,她仍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总难受得慌。
刚回到花府,就见丹锦院那边有丫鬟急进急出,竟然还有人端了一只有血水的木盆。她一问,才知是花无愁今日去北郊别院的工地时,被一面倒塌的院墙砸伤了。那别院是替大盐商董家修筑的,倒不是什么大工程,所以花无愁隔三差五才到那边去一次,不想今日偏遇上这等灾劫。
九喜一个劲地说:“是轻伤,是轻伤!血都止住了,也没有伤筋动骨的,大夫都说了保准没事。”云翩却还是着急,哗地推开门冲进去,正见花无愁裸着上身,手臂和胸口都缠了纱布。
花无愁略显尴尬,“云翩,你来了。”
云翩站了一站,原本就已经被各种愁滋味缠着,到此时看见自己心中最亲切的人,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什么也不说,就那么站着。倒是让花无愁手足无措起来,“云翩,你怎么哭了?我没事,都是轻伤,喏——”说着,举了举胳膊,“大夫说只要睡一觉,明天照样像个猴子满山跑!”
那是大夫的原话,花无愁说出来却有点好笑,云翩顿时“扑哧”一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脸微微红了。她道:“把衣服穿上吧?”
花无愁点点头,记忆中,自认识他以来,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安静而顺从。她痴痴地看着,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都让她有一种不舍的眷恋。花无愁系好了中衣过来,看她眼角还挂着泪痕,眉头一皱,左手来扶她的肩,右手便为她拭泪。
动作极是温柔,却还是一种不容抗拒的温柔。
那是他与生俱来的气质。
以前云翩害怕。可现在却喜欢。只想沉醉在他的身影里,在他的目光里,他的气息里,一直一直,沉醉下去。
花无愁温柔道:“我听说春云满月楼新来了一个北夜国的厨子,你一定很想吃到家乡的风味吧?明日我就带你去尝尝?”云翩一听,春云满月楼,心中的弦顿时绷紧,“不,我不想!”
花无愁愕然,“怎么了?你突然这么紧张?”
云翩道:“我只是怕那厨子做得不好,勾起我思乡的情绪,却解不了我思乡的情结,那还不如不吃的好。二公子,你今日在北郊,可有看见凤图山的腊梅?”花无愁想了想,“好像是远远望见对面山上开了一片,怎么,你想看?”
云翩点头,“我早听大家议论,说这流苍国之中,最美的腊梅便盛开在凤图山,我却一直无缘得见。”
花无愁道:“那好,我明日就陪你去看。”亮若星辰的眼眸,在微光中含笑望着她,有无尽温柔,像一幅流光溢彩的画,像一阕空灵婉约的词。
云翩觉得自己恍如活在梦里似的,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曾是天上的宫阙,高不可攀;他曾是寒冷冰川,轻轻一触就要令她冻结窒息;可如今,他却因她而降落,为她而融化,到底是修了几世,才换得他今生的一次温柔?
如果是梦,宁可长眠不醒!
第二日正是小寒。严冬至此,便开始进入最寒冷的一段。云翩到了凤图山脚,仰头看到漫山的黄色腊梅,还有飘雪,洋洋洒洒落下来,铺在地上,薄薄的一层,一脚踏上去,留下浅浅的脚印。
许是太过心急了吧,竟然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他来了以后会不会笑话我呢?云翩一想,脸红了起来。转念却想到此刻正是午时,是花靖宣和陆颜留约定会面的时间,心里又有点慌。她也是怕花无愁会撞见,所以才不敢去春云满月楼,故意将他约到凤图山来。
山脚有一间凉亭,皑皑白雪之中,亭外石碑上刻着的红字尤为显眼:
梦书。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是玉溪生无题诗当中的一首。以前云翩曾在诗集上读到,对诗中愁绪很是伤怀,这会儿见有人以此为这凉亭命名,想必命名的乃是个失意人,但她此刻的心境与诗中的意境差了十万八千里,她微微笑着,在亭子里坐下。
也不知到底坐了多久,花无愁好像是来了。
远远地,沐着冬日暖阳,摇着手中玉骨的折扇,款款地来到面前。笑容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淡雅和温柔。云翩站起身,他便主动携了她的手,带着她沿小径上山。梅开遍地,沿途都是梅香,香气四溢。
她停下来喊他,“二公子?”
“怎么?累了吗?”
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就问,“我们这样漫无目的地走,要走到哪里去呢?”他微微一笑,“天涯海角你去不去?”
她答:“去!我发过誓,不能反悔的。别说天涯海角,就算是阿鼻地狱,只要有你,我都跟着去!”
他却忽然松开了她的手,幽幽一叹,“可是,我不能陪你去了!”
她一惊,仿佛有点听不清,北风顿时变得呜咽起来,在她的耳边干扰着她,“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啊?二公子……二公子!”
他说:“天涯海角太远,我们去不了,我们只能在这里散了!只能到这里!”
他的声音,仿若穿越亘古的宿命而来,载满破碎的尘埃,那么干涩,那么嘶哑,仿佛还有无尽的后续没有说出来,却来不及说出来了!风云变色,山河震怒!他的脚底腾起阵阵白烟,折扇断落,魁岸的身躯也被汹涌吞没。那白烟太浓烈,熏得她的眼睛好痛,熏得她的心也好痛。
她嘶声大呼,“无愁,不要扔下我!不要!”
漫山的梅树仿佛都因她这一声哭喊而颤抖,花瓣瞬间凋零!她扑上去,哭着扑上去想抱住花无愁。忽然之间,天旋地转!
原来是梦!
是个可怕的噩梦!
云翩大喊一声,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是坐在梦书亭里,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整整两个时辰。花无愁却还没有出现。她一定是等得太累,所以才睡着了。她的心砰砰跳着,极度不安。
他为什么没有来?为什么?
她觉得梦里那些声音就像一种不祥的预兆,始终缠着她:天涯海角太远,我们去不了,我们只能在这里散了,只能到这里。
只能到这里!
只能到这里!
云翩拔腿就朝着回城的方向跑去,迎面吹来的寒风,似要将她的皮肉都从骨架子上剥落撕开。她觉得刺骨,锥心,但浑然不顾,一直跑进城门,穿过熙来攘往的街道,一直一直跑回花府的门前。
大门内飘出阵阵阴森低哀的气息,隐隐约约还有哭声,许多人的哭声。她的心猛然抽紧,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去。
哭声是从翠明院里传出来的。
正好翠明院里有个丫鬟哭哭啼啼跑出来,撞到云翩,云翩一看,见是九喜,颤声问,“九喜t?,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九喜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断断续续道:“云翩,你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大公子他!他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