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苦笑起来,脑子里混乱一片。这是他第二次在云翩面前露出笑容,是苦涩的,带着痛意的笑。那张清癯的脸上,因这笑容反而流露出几许脆弱。云翩扶着他,到医馆让大夫诊了脉。大夫说,他是伤了气门,需要持续用药调理。云翩便问,“陆颜留,你住在哪里?”陆颜留冷冷道:“你刚才不是去过了吗?”“荒屋?那里怎么能住t?人?”陆颜留看她一眼,抿嘴不语。她道:“今日你反正已经听了我一次,就再听我一次,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说着,一手抱了男仆递过来的药包,一手挽起陆颜留,又把他朝着医馆外拖。两个人绕了好几个弯,到了城西白塔巷的一间民居。
不出两日,云翩果然收到了陆颜留偷偷请人送来的口讯,约她在东郊巷的荒宅里见面。云翩去时,见陆颜留负手背对她站着,屋顶破瓦的缝隙里有几束光笼下来,正好将他圈在其中,她有些胆怯,喊了一声,“陆颜留?”
陆颜留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残桌,桌上有一个小小的雕花木盒。云翩将盒子抱起,打开一看,雪白浑圆的一粒,嵌在红色丝绒的凹洞里。陆颜留道:“这是九转灵修丹,你将它以温水融化,分三次,每日一次涂抹在伤口处,伤口便能愈合了。”
云翩觉得奇怪,为何陆颜留只背对她说话,不过她看不见他的脸,反而觉得轻松一点,她试探着问,“陆颜留,你当真在替宫家做事?”陆颜留轻蔑道:“你是在关心我?还是在紧张你的花无愁呢?”云翩道:“你当初不过是想安排我破坏花靖宣和李若伶的感情,为何现在变本加厉,竟插手起花宫两家之间的争斗来?”
陆颜留反问,“破坏感情?你做到了吗?”
这……她的确是没有做到。“既然你做不到,那么,我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只好用我自己的方法。”云翩还想再劝,陆颜留却低声一喝,“你再多说一句,我便将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算到花无愁的头上!”
云翩顿时不敢再说话了,怯怯地向门口退去。忽听得陆颜留好一阵咳嗽,咳得很重,几乎有点接不过气来。她急忙问,“陆颜留,你怎么了?”
陆颜留大喝,“不许过来!”可是这样一喊却反而像被什么东西撕扯住了似的,他膝盖一软,半跪下去,腰上的紫玉符摇摇欲落。云翩急忙扶他,刚触到他的胳膊,侧头一看,就见他的颧骨和嘴角都有瘀伤,带着未干的血渍。
云翩大惊,“你这是怎么了?”
“我这是自作自受,你很高兴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颜留道:“我假扮夜砂城主的事情,被真正的夜砂城主知道了。”云翩道:“是夜砂城的人把你打成这样的?”陆颜留不说话,便是默认。他再出言相赶,云翩也不知到底是留还是走,茫然地站着。他抚着胸口,身子越来越低,险些要扑到地上去。云翩将牙一咬,抓起他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走,我带你去看大夫。”
他虚弱地道:“我不去。不用你来可怜我。”
云翩冷哼一声,“我不是可怜你,我是怕你死了,就没有人能解我的毒了。”陆颜留听她这样一说,忽然又想起当初她奋不顾身冲进火场的情形,心里又轻轻地痛了一下,也不知自己为何在这样的时刻变得敏感又柔软,竟然会希望她说我是把你当成朋友,是真的关心你,而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约束或交易。
他苦笑起来,脑子里混乱一片。
这是他第二次在云翩面前露出笑容,是苦涩的,带着痛意的笑。那张清癯的脸上,因这笑容反而流露出几许脆弱。
云翩扶着他,到医馆让大夫诊了脉。大夫说,他是伤了气门,需要持续用药调理。
云翩便问,“陆颜留,你住在哪里?”
陆颜留冷冷道:“你刚才不是去过了吗?”
“荒屋?那里怎么能住t?人?”
陆颜留看她一眼,抿嘴不语。她道:“今日你反正已经听了我一次,就再听我一次,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说着,一手抱了男仆递过来的药包,一手挽起陆颜留,又把他朝着医馆外拖。两个人绕了好几个弯,到了城西白塔巷的一间民居。云翩开门进去,陆颜留问,“这是哪里?”
云翩道:“这是我以前在凤鸣楼的姊妹花蕊的宅子,她出嫁以后随夫君去了边关,这宅子她留给我应急。你就暂时住在这里吧。”
陆颜留向四周一看,小小的庭院,虽然简陋,倒也依稀可见曾经的端正雅致。他丢出一记冷眼,道:“哼,这宅子,只怕又要被一场大火化成灰烬呢。”云翩也瞪他一眼,“若不是你做了那些事情,二公子又怎么会对付你?”
陆颜留满脸不屑,“啧啧,二公子?你以前从来不敢用今天这样的态度跟我说话,难道是有了他替你撑腰,你就敢肆无忌惮了?”云翩被他这样一说,仔细思量,自己刚才的确是不像从前那样唯唯连声,此刻才晓得后怕。她便急忙出了屋子说是去煎药,钻进厨房里,一颗心慌慌地跳着。
——他说,撑腰。
——有花无愁替你撑腰。这句话,听起来就像轻而软的云衣裹在身上,暖暖的,如梦似幻。她这样的女子,身如柳絮随风飘,倘若有那样一个人,在落寞时可以倾诉,在伤痛时可以依靠,藤树相缠,嘘寒问暖,应当就是此生最大的圆满了吧。荆棘坎坷,风雨乱世,一回头,都有他站在那里。
那个人,会是花无愁吗?
云翩思绪翻涌,心如鹿撞,一不留神,手触到滚烫的药罐,烫得她跳了起来,抱着发疼的手指,可是脸上却傻傻地带着笑。幸亏烫得不深,只是食指红了一小片,像不小心撒上去的胭脂。
药煎好以后,云翩将药碗端给陆颜留,陆颜留注意到她食指上的伤,眉头一皱,“怎么弄伤了?”
云翩还在走神,心想,如果此刻换了是花无愁在这里,看她烫伤,他一定会奚落她,“你怎么这么笨,煎个药也能伤到自己……”说这一类的话,他心里面其实有很多焦急,很多的关心,越是关心,才越是装得无所谓,他就是那么一个口是心非的人啊……她想着想着禁不住抿嘴笑起来。
陆颜留不知道云翩的心思,只知道她是为了给自己煎药才烫伤的,心中不免感激,他搁了药碗,到厨房取了一碗凉水过来,牵起云翩的手,不由分说将她的手指放进凉水里。云翩微微一颤,但随即便觉得烫伤处凉凉的,不像之前那样火辣了,她皱起眉头:“陆颜留,这才是真正的你?你原本不是一个奸邪冷酷的人,对不对?”
陆颜留一惊,如梦初醒般盯着那碗凉水,看自己还抓着云翩的手,立刻松开她,倒退两步。云翩也有些不好意思,道:“你赶紧把药喝了,改日我再来看你。”说着,急匆匆地便出了院子。
陆颜留望着那碗凉透的苦药,一时间,满脑子都是和云翩之间的点点滴滴。
——她说,改日。
——改日我再来看你。他竟然有些期待。好像在很久以前,曾经也有过一个女子对他说类似的话,对他做出类似的关怀之举,可是那个人却成了别人的妻子,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虽然试图用一切的办法将她拉回自己的身边,可是,她却有如活在他的梦境之中,越来越飘渺,越来越虚无。
陆颜留等了三天。
这三天,好像每一个时辰、每一刻都是数着过的。他盼着云翩来,想再看到她,盼到第三天结束,云翩却还是没有来。
呵,改日,原来那根本就只是她的客套之辞。陆颜留这样想着,愁眉又深了一层,忽听得门外传来梆梆梆几声。他心中忍不住暗喜——她还是来了?他急忙开门,却见门口站着一个黄发的小孩。
小孩道:“我找陆颜留。”
“我就是。”
小孩递出手里的信函,“有人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陆颜留打开一看,忽然脸色大变!他顿时顾不得什么,一口气冲到花府。管家领着他穿厅过院,到丹锦院找到花无愁。
花无愁沉着脸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的确是不应该来的。这宅子里,还有一个与他关系复杂的人——他万一要是碰见李若伶怎么办?可是,他却竟然完全忘记了,一心只想见花无愁,或者说,他已经完完全全被那封信的内容绊住,无法冷静,无法理智地思考。
花无愁看陆颜留神色不对,催促他道:“你有什么话就赶快说吧。”陆颜留反问,“云翩在吗?”
“她?”花无愁想了想,“昨日我好像在墨香斋那边看见过她。呵,她脸上的伤好了,还真是多亏了你呢。”说的自然是反话,有嘲恨,但脑子里却浮现出云翩的笑脸,完美无瑕的笑脸,昨日的惊鸿一瞥,好像已经长长久久地烙在心上。
陆颜留又问,“那今日呢?”
花无愁一想,“今日倒是没见过。你到底想说什么?”陆颜留扼腕一叹,将怀中书信抽出,花无愁一把抢过,拆开来看,是一派清秀的字迹:喜闻洛姑娘舞艺出众,特此邀约寒舍做客,他日定当完璧归赵,勿念。
落款:夜砂城主。
花无愁只觉惊骇,已无心细看,一把将信纸揉成一团。他指着陆颜留问,“这封信为什么会送到你的手上?”
陆颜留道:“夜砂城主知道我假扮他,曾派人警告过我,可是我没想到他们还会对云翩下手……”
“夜砂城主耳目众多,想必已经查出了你和云翩之间的关系,可是,他绑走云翩,却不说到底想做什么,他的用意何在?”
陆颜留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已经焦头烂额,心乱如麻,趔趄一阵,又抬头望着花无愁,“我能想到的就是来找你,借助你们花家的势力,找到云翩的下落。”
花无愁听他这样一说,不由得冷笑,道:“你不是还有宫家这个靠山吗?”
陆颜留道:“宫家?他们不过是把我当作一件工具。云翩有事,难道你不救她?”花无愁一想,却轻蔑地摇了摇头,“依我所见,夜砂城主绝非一个残暴滥杀之人,他捉走云翩的用意何在,或许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这件事情,我看我是不方便插手的。”说着,便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
待赶走陆颜留,花无愁急忙对身边的丫鬟吩咐,“告诉花十三,让他来书房见我。”丫鬟碎步跑去,不一会儿,花无愁前脚跨进书房,花十三后脚便跟来了。
花十三是花无愁九岁那年在难民当中救下的一个孤儿,与他相仿的年纪,但黑黑实实,脸上有疤,终日都阴沉沉的,看上去很沧桑。这十年他一直在花府里做下人,因为他性格冷淡,为人踏实,所以花无愁每逢有什么需要低调进行的事情都会委托他去办。
花无愁吩咐道:“这几日你暗中监视着陆颜留,他去过哪里,做了些什么,都巨细无遗向我汇报,还有,尤其注意是否还有别人也在暗中监视他。”花十三也不多问,应声退下。花无愁低头一看,才惊觉掌心已捏满冷汗。
那一夜,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身处无边的黑暗,云翩的声音仿佛自遥远的天际传来。她一声声喊他,“无愁,无愁,我好害怕,你救救我……救救我……”他声嘶力竭,“云翩……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别怕,我一定来救你……一定……”就仿佛是她当初毒发的时候那样,他痛苦着,愤怒着,命令她,“我不许你有事!不许……”
“我还有许多的心事不曾对你讲。山无棱,天地合,若你不在,我与谁说?”
“云翩,云翩!”
“无愁,无愁!”
两个人的声音交缠在一起,仿佛黑暗中两朵碰撞的烟花,亮过一瞬,一瞬即灭。花无愁突然惊醒,窗外月光惨淡,清冷的寒意,将他的心疼又带深一层去。
白塔巷民居内,陆颜留也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云翩站在黑暗里哭泣,每一滴泪水都化成一朵绯红娇艳的花。他款步走向她,扶起她,将她揽入怀中。她抬头望他,眼眸里凝聚着蒙蒙雾气。他忽然情难自禁,低头吻她,可是,怀中的玉人却突然变成了一滩泥水,散落塌陷,他猛地惊醒过来。
漫漫长夜,寂寂围城,他们都无法入睡。
第二日清晨,花无愁去了落雪坡。他在墓地之中留书一封,说想求见夜砂城主,言辞十分恳切。他并不确定夜砂城主是否会接见他,但却只能一试。回到家中正好花十三来找他,他急忙问,“陆颜留可有动静?”
花十三道:“陆颜留终日都很紧张,t?找了宫家的三爷,还有不少城中富豪,都是在打听有关夜砂城主的事情。”
花无愁怒极反笑,“他倒真的是对云翩上心。”
花十三道:“他还去了落雪坡,我看过他放进墓地的留书,是想求见夜砂城主。”
“哦?几时的事?”
“昨日深夜。”
“那留书你收起来了?”
花十三狐疑:“我?没有。”
可是,花无愁今早去落雪坡,却不见匣子里有任何的留书,莫非那留书已经传到夜砂城主手中了?这次自己竟然又让他抢了先!
两封书信,夜砂城主到底会见哪一个?
花无愁愤然想着,好一阵焦灼。
午后门外有人来见,是一个山里来的樵夫,樵夫说自己经过落雪坡的时候,就有一封信和十两银子从天而降,他捡起来,就看信封上写着,请代为转送薛凰城花家二公子。樵夫是个迷信的人,落雪坡又是阴森之地,他疑心自己撞鬼,丝毫不敢怠慢,一进城就立刻来了。
花无愁大喜,接过樵夫递来的信,赶忙拆开。
浓黑的笔墨透着几许苍劲,信里说,夜砂城主会在落雪坡西面的鹿姬陵等着花无愁,但只许花无愁独身一人前往。
鹿姬陵在密林的深处,阴风阵阵,陵壁斑驳。花无愁下得马来,向四处一看,不见有半点人影。忽然听得轰隆一声响,他惊骇地一看,那陵墓入口的石门正在缓缓移开,仿如迎宾一般。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顶上悬吊下来的蔓藤,猫着腰钻进陵墓。只见秘道逶迤,沿途墙壁上插着火把。他慢慢地挪动,行走间,依稀有袅袅的白烟散在沿途,仔细一嗅,仿佛是罕见的百濯香的气味。他心中一凛,似乎想起了什么,但那微薄的念头却被他强行赶走,他内心只剩担忧和焦灼。
他喊了一声,“花无愁请夜砂城主现身一见。”
陵墓内空空的,只有回音。
火把就像一种无声的指引,幽幽地照着秘道。他极为小心,继续朝着陵墓的深处走。秘道的尽头是一面封闭的石墙。他的手一碰上去,石墙自己移开,露出里面圆顶的斗室。斗室里有一张长形条几,上面放着几只陈年樟木小箱。
条几旁负手站着一人,背对着他。
他既喜且紧张,问道:“阁下可是夜砂城主?”
对方点了点头,转过身来。他看这城主约么五十开外,略有华发,从容貌到气质都极为普通,他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突然,秘道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刚刚关上的石墙又再度移开了,一群官差冲了进来。领队的是官府的捕头霍冲。而随霍冲同来的,竟然还有花靖宣。
花无愁大惊失色,“你们……”
霍冲二话不说已喝令,“来人哪,将夜砂城主拿下!”官差们一涌而上。夜砂城主是个不会武功的人,空有蛮力,哪能敌得过那么多官差。他很快便被制住,霍冲上前,摔了他一个耳光,“哼,夜砂城主,我还当你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呢,如今还不是栽在我手上……快说,那个被你绑走的姑娘,你把她藏在哪里了?”
夜砂城主咬着牙,恨恨地瞪着霍冲。
霍冲又是一巴掌甩过去,“快说!”
“够了!”花无愁按捺不住,想上前拦着霍冲,花靖宣却按着他的肩膀。霍冲挥出一拳捶在夜砂城主的小腹上,那夜砂城主身子一弯,面容扭曲,嘴巴里发出咿哦一声,霍冲心生疑窦,掐开夜砂城主的嘴巴,竟见对方的嘴里只有半截舌头。
夜砂城主竟是个哑巴!
身后有官差将条几上的樟木箱打开了,喊了一声,“头儿,您过来看。”霍冲等人走上前去,见那几只箱子里装满了书信,全都是近几年来向夜砂城主购买过宝物的人留下的。霍冲满意道:“统统带回去交给府尹和翁大人过目。”
随即也命人将夜砂城主带走。
花无愁急忙拦住,“还没有问出云翩的下落呢,不能走!”霍冲急于领功,哪还顾得上找人。花无愁气急,却见夜砂城主被众人推推搡搡之时,回头来看他,然后又将目光投在那长形条几上。他心中一动,这莫非是暗示?他急忙扶着条几,蹲身去看,光滑的红木材质,不施任何雕琢,看上去再简单不过。
官差已经出了鹿姬陵,花靖宣过来,“无愁,你还在看什么?”花无愁不答,略一停顿,试着推了推这条几。当条几的四脚都微微移开,斗室右侧的墙壁忽然凹进一片,随后又沉进了地底,露出一座与斗室相连的四方空间。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发着颤,嘤嘤低泣。
花无愁心疼至极,一个箭步冲去,“云翩!”
云翩似乎没有听到花无愁的呼喊,双手抱肩,头深深埋着,好像还在呢喃着什么。他蹲下身去,侧耳细听。她在说,无愁。无愁。一声一声,都在唤着他的名字。“无愁……你在哪里?无愁……救救我?我怕!”
花无愁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眼前的景象撕裂了,他抱住云翩,凑近她耳边,“云翩,是我,我来了。”
云翩泪眼婆娑,抬头一看,见是花无愁,却还怕是错觉,问了一遍又一遍,“是你?真的是你?”
花无愁道:“是我!”
她忽然大哭起来,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我就知道,每次我有危险,你都会在我身边。”
花无愁温柔劝慰,“别哭了,云翩,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云翩一怔,缓缓地伸手抚上他的脸,一双含情凝泪的眼眸,深深地将他望着。他被她那样一碰,不由得耳热心跳,听她痴痴道:“家?我没有家了?我也不奢望有家。我只想一辈子留在你身边,为奴为婢,伺候你。以前你赶我,骂我,我都不走,都是因为有你。没有你的地方,我哪里也不去。无愁,我喜欢你。”
无愁,我喜欢你。
一颗滚烫的泪滴落下来,落在花无愁的手背上。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来接应她,只傻傻地唤了一声,“云翩?”忽觉面前的人儿身子一软,倒入怀中,她想必是受了太多惊吓,昏厥过去了。
待他们都回到花府,安顿好云翩,花无愁拉过花靖宣,又问,“你说,你是收到一封匿名信,所以才知道我去了鹿姬陵?”花靖宣点头,说他看信之后,担心花无愁会有危险,急忙报了官府,官府也有心捉拿夜砂城主,于是派人跟着他去了。
花无愁问道:“信在哪里?”
花靖宣将匿名信掏出,花无愁只看了前面几行,眉心立刻蹙起。
花靖宣问他,“无愁,这信有什么不妥吗?”花无愁道:“大哥,你有没有觉得,这次的事情太过巧合,也太过轻易了?”花靖宣道:“我觉得,就好像有人设了一个圈套,在引导我们一步步顺着他的安排走。”花无愁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花靖宣又道:“不管怎样,官府捉到夜砂城主,已经可以证明花家和他没有私交了。”
花无愁略惊,“大哥的意思是?”
花靖宣道:“你再将这信继续读完。”
花无愁依言,看完信,才发现这封信虽然是在陈述一件事情:花无愁在鹿姬陵与夜砂城主相会,或许会有危险,希望花靖宣带人前去接应。但是,信中用语巧妙,实则是在提醒花靖宣,这是一个捉拿夜砂城主,让花家扭转败局的好机会。
花靖宣也是受到这封信的点拨,所以他去报官的时候,并没有说自己收到匿名信,而是说,夜砂城主掳走花家的丫鬟,花家将计就计,设下圈套,引夜砂城主在鹿姬陵现身,希望官府立刻派人去捉拿。
花无愁仔细地梳理着整件事情,越发觉得,这件事情看似复杂,但其实简单,尤其是想到几个曾经被忽略了的细节,心中的谜团就开始散开,渐渐地,终于露出笑意来。
天绣庄的黄昏,总是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山庄的前院是迎接宾客,以及平日绣女上工的地方,后院则是居室,只住着三个人——如姬和她的丫鬟姹紫嫣红。嫣红的风寒已经痊愈了,这会儿正对着花无愁好一阵欣赏,“嘻嘻,公子稍等,我们姑娘就来了。”
如姬随后便至。
姹紫拽了拽嫣红的袖子,嫣红万分舍不得,临走还巴巴地多看了花无愁几眼。如姬掩嘴一笑,“冤家,每回你一来,她们俩就跟丢了魂似的。”花无愁故作得意,折扇轻摇,“见到我花无愁就丢了魂的人,又何止她们两个。”
如姬笑道:“你不是在说我吧?”
花无愁道:“我说的是夜砂城主。你可知道,官府已经把他抓到了?”
如姬媚眼一瞟,“呵,你今天酒还没喝呢,就先说醉话了。夜砂城主为你丢魂?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丢法t??”
花无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掏出两封信给如姬,“你先来看看这两封信。”一封是樵夫送给花无愁的,浓黑的笔墨,雄浑苍劲,显然是出自男子的手笔。另一封则是花靖宣收到的告密信,娟然清秀,倒有几分似女子写出来的。
如姬的笑容顿时收敛起来,问道:“这两封信有什么问题?”
花无愁道:“大哥收到的这封告密信,字迹清秀,和当初陆颜留拿来给我看的那封,字迹有些相似,只不过我当时气糊涂了,也没细看,一把就将信撕了。”
如姬轻轻坐下,“那又如何?”
花无愁的笑容略带狡黠,“莫非有两个夜砂城主,才能写出两种不同的字迹来?”如姬嗔他,“你就不许他是找人代笔吗?”
“我看未必……我猜,现在官府大牢里的那一个,并不是真正的夜砂城主。你想啊,那夜砂城主是何等人物,岂会那么轻易就被抓住了?”
如姬饶有兴致,“哦?你倒是说说?”
花无愁叙述道:“首先,我假设夜砂城主安排这出戏,其实是为了帮我洗脱与他勾结的嫌疑。他先派人绑走云翩,表面上看,是想警告陆颜留,但其实,他早就算到了我不会袖手旁观,于是派人在鹿姬陵假扮他,引我前去。同时,也送告密信给我大哥,让我大哥带官府的人去捉拿假的夜砂城主,让花家戴罪立功。”
如姬不动声色地听着。他再道:“我再假设,樵夫送给我的那一封信,因为是在落雪坡捡到的,所以完全有可能是鹿姬陵里面那个不会说话的假夜砂城主所写。而真的夜砂城主,其实一直都在薛凰城里。陆颜留收到的信,和我大哥收到的信,就是出自这位真正的夜砂城主的手笔。”
如姬盯着桌上的那封告密信,心中暗想,他能做此想,便是已经有了结论,难怪他会来找我,既然他觉得这封告密信是真正的夜砂城主所写,那么,信中的字迹他不会不认得。她却还故意跟他唱反调,“我的二公子,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见呢,是异想天开吧?我就假设你的假设全是对的,可是,那夜砂城主为什么要帮你呢?”
花无愁道:“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夜砂城主为什么要帮我?他又凭什么那么笃定,云翩出了事,我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呢?因为——第一,这夜砂城主很了解我。第二嘛,他也许还很喜欢我呢?”
如姬看花无愁凑过来,拂开他道:“哈哈,夜砂城主喜欢你?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丰神俊朗,迷倒了姹紫嫣红不说,连男人也能为你神魂颠倒吧?”
花无愁的头几乎要搁到如姬肩上,“咦,我可没说夜砂城主是个男人,兴许她根本就是个女人呢?”
如姬背过身去,“你越说越荒谬了!”
花无愁揉揉鼻子,“我也觉得我这样的推测够荒谬的,如姬姐姐,今日怎么闻不到你身上的百濯香气了,不是说‘香气沾衣,历年弥盛,百浣不歇’吗?莫不是买到次品,这么快就失效了?”
如姬一愣,转而笑起来,“百濯香只有从瑶仙岛上的九重梦华的花蕊里提取,九重梦华六十年一开,故而百濯香在这世上罕见无比,但说它百浣不歇,却也夸张了点。”
花无愁问,“既然香气没了,何不再染过?”
如姬道:“洒了。”
花无愁问,“洒哪里了?”
如姬反问,“你这么聪明,我还以为你能猜到呢?”花无愁扁了扁嘴,“嗯,我的确是很聪明,你这样一说,我想,我不仅能猜到,而且完全猜对了,是不是?”他微微一笑,看着如姬。
只差一句了。
只差一句,他们之间的那层窗纸就要点破。他却将话题止住,转而去说一些别的,时不时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去打量如姬,如姬也是笑盈盈地看着他,那双妩媚的眼睛里,仿佛藏着欲说还休的秘密。
他们都再不提夜砂城主了。
因为他们都知道,如姬就是夜砂城主。
花无愁走后,她细细回想,当初安排这场戏,每一步都在她的掌握之中。鹿姬陵里的哑巴是她最忠实的奴仆,她救过他的命,他涌泉相报,生死都愿意交给她。而他不会说话,更加是一个最安全的替代者。
如姬步步周密,却忘了藏起自己的笔迹。
花无愁看过陆颜留给他那封信之后,因为情急气愤,并没在意字迹。但他在鹿姬陵嗅到百濯香,已觉得熟悉,再看花靖宣收到的匿名信,他立刻就认出了是如姬的笔迹。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他想起之前在天绣庄,如姬曾经问过他,是否需要和夜砂城主撇清关系,在钦差面前挽回一局。原来在那时,她就已经决意要帮他了。
要怎样才能让自己的援手看上去不着痕迹呢?何不借助陆颜留?让人以为这一切都是在针对陆颜留。她甚至买通凤鸣楼的人四处放话,说以前在这里跳舞的云翩姑娘,是陆颜留的旧相好。她失踪了,陆颜留寻她是情意,花家寻她则是道义,在外人看来,花家就是正好借着这次丫鬟失踪的事件,将夜砂城主设计生擒,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毫不造作。
恰好,也只有绑了云翩,花无愁才会舍身犯险,入这场局来。
如他所说,她了解他。
也因为这样的了解,而令自己难过心痛。因为她绑走的是他的心爱之人,而那个人不是她。
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她从匣中取出几封书信,每一封都是花无愁向夜砂城主购买宝物时的留书。庆帝化血魂瓶,玲珑皎月棋谱,上古烟画,流云宝镜,还有翠玉烫金鸣壶,她将花无愁的这几封留书都扣起来,再将其余的交易留书放在鹿姬陵,故意让官差找到。那里面,还包括了宫家的二当家和三当家的交易留书。
当那几只樟木箱一送到官府,府尹和钦差连夜查看,钦差渐渐就怒气上脸,扔出一封,“府尹大人,你看看这是什么?”
府尹接过一看,那留书末端,落款处正写着他自己的名字。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慌忙找借口开脱,说他当时是逼于无奈。翁贵山黑着脸,狠狠地数落了他一番。一边说着,一边又拿起宫家的那两封留书,愤然一挥袖,道:“让宫华群来见我!”
府尹战战兢兢地退了,不一会儿,如履薄冰的人换了宫华群。宫华群弯着腰行礼,身子还没站直,翁贵山已发了火,“你说人家花家的公子跟夜砂城主过从甚密,但如今人家反而协助朝廷破获有功,你呢,你自己看看?”说着,将留书扔去,宫华群拾起一看,顿时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