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中也带上了这份潮湿,冰冷划过脸庞,“小云姐,我是不是会死?”“死了也没关系,其实我也很紧张的,他们都说我是神童,说我是寒门才子,其实我也听到它们议论,我只会死读书,是个书呆子,乡试、会试还好,等到了京城,藏龙卧虎,见识非凡,随便拎出一个都比我强得多,我这种没见识的呆子就显出形来了。”“胡说!”云息呵斥道:“他们这是嫉妒,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知道你一定能中榜,你本该顺顺利利地,我还等着带你去跃金酒楼庆功呢。”
云息走出李承邺的牢房,转身又往杜进春处去,心中气闷。都这时候了还死鸭子嘴硬,这个疯子,要不是他们现在绑在一条船上,她才懒得管他。
相比李承邺,杜进春的情况要糟得多,李承邺是有床不睡,杜进春被打得满身是伤,却只有冰冷的地板让他趴着喘息。分不清他是晕了过去还是睡着,云息的心猛然一坠,赶忙走上前探了口气,还好,还没死。她对开门的两个狱卒道:“就没有御寒的衣裳吗?”
初春还这么冷,夜里晨间,这样冰冷的石砖,飘雨的窗子,是个全乎人进来也要沾一身病气走了,何况杜进春。他的背上一道道深褐的印迹,有的还鲜艳,有的已经发着老气和布衣融为一体,鞭痕...或许还有其他看不见的伤痕,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汗气,如果是在夏天,萦绕在他身边的或许还有蝇虫和蚂蚁。
狱卒面上说的话恭敬,脸上却带着轻蔑,“王妃不知道,这刚审过的犯人是不能给药给衣裳的,受过刑了晾两天,再拉过去审,挖出东西才更顺畅呢,这是规矩。”
这女人买通了廷尉又如何,银子又没落到他们手里,却是他们领着开门锁门,还耽误赌钱。还没听过哪个宗室犯了罪往廷尉府塞的,这个昌邑王的名号恐怕也保不了几天。
云息也有些懊悔,一路来得太急,阿月又进不来,忘了备些银钱。她在头上摸了摸,却只摸到空荡荡的发髻,出了这档子事,又是和学生们相干,打扮得太素净,竟找不出一支值钱的首饰。“罢了,劳烦二位了。”
狱卒见她摸了半天也没点表示,更为不屑,对视一眼走了出去。
云息想了想,干脆解下身上的外衫,杜进春为说话声吵醒,隐约瞥见她的动作,咬牙撑着手想要站起来,“小云姐......”
云息已经褪下外衫,只留下里面一件素白斜襟长衫并鹅黄襦裙,她蹲下身扶着杜进春躺在墙边,“你别动,慢慢来,伤口又崩开了。”
她将衣裳盖在他身上,杜进春看见眼前一片素色,忙闭上了眼睛,他眉头紧皱,手上还推拒着,“小云姐,我没事,你快穿上吧,若是叫他们看见......”
云息注意到了他通红的耳根,又气又笑,“我穿了里衫的,你这什么语气?好像要命似的,我没带钱来,今日是打点不了了,但你这满身的伤可凑合不了,披着吧,夹绒的料子,夜里春寒都能当被褥用了。”
杜进春知道她出身乡野,好像还是一座野得不能再野的山,民间大概并不在乎这礼节,“里衫...里衫有什么用,叫人看见,你就要被人嚼一辈子的舌头了。”
云息无奈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就是这里衫里面还穿着两层呢,她搞不懂他们有什么可遮掩的,“你觉得里衫不是衣裳,再不睁开眼好好和我说话,那我就再脱一件给你盖着了。”
在王府相处的时候他就知道她的脾性,看着温温柔柔笑意盈盈的性子,实则不拘一格,天马行空。知道她真干得出来,他只好缓缓睁开了眼,却还是脸色通红。
忽而面色转红为白,几乎跳了起来,“啊——疼疼!”
杜进春捂着自己的手臂直嚎,一边去拍云息掐在他手臂上的手。
云息道:“还知道疼,都这时候了还有功夫想这些酸理歪法。看你那嘴唇白的,都裂开了,我走进来的时候还以为这儿倒了具干尸呢。”
杜进春年纪轻轻,却像个老大爷一样啰嗦,“小云姐,这会儿我先拢着,你出去的时候可一定要穿上。”
云息白了他一眼,“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她看着他满身的伤痕,心口有些发堵,“他们竟这样严刑逼供,廷尉府审案子就是这样审的么?”
“这案子牵涉甚广,只有我无根无凭,任人摆布,可不久挑最好下手的么?”杜进春嗤笑一声,牵动了嘴角的伤口。
其实也不只是他,还有那位主考宋清尘,也没好到哪去,进这里这两日,好像只有李承邺还算是切切实实地符合‘坐牢’这个概念。他被带出去的时候脸上淡淡的,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么面无表情,好像被抽了魂。但就是这幅死人样,也没人敢真的对他动手,他嘴里挖不出东西,倒霉鬼就只能是他们这些小虾米。现在想来,他还真有些后悔投奔了李承邺。
可是如果没有李承邺,他也没有钱安定爹娘的后事,没有机会继续备考,来到京城去考那一场决定他命运的测试。或许这一切,就是他的宿命吧,他们这些小人物的宿命。
他们生在穷山恶水,翻过一座又一座高山,渴望着终有一日到达水草丰美,百花盛放的桃源。他自以为终于翻过了最后一座山,那桃源的路触手可及,却又忽然被一阵大风刮倒,瑞入深渊。桃源,他永远也到不了,山丘,他永远也离不开。
他忽而有些想哭,看着自己本该握笔翻书的手,它们血迹斑斑,被夹棍、银针伤成肿胀发紫的双手,云息的这身厚重的锦缎并不能使他感到温暖,相反,此刻头顶从窗外吹进来的阴冷潮湿的风让他感到舒适。
他的眼中也带上了这份潮湿,冰冷划过脸庞,“小云姐,我是不是会死?”
“死了也没关系,其实我也很紧张的,他们都说我是神童,说我是寒门才子,其实我也听到它们议论,我只会死读书,是个书呆子,乡试、会试还好,等到了京城,藏龙卧虎,见识非凡,随便拎出一个都比我强得多,我这种没见识的呆子就显出形来了。”
“胡说!”云息呵斥道:“他们这是嫉妒,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知道你一定能中榜,你本该顺顺利利地,我还等着带你去跃金酒楼庆功呢。”
“死...我们都不会死,你再撑一撑,若是...”她想到李承邺的结局,如果就这么承认了,太子一定会立刻将他们赶出京城,名正言顺地将他们铲除,可是杜进春呢,他遭受无妄之灾,他还撑得住吗?他何其无辜,要做他们争斗的垫脚石。
她也怕死的,她还怕许多东西,她怕看不到的未来,猜不透的结局,可这个孩子难道就不怕么?袖中的指甲嵌入了手中,她咬牙看向杜进春,“若是撑不住了......”
她随即心头一震,继而有些好笑,她怎么忘了。承认,要承认什么?承认杜进春在李承邺的帮助下舞弊,杜进春就必死无疑。不承认,他就要被打死,左右都是个死,对他而言,走不出的死局。到头来,竟还是只能说出那句,你再撑一撑。
她无力遮蔽,无力相替,却还是只有靠他自己去面对这一切。
她此时竟然有些讨厌李承邺,他什么都做不了,他颓废他心死,却要旁人随他一同毁灭。她更该恨太子,恨那位皇后,恨布置这场局的人。然而她的恨也是这样浅薄,于李承邺而言,恐怕更复杂纠缠,沉重得直不起身,扯得叫不出声。
她猛然捶在墙上,手骨一阵剧痛,痛得她眼泪直掉。杜进春吓了一跳,简直怕她疯在这里,他反过来安慰她,“你别怕,我撑得住,我不会作假证的,左右都是个死,就让他们打死我,我也绝不承认这莫须有的罪名!”
云息闻言定了定神,她比一个孩子还不如了,是她冲动了,不行,现在得冷静下来。她得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她要活,她要找出所有人的活路。
擦了擦眼泪,她看向杜进春,“你记得那夹带是怎么放进你的座位上去的吗?”
宋清尘是主考,首当其冲,他不可能自掘坟墓,那么只有一位监考副官,一位属官,还有门口检查夹带的两个小吏。
“我带进去的时候检查过,身上是没有的,到了号房打开书箱,里面也什么都没有......”杜进春回忆着,“有一次,我出去如厕,遇到另一个考生急匆匆回来撞到了我身上,但我没太注意,最后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就从我身上搜出来了。一定是他!”
他有些激动,云息心中也燃起了希望,“你认得他吗?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杜进春笑容一窒,事情发生得太快,他根本没看清那人的脸,只是他扶他的时候互相低头作歉,他看见了那只手。“只记得他右手背上有一块月牙形的疤,小指似乎断了小半截。学子们大都住在贡院对街的宏生酒楼,我一直在王府,也不大认识他们......”
“哦,与我同乡的几个人,宋思明、余春胜,我们曾做过几年同窗的,你可以去问问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