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也变了么?”李承邺替他说出了那句话,收敛了笑意,“老师觉得这变化是好还是坏呢?”“臣不敢置喙。”“老师从前没少打骂我,有时手肿上好几天,还要用左手接着练……”“殿下还当臣是老师么?”梅称舜也扯下了师徒敬爱的遮羞布,直戳靶心。他没说,李承邺也知道了他的答案。若是好话,自然没什么不能说的。若是贬斥,以他现在的身份,以李承邺现在的身份,他是冒犯。但其实梅称舜的这一问也逾越了界限,也是冒犯。
杜进春走之后云息便懈怠了下来,她虽然紧张,但那也只是考试之前,人已经进了考场,该做的都做了,她其实是相信杜进春的才能的。
院子里的玉兰花高高挂在枝头,绿油油的大叶子遮住了太阳,云息坐在躺椅上摸着福宝,手里攥着玉兰花打着转听阿月念话本。想到从前在山里采药的那段日子,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此时也不禁感叹,那都过的是什么苦日子啊!
鸡叫就起床砍柴挑水,还要从缸里再舀水洗米下锅煮饭,吃了饭没来得及刷完又要进山采药。有时碰到长在悬崖峭壁上的草药,一不小心摔个鼻青脸肿,身上的淤青不说,划破皮的伤口到了晚上洗澡又是个麻烦。她住的这地方鸟不拉屎,离镇子上十万八千里,要翻过两座山才能到,就算拿药出去还了钱也不敢买太多东西,否则一个人背着得累个半死。
看到树就想果子吃,看到兔子就想炖肉吃,动的多吃的少,捡到李承邺之后负担就更重了,那几个月下来,李承邺肉是没长多少,她却是皮包骨头了。到头来还被这混账骗,想把她丢在深山老林里一去不回,这黑心的鬼!
李承邺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模样,云息躺在躺椅上,玉兰花的影子随风摇动,落在白皙的面庞上,仿佛拓印作一副画卷。
福宝率先闻到了熟悉的气味,从云息手里爬起来对着李承邺汪汪叫了两声,云息坐起身转头,这功夫它便跳下她的腿转到了李承邺脚下边蹭边打转。
李承邺蹲下身,在它的期待下张开手,“什么也没有。”
福宝嗷嗷叫了两声要走,他一把拎着它的后脖抓在手里,意味不明地笑着来了一句,“见利忘义的小畜生。”
云息深吸一口气,忍住了白眼,给两人倒了茶。
李承邺接过茶水,先是闻了闻,随后放下杯子,“泡茶的功夫还是生疏,也不知道一天天忙着做什么。”
李承邺刚和她成婚的第二天,她和素芳学泡茶烫了手,他直接让素芳不要再教她这些乱七八糟的。
素芳只觉李承邺太惯着她,“日后宴会女眷们谈起来,不成个样子,丢了王府的脸面。”
“王府还在脸面就在,为这些繁文缛节伤了身体,空费心力,有什么用处?往后你不用学这些,那些宴会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想起这些,云息心中暗暗嗤笑。
“一会要带你去个小宴。”
“能不去吗?”李承邺和她还在一个不阴不阳的怪异阶段,他这么说了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果然,李承邺道,“老师做寿,太子要为他贺寿,太子妃也去。”
女眷也去,所以她也作为陪衬必须得去了。不过她有些不解,“殿下的老师过寿,太子为何要去?”
还是由太子提出的,看李承邺的样子似乎不太热心。
“是当年皇祖父指给我的老师,也是太子现在的老师。”
李承邺和这位老师并不如太子亲切,他幼时顽劣娇纵,偏偏天资聪颖,正因天资聪颖,便带了几分傲气,在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师面前便很不得他的喜欢,只是迫于当时的皇帝指派,又因储君关乎国之将来,不得不重,这才教了他。
梅称舜熟读儒家经典,是当世名儒,他教他礼义孝廉,教他仁善宽和,他虽然不喜欢古板的梅称舜,却知道他是连皇祖父都称赞的圣贤。于是他学着去践行这些话,他教李承平写字,教他骑马拉弓,陪皇后说话玩笑,将李承平的舅舅当做自己的舅舅。
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正因江皇后的早逝,魏皇后给他的亲慰,梅称舜教给他的这句话,他记得清楚。
可是最后呢?他换来了什么?
他换来了魏演的一支利箭,直插心口,从此坠入万丈深渊,筋骨俱裂。他“死了”,一切都照常发生,甚至太子丧也不过草草,李承平就顶上了他的位置,继承了他的老师。
他在朝堂再见到梅称舜,太子正与他并排讨教字帖,他虽然像以前一样板着脸,但他看李承平的眼神和他不一样,他看得出,他对这个学生很满意。
他在李承平看到他之前调转了方向,独自往廊下走回府中。他现在回看,并不再像以前一样觉得自己不符合梅称舜的要求,他只觉得梅称舜愚蠢,或者继续将这种愚蠢传授给李承平,或者被李承平愚弄继续愚蠢下去。
云息对于李承平心中的想法是完全不清楚的,李承邺间接将阳石推到如今地步,李承平不会不知道。她以为李承邺只是不愿和李承平见面,碍于那位老太师的面子才不得不去。
没有像平常一样从府库中挑拣一件东西包装起来,李承邺亲自准备了礼物,没叫她费心。
直到到了太师府,大家坐定下来,她才看见李承邺的礼物。
是李承邺自己写的一幅字帖。他之前教她练字,用的就是他老师的帖子,他自己平日习字却又是另一样字帖,她觉得李承邺的那副字帖更漂亮,他却不给她。
她不大知道这些字画的具体价值,但李承邺送一副自己写的帖子,在这样的场合看起来有些单薄。当然,这也只是她的看法,或许他们师徒之间有着特殊的意义。
梅夫人面上倒是没什么变化,如同看见李承平送的那件他围猎打来的狐皮做成的大氅一样热切的笑容,“殿下的字越发好了,看来当初也不白挨你老师那许多打。”
梅夫人也是出身大家,却只略通文字,不晓书画文艺,不能讲经说理,料理一手好饭菜,温柔贤惠。
她如是说着,李承邺看见梅称舜微微停滞的笑容,勾了勾嘴角。
梅夫人不知道,他的字的确是挨打挨出来的,只是这师承却并非自梅称舜。
梅称舜的字一笔一划,章法严谨,藏锋守拙,森严井然。他偏偏顽劣成性,耐不住那一点一滴的回转分寸,起初功夫不到位,尚能缩在梅称舜的框子里不敢越出。
后来渐渐熟练,超出苑囿,有了自己的风格。梅称舜见了,每每责打,说他锋芒太露,傲气逼人,剑走偏锋,非君子所显。
他的策论,交给皇帝的奏报,答复梅称舜的课业,都是用梅称舜的字法。可私下为文作诗,畅意抒怀,却都是自创新法,时至今日,渐渐也成独立一体。
他将这幅字赠给梅称舜,是挑衅,是羞辱,也是反叛。
饭后,梅称舜和徒弟二人去赏画,云息和孙少君便由梅夫人作陪。
李承平今日不大说话,尤其是不怎么和李承邺说话,梅称舜铺开一张雪压桃李图,赞叹道,“这是清尘送给我的,瑞雪压枝,茅屋青山,等回了老家,寻一处这样的宅院住下来就好。”
宋清尘是梅称舜的学生,年岁已高,教过一任皇帝,两任太子,梅称舜早已打算致仕,提过四五次,只是皇帝不允。
李承邺道,“承平还年幼,老师放心留他一个人在京中吗?”
梅称舜那双锐利的眼睛看向李承邺,意味深长,“雏鹰再弱小终究也会变成苍鹰,臣已经老了,在与不在,都没什么两样。何况…不是还有殿下在吗?”
李承邺笑笑,忽而道,“给老师贺寿还是承平提起的,不然我还不记得,怎么承平,现在却一言不发?”
他的确不知道梅称舜的小寿,从前只从梅夫人那里知道他的大寿,今日太子来请,他还愣了许久,他以为李承平不会再想见到他。
李承平也确实并没像从前那样和李承邺嬉笑,反而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复杂。李承邺知道,他知道了他对太子妃,对阳石做的一切,他毫不避讳,笑得温和,像一个大哥那样拍了拍李承平的后背。
李承平却闪躲开来,看着笑得自然的李承邺,心中升起一阵厌恶。他们彼此厌恶,欲除之而后快,他们心知肚明,却还要站在这里虚与委蛇。两年的时光,李承邺也学会了口腹蜜剑,虚伪无情。
梅称舜道:“前日已经过过一次了,不过小寿,其实也不必大动干戈。”
“从前我给老师过寿,老师说人生世上,最好是节制自然,大喜大悲,不宜骤生,故而避欢宴,忍离别。世异时移,老师也变了不少。”
李承邺淡淡笑了笑,梅称舜看着他,目光微动,欲言又止,李承平虚扶了扶他手臂,李承邺瞥了一眼,笑得人畜无害,对李承平道:“怎么了?不是承平你牵的头么?”
他是在嘲讽他,明明是他将他约到这里,李承邺以为他要如何用梅称舜的偏爱羞辱他,眼下李承平却一副失望受伤的模样,他现在又是在梅称舜面前假装什么呢?
一个被哥哥捅了一刀,却还试图唤醒亲情,失望痛苦的弟弟?
李承平有一肚子话想说,在看到李承邺这双含笑的眼睛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蓦然离去。
这种举动是有些无礼,但相比与他更为亲密的梅称舜,这种行为似乎更像是让李承邺难堪。
不过他不在意,反而带着宠溺的神色笑着摇了摇头,“承平到底还是年纪小,一点事也藏不住。”
梅称舜道,“殿下从前也是如此,不过现在……”
他收起了那副画,没再多说。
“现在也变了么?”李承邺替他说出了那句话,收敛了笑意,“老师觉得这变化是好还是坏呢?”
“臣不敢置喙。”
“老师从前没少打骂我,有时手肿上好几天,还要用左手接着练……”
“殿下还当臣是老师么?”
梅称舜也扯下了师徒敬爱的遮羞布,直戳靶心。
他没说,李承邺也知道了他的答案。若是好话,自然没什么不能说的。若是贬斥,以他现在的身份,以李承邺现在的身份,他是冒犯。
但其实梅称舜的这一问也逾越了界限,也是冒犯。
初次见李承邺时他还不过七岁,总角顽童,仰着头对他说话,十几年过去,刨除中间的两年,稚气褪去,棱角渐锋,他已经长到了八尺。而他年近古稀,白发如雪,身体也干缩成一个垂暮老人。
隔着一张书案,窗外的月光并烛光照在李承邺脸上,梅称舜此刻竟要抬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不禁感慨,连光也是偏爱青春的,他的青春早在几十年前,与先帝的陪伴中,就已消失了。
可惜啊,李承邺一点也不像先帝的仁和。他的眼睛里,从小就有一种恶,像毒蛇天生就带着冰冷的麟甲,生长着尖刺的獠牙。
幼时还不懂得收敛掩藏,等他成长之后,便学会了伪装,披着柔软温暖的皮毛,实则内里冷漠坚硬,谁也看不透打不开他的麟甲。
李承邺盯着孟称舜,“老师又何尝当我是您的学生?”
寒风忽而破窗袭来,吹乱了孟称舜的案桌。李承邺捡起凌乱的纸张,那是太子的字,也可以说是孟称舜的字,如出一辙,无比契合。
为储君择师,是师徒亦是君臣,任命诏令是帝王恩威。而拜师书约则是民间私仪。这纸书,当初他不屑写,不敢写,也就没想写。
太子模仿着孟称舜的一笔字,写下拜师书,孟称舜提笔应答,加盖私印。
李承邺没再等那个回答,将书纸归拢放好,为孟称舜披上了那件氅衣,“天色不早了,老师保重身体,学生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