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兄台差得远了。我学旧诗不过为了表示不忘本,新诗才是潮流。”听声音有几分熟悉,似乎在哪里交谈过。可是,从前李海存那些肯上门的朋友,因为他沉溺交际不肯再动笔写本子,已经不大来往了。唯一还会上门的只有佐飞,但显然他今天没有来会老友的打算。至于现在交的那些朋友,大概这个时间才刚睡醒,就算醒得早,也不肯屈尊来亭子间的。“听闻李君还是剧作家?”“哎呀,久……久未……”只听李海存支吾的语气,苏傲雪就猜到他在踟蹰,究竟该说久未有剧目开演了,还是老老实实说久未动笔了。
佐飞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不是我说一句坍老朋友台的话,将来你的前景必在他之上。”
苏傲雪眼皮子一跳,醒过神来便立刻摇头:“老师又笑我,我还是先把这些拗口的理论学会了再说。”
佐飞瞅她一眼,忠告她:“你要当剧作家,理论不必太通。理论会往前发展,这就是说过分关注理论,其实是在学习早晚会过时的东西。适当了解可以,但不必深陷其中。”
整间学校就数佐飞教学的内容最难消化,总是说要这样但也不能太过,做什么事都要有度。可苏傲雪不是满腹经纶之人,总怕自己找不好那个度。于是问:“那我应该在哪方面努力呢?”
“注重你的灵性,锻炼你把灵感用文字来具体化的能力。每个人对世界的感知和体会都是个人独有的,追求‘你的’远比追求‘好的’更有意义。文艺作品提供的就是一种即近也远的人生体验,近在故事仿佛发生在身边,远在人物的行为未必是世俗中人敢做的。”
苏傲雪是走着回家的,一路上都在想佐飞的建言。她得追求她的,可她身上究竟有什么呢?
想着想着,也就走到自家的亭子间了。
刚踏上窄小的楼梯,就听见家里来了客人。
“李君客气了,我瞧你无论新诗、旧诗,文墨都是很通的。”
“比兄台差得远了。我学旧诗不过为了表示不忘本,新诗才是潮流。”
听声音有几分熟悉,似乎在哪里交谈过。可是,从前李海存那些肯上门的朋友,因为他沉溺交际不肯再动笔写本子,已经不大来往了。唯一还会上门的只有佐飞,但显然他今天没有来会老友的打算。至于现在交的那些朋友,大概这个时间才刚睡醒,就算醒得早,也不肯屈尊来亭子间的。
“听闻李君还是剧作家?”
“哎呀,久……久未……”
只听李海存支吾的语气,苏傲雪就猜到他在踟蹰,究竟该说久未有剧目开演了,还是老老实实说久未动笔了。
“写话剧更难吧?”
“写得深刻了,剧场不上座,老板就克扣稿费。要是为了上座,写的还都是俗气的老套子,又要受评论家的攻击……”
声音渐次低下去了,苏傲雪把嘴一撇,心里对丈夫这番话十分不认同。
靠戏剧糊口是难一点,但就像佐飞说的,青年人做事没有不受挫的。谁是一开始就能靠写剧本谋生的,不都有过边兼差边写作的苦日子嘛。
至于兼差,能写剧本的人,无论是当教员还是去做编辑,虽过不上富贵日子,但糊口总是没问题的。也少见李海存这样的人,自负从前的本子都是好的,是剧评家见不得他好,有意写文章攻击他。因此,不肯另谋生路,非要寻到门路来捧他的剧本不可。
苏傲雪越想越气,竟也忘了家里来了客人,把木楼梯踩得咚咚作响,心里就想照平日那般上去教训两句。
“杜先生?”亭子间不过方寸之地,她一冒头就发现了坐在屋子正中的杜景堂,不由脸上一红。可心里仍有气,便嗔着丈夫道,“怎样不请客人去茶馆里坐坐!”
朝北的房子,因为不通风的关系,闷热得很。要不是没办法,谁也不愿意住在这样的屋子里,何况是杜景堂这样的人。衣服都被汗黏着,紧紧贴在背上,亏他居然坐得住。
“不了李太太,家里谈谈也很好。”杜景堂起身,向她恭恭敬敬点了一个头,“李太太刚下学?”
苏傲雪抿着唇,抱着书包冲他颔首。
家里那张既是饭桌也是书桌的四仙桌上,摆了待客的茶烟,她就不好照往日的习惯把书包放上去了。墙上有几颗洋钉,虽然都活动了,但料想暂挂一下还不至于掉下来。
李海存见太太始终不接话,就讪笑道:“让杜先生笑话了,不过是去认几个字。”
杜景堂连摆了两下手,道:“老弟台,你这话不对。认字,在家就能认,出门上学肯定是求学问去了。要不然,昨天关于现代性的讨论,尊夫人也未必能有那些见解。”
就是这只手,昨天凑上来握了握苏傲雪的。细想起来,当时一点狎昵的意味也无。似乎正是因为他君子,她心里反倒是……
不能再想下去了,也不敢再想了,苏傲雪赶紧转过身去,却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意识到自己的心猿意马,又赶紧掐了一把手背,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家里只有两把凑不成对的椅子,她只好坐在床沿上,拿起补了一半的袄子继续缝。
“在给堂上补衣服吗?”
苏傲雪怔了怔,抬眸对上杜景堂的眼,意识到这话是在问她,便低了头道:“是房东太太的,她眼睛花了……”
她没说下去,给房东家里做点缝补的事,也好少几个房租钱。她出身不高,幼时被捡她的鸨母当使唤丫头,教给她的话一概不入流。长到约莫十四五岁,可以接客挣钱的年纪倒是撞了大运,被带进了收容所。在那里断断续续认了两个字,方才懂得廉耻。在收容所里干粗活的五年里,有阔人想带她出去做新太太,她总是不肯。
后来李海存求娶,她觉得能吃笔管饭的青年,必然差不到哪里去。也是结婚后的两年才渐渐知道,读书的也有不明理的,穷人也有安心犯懒的。
小半辈子活过来,连自己原来姓什么叫什么,今年究竟多大岁数,晚上下锅的米到哪里去找……这些问题通通答不上来。因此,被人当面说两句命薄、穷酸的大实话,苏傲雪向来都能忍受。
可是眼下,她突然就别扭了。自己住逼仄的亭子间,还要为了讨好房东给人家白干活。这些若让杜景堂知道了,自己脸上自然无光。
走一针,起一个念头,在这样静默的几分钟内,前屋的钟打了一下,是半时的意思。
杜景堂中途听见连打过十下的,也就知道现在是十点半了。他举了茶杯,遮着脸呷了一口,飞快睃一眼苏傲雪,搁下后便起身道:“不早了,我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