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兰捧着未消肿的脸,溜一眼邻桌的课本,眯缝着眼,笑道:“姐姐,你上课总是那样认真,害我都不好意思打瞌睡了。”今天是礼拜六,只用上半天课。苏傲雪一面收拾书包,一面含笑回望张翠兰。“我顶不喜欢上午的课,必得起早才能抢到后排的座位。昨天晚晌分明是一起回去的,怎样姐姐就能起得来?”张翠兰的课桌只一本未打开过的书,所以她不着急收拾,先拿出小圆镜照照自己脸上压出印子没有。苏傲雪含着一句话待说不说的,架不住张翠兰话密,一张嘴根本停不下来。
“古典戏曲里团圆结局的作品占了快有九成,但文本创作的高明,在于作家对社会、对人生的本质性考察。俗语还说‘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怎么由生活中滋养出来的戏剧却事事都能团圆呢?这显然是俗套的写法,为了写的本子能让戏迷喜欢,刻意回避了悲情。十来年前的文明戏,戏曲痕迹太重,就好像是用白话把旧戏翻新了。我们新一代的青年要与旧的思想抗争,我相信在这个迫切要求变革的时代,会催生出一种新兴文艺……”
很学究的用词,换来一片哈欠声,就连向来用功的苏傲雪也未能幸免。
做学问的人,看不了这样的场面。奈何英雄也要为五斗米折腰的,佐飞很需要一份糊口的工作。在这里上课,除了能养家,还有一种好处是,职校鱼龙混杂,又是专门给女子上学的学校,在当局看来妇人并不是能掀动风潮的人物。所以,佐飞讲些书报审查制度不容的话也没什么人会在意。
坐在讲台下的苏傲雪,撑着酸涩的眼皮,接连打了两个哈欠,才举手问道:“西方的文艺受资本主义发展的影响很深,在他们的国家,这就是先生所说的新兴文艺了。那我们要追求的,也和他们一样吗?”
佐飞习惯而欣慰地去找第一排的位子,这个班里能认真听他讲课的寥寥无几,苏傲雪便是其中之一。
“封建意识衰亡了,但不见得未来就只有资本主义一条路。事实上,我在欧洲的见闻,让我确信了布尔乔亚是没有力量的。你看,列强由我们这些弱国身上盘剥了多少金银?可他们的工人依然贫困,每天都有大量饿死、穷死的工人,在那里我看不到大同世界的希望。我们的文艺、我们的社会,要寻找的应当是一条适合国情的道路。”
苏傲雪边听边记,紧锁着眉头,又问了一句:“先生,那你反对布尔乔亚的作品吗?”
佐飞干脆走到她跟前,十分庄重地解答:“我不赞同那些作品的立意,但它们的文本结构以及发展繁荣的技巧是值得我们学习的。记住——”他举高右手食指,反复点着空气,表示以下的话需要引起重视,“没有哪种艺术是一无是处的,同样,也没有哪种艺术是完美无瑕的。”
声音离得极近,张翠兰把头微微仰高,一脸被搅扰好梦的神情。
佐飞自然也把目光投向了她,看一眼便气得眉毛倒竖。刚想发作,下课铃就响了。
张翠兰干脆伸了个懒腰,含混地喊了声“老师再见”。
她这么喊了一句,其他被铃声吵醒的人也就以为佐飞是说过下课的,忙齐声高喊“老师再见”,倒像是有意赶他走。
教室里倒有十来个人不曾睡着,听了只好忍着不笑出声。当闹笑话的人占了多数,反而使人无从嘲笑了。
“下课!”佐飞紧咬牙根,收书的动作带着隐隐的怒气。
张翠兰捧着未消肿的脸,溜一眼邻桌的课本,眯缝着眼,笑道:“姐姐,你上课总是那样认真,害我都不好意思打瞌睡了。”
今天是礼拜六,只用上半天课。苏傲雪一面收拾书包,一面含笑回望张翠兰。
“我顶不喜欢上午的课,必得起早才能抢到后排的座位。昨天晚晌分明是一起回去的,怎样姐姐就能起得来?”张翠兰的课桌只一本未打开过的书,所以她不着急收拾,先拿出小圆镜照照自己脸上压出印子没有。
苏傲雪含着一句话待说不说的,架不住张翠兰话密,一张嘴根本停不下来。
“姐姐坐我的包车回去吗?”
“不了,我要找佐老师再问几个问题。”苏傲雪把书包挂在右边肩上,手里还抱着一本簿子。
张翠兰把书往坤包里随便一卷,随她一道走:“姐姐,我家老爷说今晚去饭店跳舞,做东的是什么……剧场的老板,你去吗?”
苏傲雪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摇头笑道:“昨天回去太晏了,今天我未必去的。”
张翠兰觉得扫兴,摇着她的胳膊撒娇:“别忙着拒绝呀,李先生是欢喜看跳舞的。”
一句话便让苏傲雪心头堵了棉花似地难受。
是啊,李海存竟然爱看自己的太太被别的男人紧箍着跳舞,好一个开通的时髦人物!
神思飘荡了许久,意识再度回笼时,张翠兰已经一蹦一跳地跑远了。
苏傲雪折身去敲办公室的门,一进屋便忙着递上手里的簿子:“佐老师你看,我仿写的剧本格式,对不对的?”
佐飞接过去,认真看完了全部,便竖起大拇指,笑道:“很不错。现阶段,你先熟悉一下剧本的要素,也不必计较起承转合。写出完整的四幕剧很不容易,你先试着写一幕,学会铺垫和叙事。至于如何把戏剧冲突推上高潮、如何升华主题,要做到这些,需要你多观察生活、锻炼笔法。最要紧的是,每天都不能断了看书看报。”
苏傲雪听了尽管很高兴,但笑容里有藏不住的疲态。
佐飞很清楚她家里的情况,见她笑都笑不动了,便问道:“昨晚……睡得不好?”
苏傲雪将脸一躲,拿手挡着又打了一个哈欠,这才低声道:“去江公馆吃了饭又跳舞,散场时已经很晚了……”
佐飞有些痛心,手中的钢笔连连敲着桌子:“海存受多了挫折,把心性都磨灭了,只想着在这种场合里混饭吃。他现在结交的那群人,我是一个也看不上!其实,青年人做事没有不受挫的,他实在不应该呀……”
没睡好的苏傲雪本来就不容易集中精神,眼下更是因为提到了丈夫结交的那群人,走神得更厉害了。
她忽而记起昨晚散场时,杜景堂握了握她的手,临走还说了句:“李太太,今日听你一席话收获良多。”
李海存结交的人里,还没有开口夸苏傲雪谈吐的,其他人只赞过她人如其名,有着白雪一般的肌肤。
当时手上的温度和触感,连着那人说的话,过了一夜非但没有忘记,反而越发烙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