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怪不得。”王教练恍悟地点点头,“我就说,就算受过伤,你也不该是这水平。”王教练打过方向盘,看着前方的路驶过一段路,从后视镜里深深看他一眼。“也是条出路,你爸牺牲了,你作为烈士子女,享受应有待遇,考警察也容易些。”陈洵打断他,“不,我打算按正常路子考警校。”王教练问:“那你妈妈知道你的想法吗?”“不知道。”“为什么不告诉她?”“她会害怕我当了警察也像我爸那样。到时真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第二天,陈洵再度下水,又计时游了次。他游得十分卖力,但最终的成绩依旧令人遗憾。
这次王教练也在场,面对爬上岸来的陈洵,没有说其他的,只是把毯子帮他披上。陈洵从他手里拿过成绩记录表,看后冲他耸起肩,笑了。
“教练,按我现在的状态,一月的比赛应该会输得很惨。”
王教练听后沉默了片刻,安慰他,“尽力就好。”之后再没说一句重话。
陈洵看着他离开场馆的背影,捏着记录表,心中的愧疚像煮开的沸水,翻腾起来。
能在小学六年级被王教练选中,在他手下接受训练,而不是其他教练,陈洵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
暴力严苛的教练不在少数,陈洵不止一次在比赛时目睹,其他队的队员在输了比赛后忍着心情低落,还要接受教练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相较那些一味追求成绩,全然不顾队员心理健康的教练,王教练善于同队员沟通,给予队员充分的信心和肯定,有了明确目标的队员们吃苦也甘之如饴。
陈洵视王教练为他的恩师和伯乐。这也是他愿意坚持到现在,迟迟不肯跟王教练说出心中真实想法的原因。
接下来一周的时间,陈洵的成绩始终不理想,总徘徊在倒数一两名。
王教练对他的成绩的态度也从原来的从容变得担忧起来。
面对教练愈发明显的失望,陈洵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少了。
龚岩看在眼里,去公共浴室的路上,走在后面,扒着他的背安慰他。
“不用着急,距离比赛还有一段时间,慢慢找感觉,你不用太担心了。”
陈洵回头冲他笑了笑,但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进了换衣间,陈洵在自己的衣柜翻了遍,发现自己居然忘了带换洗的衣服。
他连忙转头跟龚岩说让他先洗,自己光着上半身冲回寝室,捡了件闻着没汗臭味的体恤衫,赶回换衣间。
回到换衣间的时候,隔间浴室里传来说话声,好像还有龚岩的声音。
换衣间隔间浴室里传来说话声,好像还有龚岩的声音。陈洵一时没听清他们在聊什么,火急火燎把泳裤扔进柜子里,水声戛然而止,随后他听到队友提到了他的名字。
“但是之前王教练不是说,一月的比赛可能会让你上吗?”
陈洵听出了问的人是谁。是今天同他一起游的队友。龚岩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有前提啊。王教练说的是,要是陈洵速度一时间提不上来,才让我顶他。”
“他恢复得不理想吧。都回来一个星期了,今天他又是倒数,不可能赶上你了。”
另个队友插进话来。
“这次比赛肯定是你上。”
“就算我能上,游得那么烂,去了也只能被其他队比下去啊。”
“说不定你能超常发挥呢,然后拿个奖回来。去了至少就是个机会啊,总比没有强。”
“那能怎么办?我今晚趁陈洵睡着了,把他腿彻底弄折了?”
“哈哈哈……我们几个可没这么给你出主意。你有歹意别赖在我们头上。”
“哈哈哈哈哈……”
听着几人的笑闹声愈来愈近,陈洵连忙背过身去,将毛巾盖着头,低下脑袋用力搓起头发。
龚岩出来见到陈洵,不禁停下来。
“陈洵你……什么时候来的?”
“啊?”陈洵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抬起头来,“哦,我刚进来呢。怎么?你们已经洗好了?”
“嗯。”龚岩慢慢套上衣服,又试探着看他一眼,“要不要等你?”
“不用。”陈洵连忙摆摆手,“你们先走吧,宿舍等我就行。我回来跟你一起吃晚饭。”
“好。”龚岩又看了眼他的反应,重又轻松地笑起来,跟他挥了下手,“那先走了。”
“好嘞。”
陈洵笑着目送他们走出换衣间,关上衣柜门,走进淋浴间,脸上扬着的笑容松落下去。
他知道龚岩是发自内心希望他赶快恢复,说把他重新打骨折只是个玩笑。
可他也很清楚,龚岩对游泳长久的热爱是真的。
一个并不热爱游泳的人,凭借天赋霸占着朋友的热爱,让朋友一而再再而三失去参赛的机会,苦苦等待煎熬,多自私的行为。
荣耀与梦想的天平又开始左右摇摆,再度将陈洵心中的自豪感拉扯得变了形。
晚上躺在床上,陈洵翻来覆去没有睡意。
向父母坦白的念头愈发强烈,他脑中随之又响起纪廉的话。
——“不用问我。你心里有答案。”
陈洵在一片幽黑中睁着眼,双手握成拳头,终于,做出了决定。
接下来的几天,陈洵的成绩依旧没有任何起色,稳稳占着最后一名,甚至越游越慢。
包括龚岩在内的其他人都觉得匪夷所思。他们原以为陈洵骨折并不算严重,结果伤后归来的陈洵仿佛彻底换了个人。
十一放假期间,和其他很多队友一样,陈洵留在泳队继续训练。
做完拉伸热身准备,他刚打算下水,猛地看见王教练站在对岸,正在朝他招手。
他停下来,起身朝王教练迟疑地望了片刻才走过去。
“教练,什么事?”
“你先去把衣服换了。”王教练说。
陈洵听后心里直打鼓,小跑着去了更衣室,迅速把衣服穿上,之后又匆匆回来。
“跟我来。”
王教练神色凝重地看他一眼,之后抬脚便朝外面走。
陈洵只好跟在他身后,结果一路跟到了游泳馆大门外。
“上车。”
王教练拉开车门,朝里面扬了扬手。
陈洵疑惑地坐了进去,问是去哪儿,王教练也不回话,沉默地开着车,一直将他带到医院门口才停下。
王教练找了他在医院的老朋友,带着陈洵去做了一系列的检查。腿部检查的结果出来后,医生对着拍的片子摇了摇头。
“他恢复得没问题。但是有二次挫伤的痕迹。”
王教练闻声朝陈洵看了眼。陈洵心虚地低垂下头。
“要想立马就提到最佳状态,还需要时间。”医生又说,“我建议保险起见,现在还是别给他安排做高强度训练。”
陈洵侧头看了王教练一眼。
王教练神色凝重地沉默tຊ片刻,点了点头。
“好的,我知道了。”他说。
陈洵听后暗暗松了口气。
这样的话,一月的比赛,教练应该会让龚岩代替他上场了吧。他想。
虽然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面对教练脸上明显的失落,他依旧忍不住感到惭愧。
回到宿舍时天早就黑了,龚岩已经结束训练躺在床上了。
陈洵没有开灯,去澡堂冲了个澡,回来后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刚坐下来,屁股沾到床板,还是发出了“嘎吱”一声响。
龚岩动了动,转过身睁开了眼。
“回来了?”
“嗯。”陈洵尴尬地应了声,“你没睡着啊?”
“嗯。”龚岩点了点头,之后沉默了几秒,说,“我跟你说个事。”他的语气听来有些沉重。
陈洵心跟着沉了沉。他好像已经猜到龚岩要说什么了。
“今天陈教练跟我说,十一月的比赛让我代替你参赛。”
“嗐,我还以为什么事呢,那挺好啊。”
陈洵故作轻松地回。他翻身到床上躺平,将双手枕在头下。
“你加油,好好比,争取给我们队拿个第一回来。”
“可以前都是你去比的。从你克服了恐水之后,你一直比我游得快。比我们队里所有人都快。”龚岩说。
“但我回来后的确游得不好,那也是事实啊。”陈洵回他。
“只是暂时的,”龚岩斩钉截铁道,“等你恢复了肯定能赶上来的,你有这个能力。”
“你不用安慰我。我们俩谁去都一样,真的,我一点都没有不痛快。”
说到这陈洵沉默了很久。
这几天,他已经想清楚了自己真正想要的。
脖间挂着奖牌,站上领奖台,自然是荣耀。望着教练和母亲脸上自豪欣慰的神情,他也的确跟着感到快乐。
可想当警察的愿景在那一刻也更加强烈,撕扯着他的快乐,生生将它变成了一种挣扎。
陈洵觉得是时候告诉龚岩他的真实想法了。
犹豫了几秒后,他坦白道:“其实我早就不想游了。”
“什么?”
龚岩从床上撑坐起来,按亮了灯。
光线突然刺过来,陈洵用手背挡了下眼睛。
“喂,你赶快把灯关上!”他压低嗓门赶紧提醒道,“想把教练招来吗?”
“你说什么?你不想游了?”龚岩完全无视他的话,瞪着他又问。
陈洵只好放下手望向他,郑重地点了下头。
“对。”
“为什么?你不是游得好好的吗?那不游了你想做什么?回学校好好读书?”
“嗯。”陈洵点点头,说,“我想考公安大学,当刑警,像我爸那样。”
龚岩听后诧异地张了张嘴,愣了许久才倒回了床上,盯着天花板。
“那你怎么跟王教练说?他带着你一点点上来的,对你寄予厚望,还觉得能把你送进国家队。”
陈洵闻言陷入了沉默,最后他深深呼了口气,回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他。”
继续训练了半个多月后,王教练又带陈洵去医院复检。
回去的路上,王教练提到陈教练跟他提议,十一月比赛把他换下,让龚岩上的事。
“龚岩跟你说了么?”
王教练用试探的口吻问。
陈洵点点头:“说了。”
“你怎么想?”
“我觉得挺好。“陈洵坦白道。
“本来就是谁状态好谁上,公平竞争,现在我的确没他游得快。”
“嗯,”王教练沉吟了声,过了片刻又问,“陈洵,你喜欢游泳吗?”
陈洵迟疑了会儿才回,“喜欢。”
王教练从后视镜里回看他一眼,捕捉到他脸上的心虚,不禁又问了遍。
“真的?”
“嗯。”陈洵点点头,之后犹豫道,“但是……”
“但是什么?”
陈洵低头盯住球鞋。
王教练见状鼓励他道:“你尽管说出来吧。”
陈洵这才缓缓抬起头。
“您说过的,教练,要想真正把一件事做到顶尖,单靠喜欢远远不够的。”他说,“还得热爱,得有跟它耗一生的信念。”
“那你有这份信念吗?”王教练问。
陈洵踌躇几秒,摇了摇头。
“没有。”
说完他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盯着王教练露出的半侧脸。
“我想当警察。”他说,终于坦白了自己的梦想。
“警察?”王教练愣了愣,问,“像你爸那样?”
“对。”
“怪不得。”王教练恍悟地点点头,“我就说,就算受过伤,你也不该是这水平。”
王教练打过方向盘,看着前方的路驶过一段路,从后视镜里深深看他一眼。
“也是条出路,你爸牺牲了,你作为烈士子女,享受应有待遇,考警察也容易些。”
陈洵打断他,“不,我打算按正常路子考警校。”
王教练问:“那你妈妈知道你的想法吗?”
“不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她?”
“她会害怕我当了警察也像我爸那样。到时真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既然知道会让你妈伤心,为什么还坚持想当警察?”
“没别的,就是想抓坏人。可能教练你觉得我的想法幼稚,但我仔细想过了,不是一时兴起。”
王教练听后没做声,若有所思。
直到将车开到游泳馆的停车场,两人从车上下来,王教练揽住陈洵的肩膀走出一段,才又开口。
“这是你最终的决定了?”
他再次确认道。
“你才刚上高中,近三年后才高考,而且你游泳的黄金期都还没开始,你有大把的时间考虑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教练。”
陈洵知道,既然已经聊到这了,如果再模棱两可下去,往后的挣扎只会更多。
“其实我一直在想怎么跟你提这事,我也一直没有这个勇气,害你在我身上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精力时间。”
陈洵看着王教练耳边的白发,那是他把时间耗在他身上的凭证,结果他却中途放弃,再给不了他想要的回报。
“对不起,教练。可我真的决定了。未来该走哪条路,我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我知道了。”
王教练应了声,语气十分遗憾。
“可陈洵,这世界并不如你所想的,非黑即白。当你真的踏上这条路,可能会失望的。”
王教练说,
“你可能会发现原来这职业远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美好崇拜,还不如游泳来得痛快。你执行的正义,可能只是相对的,面向大部分人的正义。它于部分人而言,可能是另一种罪恶。”
他苦口婆心地提醒陈洵。
“‘法制’这两个字是冰冷的,在人情面前,有时它扮演的是个反派角色。”
他希望陈洵能明白,他并不是想硬劝他留下来,只是想善意地提醒他,他的想法在他看来过于简单了。
陈洵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教练,你这些话,在我爸还活着那会儿,就已经跟他争过无数次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他问。
“情是情,法是法。法制固然冷酷,但这也是它的光辉所在。怀疑真相,逃避真相的人,没资格当警察。”
他说得掷地有声。
“既然我想当刑警,我就做好了在执行正义的同时,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王教练听他说完,努着嘴兀自点了点头。
“不过,教练,”陈洵重又面露难色,说,“我想考警察的事,你能先别跟我妈说吗?”
王教练看着他,问:“那你想什么时候告诉她?”
陈洵低下头沉默了会儿,抬起头道:“等龚岩为我们队拿了第一,我退队之后。”
王教练问:“你怎么知道他能拿第一?”
陈洵说:“我相信他。”
王教练思考着走出一段,最终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