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见他还是要渡郑秀出家,只觉得头疼得紧,忍不住按了按额角,才道:“阿秀是独苗一根,皇上宠他宠得紧,怎肯舍他出家,只怕是宁可让天下没了出家人也绝不舍他一个。但请大师明示,此劫可有他法可解?若得成全,哀家与皇上必为相国寺所有佛象塑金身,以谢佛祖恩德。”言下之意,若是明觉大师没有其他法子,那只怕就是君王一怒,虽未必会浮尸百万,可相国寺上下恐怕都要受到明觉大师牵连,落不着好了。“唯有此法,才得万全,若不然,便只看那痴儿的造化了。老衲方才已为他菩提九叩,助他迷窍洞开,若能明悟,或别有转机。盼他自渡苦海,莫再沉迷,
明觉大师年纪已在五十开外,但面相却显得格外年轻,竟是三十有余四十不到的样子,虽是光头僧袍,然而身材挺拔高大,气质巍峨如山,很有佛门金刚之态。身边还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生得眉清目秀,气质出尘,倒比明觉大师还更有些出家人的感觉。
“这是小徒了缘。”
明觉大师声如洪钟,见太后的眼神在小沙弥身上格外多看了几眼,便介绍了一句,然后看向郑秀,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目光犀利如刀,直看得郑秀背心泛寒,忍不住心里犯嘀咕,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么眼前这个大和尚竟然像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军,一身的杀气。要不是明觉大师名声在外,他都怀疑这是不是冒牌的假和尚了。
“你我有师徒之缘,今日就随老衲去吧,渡你成佛。”
就在郑秀心里嘀咕不断的时候,明觉大师蓦然又说了一句,当场吓得他差点跌坐在地上,傻愣愣的看着这个和尚说不出话来。
“大师,这话从何说起?”
太后也被惊着了,她请明觉大师来是诵经驱邪的,不是要送自家侄外孙出家的,何况荣国公府只这一根独苗,郑秀出家了,岂不是就断了香火传承,这又如何使得,得亏皇帝不在,不然听了这话,非把明觉大师赶出宫去不可,不对,要把皇帝的心肝肉渡去出家,赶出宫去太便宜了,直接砍全家。
若是圆觉大师在这里,大概会说些此子慧根极深与佛有缘云云,但明觉大师性情耿直,也不喜与人打机锋,直挺挺道:“此子虽襁褓失怙,亲缘有碍,然祖荫庇护,天姿绝世,富贵泼天,在野可为千古名士,在朝则列人臣之极,然而盈满则亏,命中有劫……”
太后听到这里,脸色一变,郑秀已经跳了起来,恼道:“胡说八道。”
少年人性情跳脱,这万丈红尘还没滚过几滚,哪里肯吃斋念佛青灯黄卷的敲木鱼去。且年纪小,经事少,全无忌讳,自然对神佛之事全然不信,只觉得是唬人的,因此恼得不行。
“不可对大师无礼。”
太后虽也觉得明觉大师的话不中听,但她却是信佛之人,明觉大师又名声在外,不比圆觉大师差,恰相反,她不止一次听圆觉大师说过,明觉大师的修行更在其之上,不是高一丁半点儿,而是高出许多,若不是明觉大师性情孤直,不喜对外讲经说法,名气还要更大,因此她对明觉大师是半信半疑,不对,应该说是七信三疑,竟是信得更多些。
正想再细问,却见明觉大师瞪起双眼,如怒目金刚之态,对郑秀喝道:“痴儿,你痴愚不堪便也罢了,却还要害我了缘徒儿一世道果,若非为了了缘,你当老衲愿意渡你这痴儿,此时跟老衲走便也罢,否则,老衲今日便送你去见佛祖……”
这哪里是什么佛门高僧,分明是要噬人的狰狞金刚,郑秀自小被皇帝宠着,哪曾见过有人对他如此凶形恶态,又惊又惧之余,天生一股子倔性也被激出来,撸起袖子指着明觉大师道:“哪门子的和尚竟敢对小爷喊打喊杀的,来呀,来呀,小爷皱一下眉头就不姓郑。”
说着,竟然直接扑到明觉大师身上拳打脚踢。
太后和赵谨都被这一幕给惊呆了,哪曾见过说不过两句话就打起来的,尤其一方还是个高僧,一方却是个才十二岁的少年,这打成一团的样子,实在是教人啼笑皆非。
“拉开……还不快拉开他们!”
太后急得不行,只是寿康宫里,近身伺候的都是些宫女嬷嬷,都被吓得不轻,哪里敢上前去,侍卫们守在宫门外,听不到里面的动静,最后还是赵谨扯着郑秀,了缘小沙弥拖着明觉大师的腰,死活拉扯才把打成一团的二人分开。
“臭小子人不大,手劲儿倒不小。”明觉大师顶着两个乌青眼圈,中气十足的喝骂。
郑秀捂着脑门儿龇牙咧嘴,道:“老秃驴以大欺小不要脸。”他别处没被打着,只被揪着衣领,在脑门儿上足足给敲了九下毛栗,可疼死他了。
了缘小沙弥半捂着脸,清秀的面容皱成一团,他活了十五年,素知自家师父是个没分寸的,往日在相国寺时也就罢了,人人都让着明觉大师几分,只今日最最丢脸了,堂堂一届高僧,跟个孩子打架,这话说出去,能听吗?
“够了。”太后终于怒了,一拍桌案,看看老的,不成体统,看看小的,可怜又可恼,半晌,才没奈何道,“小四,带阿秀去换身衣裳。”
一通打闹,郑秀的衣裳皱巴巴的不能看,倒是明觉大师,虽然落了个乌眼青,僧袍却依旧整洁,太后也是有眼力的人,自然瞧得出,这位不成体统的高僧是手下留情了。
郑秀死死抿着唇,还不服气,却被赵谨求爷爷告奶奶的给劝走。
太后这才命人给明觉大师看座,上茶,道:“大师,阿秀是孩子脾气,您莫与他一般计较。”
转头又命身边的女官宛心取来一瓶活血化瘀的药膏子来。
明觉大师老实不客气的收下了,让了缘小沙弥给收着,然后合什诵了一声佛号,收起了怒目金刚之态,宝相庄严,竟是一派的高僧气象,当然,只不能看他的眼睛。高僧气象配上一对乌眼青,只得两个字,滑稽。
“阿弥佗佛,老衲语出肺腑,并非妄言,太后若真心疼爱荣国公,盼他安好,便要明白舍得真意。”
太后见他还是要渡郑秀出家,只觉得头疼得紧,忍不住按了按额角,才道:“阿秀是独苗一根,皇上宠他宠得紧,怎肯舍他出家,只怕是宁可让天下没了出家人也绝不舍他一个。但请大师明示,此劫可有他法可解?若得成全,哀家与皇上必为相国寺所有佛象塑金身,以谢佛祖恩德。”
言下之意,若是明觉大师没有其他法子,那只怕就是君王一怒,虽未必会浮尸百万,可相国寺上下恐怕都要受到明觉大师牵连,落不着好了。
“唯有此法,才得万全,若不然,便只看那痴儿的造化了。老衲方才已为他菩提九叩,助他迷窍洞开,若能明悟,或别有转机。盼他自渡苦海,莫再沉迷,误人误己。”
明觉大师叹息一声,竟是再不与太后多言,带了了缘小沙弥转身就走,太后听得半明不明,忙命人去拦,然而任侍卫如何追赶,竟是怎么也追不上,只见着这位高僧一手提着了缘小沙弥,健步如飞,竟是径直出了宫门,没入了人群中。
待到回了相国寺,明觉大师就宣称要在后山闭死关,非到坐化之日不再出关见人,唯有了缘小沙弥随侍在旁,苦着脸看着自家作死的师父,结果被明觉大师很不客气的一记毛栗敲在脑瓜子顶上。
“为师还没到坐化之日,莫作一副哭丧相。”
“师父,您闭死关也就罢了,做什么要徒儿也终身不得出后山半步。”
纵然是个高僧胚子,然而了缘小沙弥毕竟还是少年,不涉红尘,焉得跳出红尘外,小和尚心里头苦逼死了。
明觉大师瞪他一眼,道:“你天生佛性在身,若在后山中潜修,至多三十年,便可得证菩提,成就道果,但若出山,再遇着那愚顽不堪的痴儿,此生修行只怕要化为泡影。”
“若按师父的说法,那荣国公便是徒儿命中的魔障不成?”了缘好奇道,他知道师父精通命相天数,早在半月前就神叨叨的说什么要糟,然后巴巴的去跟圆觉大师辩经,刺激得圆觉大师闭了关,目的就是为了今天顶替圆觉大师入宫。
“那倒也未必。”明觉大师哼了一声,见徒儿仍是瞪着清澈的眼睛好奇的看着他,偏事涉天机不可轻泄,于是一巴掌推开徒儿的脸,没好气道,“今日功课做完没,快去做来。”
了缘顿时泄气,灰溜溜的走了。
看着他没精打采的背影,明觉大师叹息一声。命由天定,人力不可改,纵是自家傻徒儿舍了一世修行之功,也不过是求得一线转机,能不能抓得住这一线转机,仍要看那痴儿能否早早醒悟。
罢罢罢,九叩菩提,于己身也是大损耗,若如此仍不能让痴儿醒悟,便当他真是自家师徒命中的魔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