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领着宋慈一行推开门进去时,只见屋里黑洞洞的,窗户都没开,阳光从天窗照进一束来,把那泥地上的霉味都蒸腾上来了。王勇向姐姐,姐夫分别打了声招呼,也向他们介绍了宋慈及其他提刑司的人,姐夫禇驷贵根本理都不理,木讷地靠着床背半躺着,姐姐王慧娘则瞟了一眼,只从嘴角挤出一丝冷笑,很快便将目光收了回去,重新茫然地看着墙根。宋慈理解他们的苦处,倒也没有什么责怪之意,只从衣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默默放在了桌上。然而夫
次日,王勇收拾了斋堂,做了早饭,宋慈于卯时初刻准时起床,穿上便服,下楼,匆匆吃了早饭,天未全亮,便携众人往山下走去。
山脚下,来时的车马依然停在原地,两个车夫见宋慈与提刑司诸位大人一起下山来了,便从马车上下来,向宋慈行了礼。
“你们昨晚还睡得好吧?”宋慈问。
一车夫道:“睡得好,也吃得好,曹主簿照应得很周到。有酒有肉,盖的被子都拿来了。睡得很好。”
宋慈道:“那就好,这会儿我们又要出发去别处了,等会儿由这位王勇义士在前头带路,你们跟着走就行。”
说罢,宋慈便兀自踏上了前头一辆马车,在这马车之前,有一匹黑色骏马,那是李铸的坐骑,宋慈这次巡视,都是李铸带两名护卫打头,接着是萧景,周辕两位推官所坐的马车,接下来则是宋慈本人所乘的马车,后面跟着的是冯天麟,冯天麟的后面是由护卫与差役组成的随从。
而这回是武艺高强的王勇在前领路,李铸又与其并行,因此前面是两大高手开路,所以宋慈的马车反而紧随其后,萧景与周辕的车子又跟着宋慈,至于断后的当然是冯天麟。
“王勇,你今年几岁了?”李铸问道。
王勇道:“二十六了。”
“还没成婚吗?”
“没有,家里穷,谁能看得上。而且我本人也自由惯了,随性惯了,这辈子应该就这样了。”
“你的功夫是跟谁学的?”
“在下早年跟祖父,父亲学了些骑射,摔跤与横练功夫,十四岁,祖父,父亲都过世了,便慕名去了南少林,在那儿呆了十年,把想学的都学了,就回来了。”
“原来是南少林的俗家高手,难怪三两刀结果了八百斤的野猪王。”
“李大人谬赞,一半原因是刀好。”
“对了,你这把刀是有什么来历吗?”
“草民的远祖,是唐高宗、武周时的名将王孝杰。此刀是远祖收复‘安西四镇’之后,武则天赏赐给他的,后来便一代代传到了草民手中。”
听闻王勇亦是名将之后,李铸对其更是刮目相看,惺惺相惜。他回头冲宋慈道:“大人,刚才我跟王勇的谈话您听到没有?”
宋慈道:“听到了,若非虎将之后,更兼武艺超群,谁能单凭一把刀,就砍杀八百斤的野猪王呢。”
李铸道:“大人,在下来年开春便要奉命北调,为吾皇戍边去了。您身边不能只有天麟一人,王勇忠义正直,通晓各门武艺,不妨收他为贴身护卫,同大人一起并肩而战,洗冤禁暴。”
宋慈道:“本官亦有此意。王勇,李铸的话你也听到了,你意下如何?”
王勇道:“草民愿意,能追随宋大人左右,做些轰轰烈烈的侠义之事,也不枉好汉来这世上走一回。”
当下宋慈便收了王勇为贴身护卫,消息传到萧景,周辕,冯天麟耳中,大家无不为此欢喜鼓舞。
就这样边说边行,众人离目的地也就越来越近了。
王勇的姐姐王慧娘,姐夫褚驷贵,家住离黑螺山不远的东沟村,这是阳春县最有名的贫困村之一,因此这地方虽然离黑螺山近,但却一直没有遭到过十八罗汉的劫掠。
在淡淡的薄雾中,东沟村一幢幢土坯房,了无生气地横着。自从孩子死后,禇驷贵日日买醉,已经很久没下地了,王慧娘形容枯槁,也早像个木头人似的了,对于他丈夫的酗酒完全无动于衷,不做事,没钱,吃不饱饭,她也无所谓,反正这脾胃已失去了知觉,一日三餐本来就是有一顿没一顿地吃着。
王勇领着宋慈一行推开门进去时,只见屋里黑洞洞的,窗户都没开,阳光从天窗照进一束来,把那泥地上的霉味都蒸腾上来了。
王勇向姐姐,姐夫分别打了声招呼,也向他们介绍了宋慈及其他提刑司的人,姐夫禇驷贵根本理都不理,木讷地靠着床背半躺着,姐姐王慧娘则瞟了一眼,只从嘴角挤出一丝冷笑,很快便将目光收了回去,重新茫然地看着墙根。
宋慈理解他们的苦处,倒也没有什么责怪之意,只从衣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默默放在了桌上。然而夫妻俩也是毫无反应。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院中母鸡的喉咙传来单调的“咕咕”的响声。
“姐,宋大人此来是为阿树的事来的。”王勇终于打破了沉默。
王慧娘听到自己孩子的名字,脸上似乎活动了起来,有了些许的人气。
“阿树?阿树不是已经死了吗?他还能有什么事?”王慧娘的语调如一潭死水,让人听了不太舒服。
王勇知道姐姐内心痛苦,因此也很迁就她,不跟她计较,继续解释道:“宋大人是断案如神,铁面无私的清官,好官,他老人家怀疑阿树的死另有原因,可能不是被野猪王咬死的,因此他想重新调查阿树死亡一案。”
王勇把话说到这儿,王慧娘的眼中才闪出一丝光亮,一直死人一样躺在床上的禇驷贵也微微挪了挪身子,轻轻咳了一两声,又翻了翻眼皮,道:“阿树的死另有原因?什么原因tຊ?”他问。
王勇道:“宋大人怀疑是被人杀死之后,抛尸于荔枝岭的红泥盘。”
禇驷贵道:“那你说是谁杀了阿树?是谁?”
王勇道:“宋大人认为是山上菩提寺的念空和尚。宋大人说,阿树作为黑螺山下长大的孩子,应该知道荔枝岭上的野荔枝,它的采摘期是在什么时候。明知已过采摘期,还去山上采野荔枝是说不通的,宋大人推测阿树真正要去的,是菩提寺,那儿的天王殿,有供品可以随意取用,阿树是冲这个去的,结果被念空杀死后,抛尸在了野猪王出没的红泥盘。”
禇驷贵道:“宋大人这样推测可有什么证据吗?念空一个老和尚为什么要杀阿树呢?”
对于姐夫的发问,王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向宋慈征询了意见,宋慈点点头,示意王勇可以把他对于案情的一系列推断,明白地告诉他姐姐,姐夫。王勇这才大胆将宋慈的那番推理向姐姐,姐夫讲了。王慧娘,禇驷贵两人呆了半天,一脸的不可思议。
半晌,王慧娘才问王勇道:“可是推断还只是推断啊,并没有真凭实据可以证明阿树不是被野猪王咬死的啊。”
王勇道:“所以宋大人此来就是想开棺念尸,以确定阿树真正的死因。”
王慧娘的神情突然又变得凶狠起来:“你说什么?开棺验尸?是要开你外甥的棺,验你外甥的尸吗?不,这不可以,这绝对不可以。阿树死得就够可怜了,不能让他死后再受一遍罪,吃一次苦,不能,绝对不能。”
王勇道:“可是不开棺验尸宋大人就得不到证据……”
王慧娘开始暴躁起来,歇斯底里道:“你别一口一个宋大人的,你以为他是真心想帮我们,他只不过是想利用你外甥的死,给他自己捞政绩,你们走吧,快走。”
萧景看不惯了,回嘴道:“你这妇人,好不讲理,宋大人一片热心……”
宋慈向萧景使了个眼色,又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王勇也觉得她姐姐有些不可理喻,着急道:“姐,你怎么变这样了,这可不像以前的你了。”
王慧娘道:“以前的我有阿树在,现在还有吗?走吧,你们除非能让阿树再活过来,回到我身边来,否则就赶紧走,什么开棺验尸,一点没影的事,万一棺开了,尸验了,结果告诉我,阿树还是被野猪王咬死的,你让我如何受得了。”
王勇道:“可阿树若是泉下有知,他也不想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吧?”
王慧娘怒吼道:“什么死得不明不白?谁死了?阿树没死,他一直在我心里活着,你别再给我提死字。快走吧,统统都出去,出去。”
王慧娘一边说,一边推搡着王勇,宋慈,硬生生把这些个大老爷们,从屋子里推了出去,然后便只听“砰”的一声,那门便关住了。
宋慈他们半晌才回过味来,个个摇头叹息着,正准备离去,却见王慧娘又把门开了,宋慈,王勇以为王慧娘回心转意了,心头一喜,正要上前一步,与她搭话,谁知慧娘二话不说,把宋慈放在桌上的那一锭银子朝他们扔了过来。
“孩子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说完,又“啪”的一声,把门关闭了。
宋慈提着的心落下了,提着的那丝期盼,也落下了,他知道,这回是真的落幕了,没戏了。
王勇满脸的歉意,一个劲地向宋慈赔不是。宋慈道:“你姐姐爱儿心切,心中已是万念俱灰,本官也是身为人父,能理解的。”
王勇道:“要不我来作主,出了事我一个人兜着,我带宋大人去阿树的墓地。”
宋慈道:“万万不可。阿树亲生父母尚在,岂可不经他们同意,而妄自开棺验尸,这断不可行。”
王勇道:“那该如何是好?”
宋慈道:“我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不妨先去做那些可以做的事,至于阿树死因的复检,只能先放一放了。走,去县衙。”
话说县衙诸公都知道宋慈要来,但都没料到来得如此之快,宋慈只好将方才在东沟村的碰壁经历,跟众人说了,众人难免一场唏嘘。
曹主簿将一身着短褐的中年男人叫到跟前,对宋慈道:大人,此人名叫万仲章,是当初修建菩提寺时的短工头子。”
万仲章走上一步,向宋慈行了礼,又自报了家世,便向宋慈说起了重修菩提寺之事,据万仲章所说,今年开春雨水特多,他及他的许多木匠、瓦匠兄弟都赋闲在家,不料念空法师恰于此时来请他们出工,说要重修菩提寺,他们一看工钱很高,就答应下来了,一答应下来就紧锣密鼓地干,除了大雨,都不停工,整个工程四月底就结束了。
宋慈道:”菩提寺建成如今这种式样,是谁的意思?“
万仲章道:”除了禅堂是按照念空法师的意思修建的,其他建筑都由我们凭经验来做,他并不怎么过问。“
宋慈道:”也就是说,禅堂砌成如今这种高高的四方形阁楼式砖塔,是念空本人的意思是吗?“
万仲章道:”是的,他还画了图,让我们照着做,有时他还亲自动手。“
宋慈道:”知道了。在这期间,菩提寺出现过什么可疑之人没有?“
万仲章道:”没有,这荒山野岭的谁会来?要来也得等寺院修好后再来不是吗?“
宋慈道:”你对念空法师这个人印象如何?“
万仲章道:”挺好的,法师嘛,都慈悲为怀,与人为善……“
宋慈听得直皱眉头,便向他摆摆手,道:”好了,你下去吧。有事自会唤你。“
于是万仲章也便兀自退下了。这时,上来几个陈南阳的贴身仆从,将一把把椅子擦了,让诸位大人们坐定。
曹主簿道:”看来重修菩提寺,确实是念空背后这个团伙有意为之,其目的也确实是让念空这个‘看尸人’能住在山上发挥效用。而且看起来极其迫切,除了大雨,居然都不停工。“
宋慈道:”当野猪王在山上出现的时候,他们害怕的是野猪会拱出大尸坑,当雨水密集的时候,他们怕的是什么,诸位可以想见吧?“
曹主簿道:”下官明白了,他们害怕的是红泥盘一带会爆发山洪,把尸坑冲出来。“
宋慈道:”是的。红泥盘一带土质肥沃松软,加上旁边本来就有山溪,他们的担心倒也并不多余。“
曹主簿道:”这伙人行事谨慎,老谋深算,实在不好对付。“
宋慈叹道:”是啊,此案扑朔迷离,十分棘手啊。“说罢,转头又问陈南阳道:“陈大人还顺利否?”
陈南阳道:“还算顺利。李文卿,刘雄,屠清,钱平等人俱以认罪伏法,现已收监在牢,请宋大人放心。”
陈南阳一面说,一面将他审理的案卷,递到宋慈手中,宋慈接过一看,道:“这个李文卿真是老糊涂了,为了保住乌纱,竟置如此大案于不顾,还欲杀害证人,破坏现场,真是可恶。”
陈南阳道:“宋大人是否须要重新提审这几个人呢?”
宋慈道:“不用了,此案判审严密,证据确凿,不须再议。县衙就交给陈大人了,宋某这就要上黑螺山去了。”
陈南阳道:“那么急吗,不如等用了午膳再走。”
宋慈道:“兵贵神速,断案亦如此。再说了,黑螺山上也不耽误用膳嘛,对着清风绿树,大好河山,吃起来还别有一番风味呢。”
陈南阳笑道:“宋大人既如此说,下官又何敢勉强,只是此行路远山高,宋大人所须之物,不知衙役们是否备齐。”
宋慈道:“我让曹主簿去准备了,曹主簿,所须之物是否备齐?”
曹主簿道:“宋大人,都已备齐。”
宋慈说了声“好”,便叫上昨日原班人马,再向黑螺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