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一半,她忽觉喉头一哑,心口猛地绷紧,她按住胸前慢慢曲身跪倒在地。眼前白茫茫一片,周词是不是出事了?方壶山竟然这样冷。风雪中,她心绪凌乱,天地似乎翻转了,她看着洞口无尽的银白想起周词的笑,很轻一声,从鼻子里发出浅淡的气息。小满喜欢看他笑,很清,很静,所有喜悦欢愉都藏在那一声笑里,不浓不淡,恰到好处。那个仿佛雪人捏成的老头已不知去向,她缓了口气,扶着洞壁站起来,身侧却觉一片冰凉。
许小满因怕让人起疑,在娘家呆的时间并不长,回到周府的住处后一直惴惴不安,十二个时辰,刨去吃饭睡觉,细数下来她还有大半天时间。
她照那山狸妖说的躲在房里不敢出去,虽说身体本就是她的,但她反倒像做贼似的生怕被人发现。
偌大的周家于真正的许小满而言完全是陌生的,对那个相公的印象也全是来自妖娘小满的记忆,而且凌乱繁多,她也不可能一一一翻出来、晾开了去熟悉。
她坐在桌前,茫然地撑着下巴发呆,听到门外有脚步走近的声音,她一激灵,下意识站了起来。
两下轻敲过后,门缓缓推开,一个脑袋探了出来,冲她笑道:“少夫人,少爷找你呢。”
“他、他找我做什么?”
许小满避开阿七的目光转身磕磕绊绊地回问。
“嘿嘿,少爷说要查你功课,想看看前两天教你的字练得如何。”阿七越说笑得越欢,“少夫人你一来我可轻松了,终于没人盯着我练字啦。”
“嗯,是吗。”
她心不在焉地回应着,阿七在门口说:“那我先干活去了,你记得过去。”
“嗳,等等!”许小满哪里知道周词住在哪一间,她赶紧叫住阿七道,“你和我一起过去吧。”
“行啊。”
许小满看了眼桌上那张纸,也许周词要看的就是这个吧。她卷好攥在手里跟着阿七一同过去。阿七带她到周词门外,敲敲门把她送进去便转身走了。
周词站在桌前冲她笑笑,开口道:“怎么样,前几天教你的……”
话还没说完,许小满就将那张纸拍在他眼前,语速极快地说:“写完了,没什么事我先回房了。”
周词一怔,侧身拦了拦:“这就想走?”
许小满埋着头不敢说话。
周词低眉看了眼那张纸,先是惊讶,而后忍不住笑起来:“你就写了这个?”
许小满默不作声。
她不识字,纸上写的东西她在婚书上见过,应该是周家这位公子的名字。
周词引她到书桌前,轻轻按了下她的肩膀。
许小满忐忑坐下,周词则挨到她身旁,修长的手指拿笔蘸墨,笔尖在砚上缓缓一掭,自然而然地握上许小满的手。
谁料她猛得抽回袖子里,绞着衣袂说:“我要回去了。”
“怎么了?”
“没什么。”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
周词拉住许小满,手背在她额前轻轻一搭。
许小满惊叫一声挣开他,把周词也给吓了一跳。
她眼里满是躲闪与惊惶……
屋里安静了片刻,周词刻意往后退两步,转开了话题:“我早上去市集买了些你爱吃的。”
他说着打开两个不同的盒子,周词自责道:“方才是我不好,给你赔罪,行么?”
许小满拒绝道:“我想回去休息了。”
他笑笑,把东西推到她眼前:“不急,吃点再回吧,尝尝味道。”
他的声音低缓平和,方才紧张的气氛稍稍缓解,许小满依言在其中一个盒子里拿了块点心。
周词看着她一点一点把昨日未吃完的山楂糖放进嘴里。
他问:“酸么。”
“不酸。”
“好吃?”
“嗯。”
周词的脸色越来越沉,他看了她很久,像是一点也不认识眼前的人。
可那目光却直刺心底,让人避无可避,“你才是真正的许小满,对吗?”
她一愣,没有说话,仿佛默认。
周词又问:“她去了哪里?到底谁才是我的妻子?”
许小满哑然,她一个渔家女如何骗得过他这样的读书人。
她两手放在膝上,并不狡辩,只觉得自己将那妖娘托付之事搞砸了,如何也瞒不住了。
“她说……她要去寻一样东西,来护你的性命。”
相传,方壶山山顶的崖洞中有一件能修复大大小小各类灵器的至宝——扶生藤。
这事是她早年听土地的墙角知道的。
恢复妖力的小满神清气爽,元气淋漓,只可惜无暇在外玩乐一番,因为她另有要事要办,而她的要事则是去取那扶生藤。
方壶山并不高,上头既无虹彩,亦无霞光,唯有终年积雪与彻骨寒冷。
上山顶并非易事,它本是三神山之一,是仙是妖是魔是鬼,踏入方壶地界法力近乎全无,与凡人登山无异。
山狸身形小,虽然灵巧但步距太短,踏雪而行更是困难,于是她化了人形往山顶去,用的却仍旧是小满的模样。
山上寒风刺骨,妖不畏寒热,但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衣衫一步步向上爬,周围的草木全覆上厚厚一层银白,白得晃眼刺目,脚下崎岖坎坷,一不小心就摔在地上糊一脸雪。
不知爬了多久,总算到了顶端的崖洞,刚踏入其中,顿觉寒气扑面,犹如冰封。
走十来步,依稀可见中央有一方冰台,上面正卧着一根其貌不扬的细藤,只是那短短的藤条被厚重的冰层包裹。
宝物若那么好拿自然谁都要抢,便是不好取才让人知难而退。
冰层像为扶生藤打造的容器,四四方方,水浇不融,火烧不化。
她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它,还有不到三个时辰许小满就会离开真身,到时缚灵咒也将恢复如初,再没有其他机会了。
她走了步险棋,若是这一关过不去,周词恐怕真的凶多吉少。
小满伸手拿起这大冰块来,冷得手心一颤,藤条仿佛封在琉璃内,坚硬光滑,化也化不开。
她倒头躺在地上举着它有气无力地左看右看。
看了足足半个时辰,她没辙了,上下晃悠着手臂准备朝地上砸,索性摔碎了,说不定还能取出来。
她坐起身,狠狠扬手,洞口骤然吹进一阵急风,雪子拍打在脸上生疼生疼。
风雪中走开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白衣白发、白眉白胡须,身上却没有沾染半片雪花。
大风刮过,小满看看他,又看看洞外,想了片刻,起身草草行了个礼:“你是方壶仙人吧。”
老头点头笑道:“是你啊。”
“你认得我?”
“我们见过。”
“见过?我怎么不记得了。”
老头捻着胡子慢悠悠说道:“非有非无,亦有亦无,小妖,你……”
小满抬手叫他打住了:“山上已经够冷了,你还在这儿说风凉话。”
老头一怔,随即指指扶生藤道:“你取不出藤怎还迁怒于我。”
小满冷笑:“你们做神仙的是不是都没安什么好心,之前不知哪路神仙,屡次诓骗于我,等哪天我位列仙班、晋升神位,我一定上去告你们一状。”
老头哈哈一笑:“可我何曾诓骗你啊?”
小满笑嘻嘻回道:“那你告诉我怎么把扶生tຊ藤拿出来呀。”
老头又一笑,笑声中多是无奈:“你好好想想,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扶生藤。”
“当然是有用处。”
“什么用处?”
“救人。”
“为什么要救?”
问到这儿,小满突然顿了一下,老头伸出食指在她额前指了指:“欲化坚冰,得用至真至诚之物。”
小满听得云里雾里:“什么至真至诚……”
话说到一半,她忽觉喉头一哑,心口猛地绷紧,她按住胸前慢慢曲身跪倒在地。
眼前白茫茫一片,周词是不是出事了?方壶山竟然这样冷。
风雪中,她心绪凌乱,天地似乎翻转了,她看着洞口无尽的银白想起周词的笑,很轻一声,从鼻子里发出浅淡的气息。
小满喜欢看他笑,很清,很静,所有喜悦欢愉都藏在那一声笑里,不浓不淡,恰到好处。
那个仿佛雪人捏成的老头已不知去向,她缓了口气,扶着洞壁站起来,身侧却觉一片冰凉。
她抬手一看,扶生藤外的坚冰不知何时慢慢化作了一汪清水,从指缝中渐次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