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区很大,她故意穿来激季庭柯的衣服很不方便,有坡跟的鞋不断陷进沙土里。罗敷用了二十分钟,才走到了门卫室。她来时,安保室里分明没有人。等到她要走了,安保室里忽地多了个穿着工作服、单侧眼睛蒙着纱布的独眼男人,甩着手里的册子,“啪”一下扔到桌上。他说:“进来要登记。”罗敷说:“我之前进来的时候,你不在。”独眼男人按了按圆珠笔屁股,油墨芯子那一侧几乎怼到女人的眼睛,“所以呢,你不知道现在要补?”
十二点,食堂放饭。
二期的食堂在车间后、办公大楼前,是一间斥满圆桌的平房。许多甩着安全头盔的工人用工作服的袖口擦着汗,从车间口蜂拥至而出,他们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张布满勒痕的脸。
罗敷被夺去视线,她追着那些脸看,被季庭柯血管错综的小臂按住了后脑勺,她的鼻子磕上他硬挺的胸膛,他又低头,视觉交错下、像在交颈接吻。
她看不见了。视野里只有他一角衣料。
他说:“你看不出来吗?”
“我在躲你。”
足够坦率、直接,罗敷被噎得一愣。
他再次推开了她,罗敷揪着他衣角下摆,在四周有窥探的目光下、执拗地:
“那你还回电话给我?”
他说:“巧合。”
她说:“放屁。“她抬高了手臂,抚正了他的安全帽,指腹轧过下面的绑带,包括他生了青茬的下巴。
这一次,季庭柯的衣角下摆从罗敷的掌心抽走了。
他摘下了安全帽,露出汗湿的、往后别的头发。
他低了眸子,沉默地看着她。
“你要是敢轻举妄动,我就告诉他们、你是谁。”
罗敷笑了笑:“你舍得?”
季庭柯从她身侧擦肩,撞上了她的臂膀:“你可以试试。”
安全帽的带子垂在男人身侧,他陷入人群堆里、也同样往饭堂走。入了里,却没有第一时间去打饭,反而走向水龙头,冷水浇了一把脸。
汪工打了饭走旁边经过。他咬着筷子:“怎么了,这是?”
季庭柯不露声色地抹了把脸。
“没什么,天太热了。”*
季庭柯走后,罗敷还在原地等着。
她就立在角落里,紧紧盯着食堂的入口。季庭柯不知从哪个口钻出去了,他没再出现过。来来往往的工人偶投个异样的目光瞥向她,她漫无目的地踩地上的碎石,直到被晒得头胀、面色肉眼可见地烦躁。
罗敷接了个电话,来自园区外、最近的一家网吧。
网管上来喊她“美女”,问她东西什么时候取走。
她的相机、行李。
那只孤零零的黑包。
她说“就来”,掐断了电话,往厂区外走。
厂区很大,她故意穿来激季庭柯的衣服很不方便,有坡跟的鞋不断陷进沙土里。
罗敷用了二十分钟,才走到了门卫室。
她来时,安保室里分明没有人。
等到她要走了,安保室里忽地多了个穿着工作服、单侧眼睛蒙着纱布的独眼男人,甩着手里的册子,“啪”一下扔到桌上。
他说:“进来要登记。”
罗敷说:“我之前进来的时候,你不在。”
独眼男人按了按圆珠笔屁股,油墨芯子那一侧几乎怼到女人的眼睛,“所以呢,你不知道现在要补?”
罗敷脑袋突突的,望着眼前、明显凶相毕露的男人。
她冷冷地盯回去。
缓慢地抽了那支笔,她在册子上留下一团瞎画、潦草的字迹,根本看不出所以然。
同样竖怼着那支笔,以牙还牙地、几乎扎到独眼男人的喉结处。
对方迟钝地动了动喉结。她又横了笔,扔回桌上。
“说话客气点。”
这样的眉眼,在以沙土、粉尘遍布闻名的工业园区,很难见到。
那支圆珠笔顺着桌面向下滑,滚到地上,曾翔似乎一下惊醒。他开了安保室的窗,半个身子探出去吼了一声:
“喂!”
罗敷有些傲慢地回头,她挑了挑眉。
那独眼男人耳上取下根烟,他点了、呼出一口。
“你是季庭柯的女人?”
罗敷眉拧成个死结。
对方冲她笑了笑,露出脸侧、晒伤的疤痕。
“我在饭堂门口看见你们了。”
“我看见——他在亲你,你在摸他。”**独眼男人提到季庭柯时,仅剩的一只眼里有明显的轻蔑、鄙夷,甚至是恨。
罗敷忽然明白,对方方才对自己没来由的为难、究竟来自何处。
只是,她很不喜欢对方形容的措辞。
她一怔:“我不是谁的女人。”
非要说的话,勉强该是、季庭柯是她的男人。
她才不是被归属的那一个。
独眼闻言,轻蔑地笑了笑,吐出的烟雾连不成一条直线。
“外地女人?”
他盯着她,像一件待沽价的商品,提前预见她在出售前损磨自己的价值、完全自毁式地:
“只有你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外地人,才会和季庭柯那种人扯上关系。”
那种人,是哪种人?
罗敷心念微动,她看着那独眼——显而易见地,他刚换过的新纱布、绕过半个脑袋裹住一只眼睛,颈间、耳后都有皮外伤。
是烧伤,狰狞地附在肌肤上。
黑褐色的啫喱状膏药黏着,间隙露出下面粉色、甚至是鲜红凸起的增生痕迹,像爬满他身上的,另一类阴邪的眼睛。
令人心生恐惧、几欲作呕。
多数公司,宁愿交几十万的残保金,也不愿意招收残疾人。
更妄谈,这是安保室,是整个厂区的门面。即便还有其他保安在,都不如他嚣张,像个一点就炸的炮仗。
罗敷偏头看着他,心一阵猛跳。
“你是…”
“独眼”曾翔安静地等着下文。
她试探着,压低声音、凑近:
“你居然,从'里面'活着出来了。”
如果罗敷没有猜错的话。
眼前的男人,失去一只眼睛,裸露在外的肌肤遍布疤痕的男人,是在新闻通报之外的五人死亡外,从爆炸事故现场爬出来,受伤、幸存的“第六人”。
又或许,还有别人。
他们在事发后被担架抬出来,在大众关注的焦点之外,不在死亡名单之列。
独眼忍不住地四下去看,他掐了烟,有些意外的。
“你知道,那件事?”***季淮山那样的资本家,除了闹大、整上新闻的那几条人命以外,像曾翔这样受伤的,即便按闹分配,最终、最好的下场也是走工伤程序。
单侧眼球摘除,要么一次性支付伤残补助金,按工资的十六个月来。要么,保留劳动关系。要么,难以安排工作时,按月以原工资的百分之六十发放伤残津贴。
曾翔哪一样都不想选。
他受够做季淮山的走狗了。他要钱,远超工伤程序里、伤残补助金的钱。
他手里有足够多季淮山不敢叫人知道的秘密——故意假装要求“保留劳动关系”,看的是季淮山想弄死他又不敢的脸色。即便老东西为了恶心他,明晃晃地把便宜儿子拱到他眼前。
曾翔便成天地,在季淮山眼皮子底下荡。为的就是季淮山哪天忍不了了、一把扔个几十万,叫他远远地滚。
等钱到手了,他也天天抽“和天下”。
和季庭柯一样,每天玩漂亮女人。
独眼“曾翔”看了罗敷好一会儿,他啧出声来。
“季庭柯居然舍得告诉你。”
罗敷隐约有了点概念,她抱着手、漫不经心地:“他曾经和我提过一个人。”
“谁?”
“郝国平。”
最后一个名字,她故意咬得很重、一字一顿的。
眼前的独眼男人,在听清她说什么后、忽然发出一声爆笑。
周围,其余的保安都默不作声地、瞥了过来。
曾翔几乎笑出了眼泪,聚不成滴的一点银亮堆在他眼角。
“他告诉你什么?”
在罗敷狐疑的目光里,男人压低了声音,从喉间嘶吼:
“告诉你,他是怎么伙同姓郝的老东西,一起炸了一期的厂子,套他老子的钱?”
园区建在一片旷野之上。
四周分明是安静的,却又好似平地一声惊雷,炸得罗敷原本抱臂的手,倏地垂下。好看很好看啊啊啊啊应该等完结了再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