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回、反复地响。把他继续站着的勇气,一点一点地,拿锉刀刮干净。用人主管板着张脸,明显没好气地、不太耐烦地:“那是生产铜铝合金材料的。”季庭柯脖颈处沁了点汗,努力克制住自己再继续盯下去的欲望、好奇心,他慢慢地低下来、沉默地转过头。可惜,那女声还是不肯放过他。露出藏在用人主管臃肿的身躯后、一点秀丽的影子,指着季庭柯。“那——那边的那位,是什么领导吗?他的安全帽,颜色、样子,跟别人的都不一样。”是红色的。
灰头土脸的汪工摸了摸比脸还干净的兜,掏出悬在一串圆环上、银亮的钥匙。
那上面,也贴了个印刷红框的标签,水性笔迹张牙舞爪:401。巧了。
季庭柯弹了弹钥匙,任凭它撞上圆环,很清脆的一声。
他问:“季淮山安排的?”
汪工咧了咧嘴,他卡着痰、清了有些干燥的喉咙。
“他说你不肯回去,听不了劝、又容易冲动,让我看着点。”
季庭柯冷笑了一声。
季淮山倒是大方。
不止给了他一张床,还赐了三双眼睛,分别来自老厂区的组长、怀揣恨意的叉车师傅、以及汪工。
他在敲打他,借别人的手,一寸一寸地、敲碎他全部的硬骨头。
一边说着,二期车间的方向,忽然传出刺耳、尖锐的打铃声。
厂区还保留着“打铃”的习惯。
铃声一响,车间主任就开始招呼:“上工”。
汪工一下反应过来,却没有顺着人流走。反而撒丫子往宿舍跑——带着他的行李。
季庭柯喊他,汪工留下个背影、头也不回地喊:
“驴拉磨的时候,还得先往脖子上套绳呢!催催催、上赶着的不是买卖!”
半踩的球鞋被甩得“啪啪”响,是整个厂区中,最磨叽、最慌乱的一个。
他拖着有半人高的行李,匆匆上了宿舍楼四层。
那一间房,另外两个心思各异的人已经走空了。
只剩下孤零零的两张上下床,角落里一只硕大的铁皮柜。
汪工拉开了行李箱拉锁,更多被压扁过的杂物弹出来——他半个身子埋在铁皮柜里,捣鼓了半天。等临近晌午的时候,才从行李中掏出个杯子:宿舍里没有水,只有个老式的“热得快”。
汪工虽然没有洁癖,但也不敢轻易用:他担心,有不讲究的老汉,用这玩意烫过臭袜子、骚内裤。
索性,后来干脆去洗漱间里接了杯生水——烧也不烧。
左右、四下看了看,在确认这一层人都走空了之后。才掏出一支不足掌心长的白色管子,反扣、丢出一片泡腾片,浸进水里:呲啦。
水面翻出白沫子,以及奔涌的气泡。
汪工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地灌。
直到灌得一滴不剩,他才觉嗓子眼儿处的黏腻感好受了些。不再是痰胶黏着,不再需要忍着——在季庭柯面前,不住地清嗓子。
他换了工服,拿着黄色的安全头盔在手里掂了两下。随即,往厂房的方向去。
无论是工地施工现场,还是工厂。都有一句老话叫:黄的干、红的看、蓝的说了算、白的到处转。
季庭柯安全帽的颜色,就和汪工的不一样。他先汪工一步被上面叫去参加班组早会、安全培训。
401 的木门,最后是被风带上的。锈顿的锁眼映出汪工下楼的背影,呼啸出一丝凉意。*
盛泰的生产经营范围囊括了“有色金属复合材料、铜铝合金材料、散热管、铝合金异型材”等。在事故发生的前一年,曾经入选过当地制造业单项冠军示范企业名单。
汪工所谓“烧灰”的工作,又叫“炒灰”。指利用高温对铝灰进行烧结处理,烧除铝灰中的有机物和水分,将铝灰烧成块状、方便进一步回收与利用。
这,才是第一步。
幸而他过去干过,不必消耗人手来带。
火法回收后,又要无害化处理、铝灰资源化利用工艺。需要借助浸出剂,将铝灰中有害的氟、氯及一些重金属浸出,以期得到可以合格排放的浸出液、污染物含量符合标准的固体废弃物。
汪工捏紧了口罩上的铝条,他深吸了一口气,绷紧了小臂上的青筋——他将铝灰送置回转炉内,任由锅炉炒制、偶尔搅拌两下。漆黑的眼睛里,印着熊熊火光。
火光里藏着季淮山、布满算计的一张脸。
中年男人捏着钢笔屁股,不怀好意地反问他:
“走都走了,怎么、还愿意回来?”
刚才,他是怎么回答来着?
“当初是因为惜命。”
那么,现在呢?
“现在是因为,外面兜了一圈儿,发现最不值钱的就是命。”
汪工半摘下手套,用虎口处抵着、揉了揉盯酸了的右眼。
火烧得太旺了,炙得他眼里都挤出了两滴水。
历经一次重大事故后,工厂显而易见地抓得更严格。车间里来来往往都有安全员盯梢,多数人都不敢随便张望、甚至交头聊一嘴。
汪工候了半天,待回转炉完全炒制后停止加热、冷却后交给下一个工人包装存储的功夫——他偷溜了出去,想蹭一根烟功夫的闲。车间外。
汪工做贼一般地,从裤袋里翻出了一包“和天下”。
他再掏打火机,两根手指摸了半天、白色的兜里层都翻出来了,才猛地想起来、一拍脑袋:终究,还是太久没上工了。
车间里有专人“拍兜”的,每天检查是否携带明火、易燃物。
汪工差点忘了,他的打火机、早被自己扔在了铁皮柜里。
男人只好悻悻地垂头、往角落走,打算放个水就回去,后背却突然被人拍了一掌。不重。
但这不是陌生人打招呼的方式。
汪工原以为是季庭柯。他回头:却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透着狰狞的面孔。
汪工认出来,眼前的人,正是更早些时候、在一期开叉车的曾翔。
只是,他变了许多——只剩下了一只眼睛。
对方的另一只眼睛还用纱布裹着,仅剩的一只眼、迸发出惊人的光。
“你怎么也回来了?”
这句话,汪工今天听过太多次。
他并不关注、也不急于回答。眼神只盯着对方手里的动作。
曾翔手里晃着的,是一支打火机。
汪工的打火机。
汪工记得很清楚,这支火机是他去韫城那天,从饭店里顺的。
上面还印着韫城那家饭店的定制广告,很土的红底白字。
他一把抢了,点了根烟,幽幽地:“你他妈有病吧——没事干、掏老子的柜子?”
对方双手摊开,往后退了一步。
他冲着男人笑,嘴角扬起的弧度很大。
“说话别那么刺,柜子都长一样,翻错了而已。”
汪工摩挲着那支火机,一下听出弦外之音。
曾翔真正想翻的,其实是季庭柯的柜子。
他鼻腔里溢出一声哼,也散了根烟给对方。
对方捉着那根烟,来回转了一圈儿。
“和天下。抽这么好?”
汪工猛吸了一口,直到火光燃到烟屁股,才舍得扔在地上踩一脚。
他说:“季淮山赏的。”
汪工要回去了。
曾翔却在背后喊住了他。
“认识你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了喝泡腾片的习惯。”
对方目光沉着,似乎意有所指。汪工一下联想到自己柜子里、那个被自己亲手撕掉标签的小管子。
他自然地回头,克制着面无表情、早有准备一般:“是啊,人到年纪了,得保养。”
曾翔将烟夹上耳朵,配合地“嗯”一声。他摸了摸裹着独眼、半包着头的纱布。
“不过,还是少抽点吧。据说某些人、已经连烟味都闻不得了。”
“那是还顾虑着,不想死的。”
汪工扯扯嘴角。
“我们这种、烂命一条,死了就死了。”他转身走了。
留下曾翔,依旧穿着那一身灰色的工服,原地立着、若有所思。**远处,季庭柯捏着张“隐患排查表”,从车间里、从工人堆里钻出个头。临到饭点。
这伙工人破天荒地不急,借口“屙屎撒尿”地跑出来。连安全帽都摘了、拿在手上晃,不住地拿眼睛往办公楼那处瞟。
有说:“你挡着我了”。
有的埋怨:“肚子收收、都看不见了。”
季庭柯顺着他们的目光往办公楼的方向眺——没什么稀奇的。
还是一样的风景。
还是那位领着汪工进厂的用人主管。
他是厂里的老人,夹着他万年不变的皮革包,一根烟别在耳朵上当装饰。
男人的目光将要收回了,却听到一声清透的女声。
“那边的车间,是生产什么的?”
季庭柯后背一麻,有些不可置信地微微愣住。
他的眼皮颤了颤,不受控制地。
季庭柯知道,自己认得这个声音的主人。
不久前刚通过话,他刚劝过她“回韫城”。
身边“哎呦、哎呦” 起哄的声音远去了,他耳边只有刚刚、女人那一声疑问。
来回、反复地响。
把他继续站着的勇气,一点一点地,拿锉刀刮干净。
用人主管板着张脸,明显没好气地、不太耐烦地:“那是生产铜铝合金材料的。”
季庭柯脖颈处沁了点汗,努力克制住自己再继续盯下去的欲望、好奇心,他慢慢地低下来、沉默地转过头。
可惜,那女声还是不肯放过他。
露出藏在用人主管臃肿的身躯后、一点秀丽的影子,指着季庭柯。
“那——那边的那位,是什么领导吗?他的安全帽,颜色、样子,跟别人的都不一样。”是红色的。
人群中最扎眼的一个。
像经她手里过的、捅出的一汪鲜鱼血。
“那是厂子里的安全工程师。”
用人主管擦了擦汗,有些不耐烦地挺了挺肚子。
“你叫罗什么…来着?你到底是来求职,还是来问问题的?”
怎么这么多问题。
人在屋檐下,女人没有恼、反而低眉顺眼地笑了笑。原来。原来如此。
她咬着“安全工程师”几个字眼,眉眼弯弯地,目光慑住季庭柯。
男人劲大,手里的“隐患排查表”都快捏碎了,冷冷地和她对视一眼。
昨日情人,今日陌生人。
罗敷与季庭柯之间,隔了片厂房、隔了几条人命、隔了一起藏在雾里的爆炸事故、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罗敷默不作声地,跟着用人主管后面拾阶。
她在鱼加面馆、独自面对季庭柯的时候,多数还是宽大的 T 配牛仔裤。
这一次到工厂来,居然破天荒地、刻意地穿了条裹肉贴身的包臀裙。大腿肉白花花地挤出来、像疍家新从海里打捞上的一只蚌,刺痛季庭柯的双眼。
男人捏紧了手指,沉声让工人们都回车间。
哪怕那一堆人又用异样的眼光看向他,有质疑、有不服——季庭柯没有给眼神。
他的胸膛来回起伏,努力想把那一口气顺下去。
克制住他,想要撕碎她裙子的欲望。那是裙子吗?
季庭柯磨了磨牙,一口郁浊的气吐出来。
那是她的伪装。
他曾经被迫做过她的裙下之臣,见过裙下的风景。
只有他见过那层伪装下,罗敷藏着的的真面目。
她是生于海中浪花的阿佛洛狄忒,不忠是她的底色,引诱人爱慕,掌管爱、美丽与欲望。
她总是说她为他而来,手里却借了把收割性命的弯弯镰刀。
躲不掉就从了吧哈哈哈哈多更点明天还有ε(๑> ₃ <) 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