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确实有一股极轻的呼吸吹到了他的耳廓,像极了情人之间的呢喃,酥酥麻麻,却不够暧昧。他的心底突然跳出一个名字,这让他有些不安,又觉得有些晦气。于是他的目光又转回了眼前这个女人身上,她仍立在那个角落,安静的像个木偶。江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探求欲,他迫切想看清这个女人的长相。要是能扯开她的帽子就好了!在她不注意的某一个时刻将那顶丑陋的帽子扯下来,就像把一个人竭力埋藏的秘密在众目睽睽之下摊开,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今天的夜色过于浓重,层层黑云之中即使渗出几缕月光来却也是冷森森的。
再一细数,小区里只剩着零星几点灯火,乍一看倒有些孤独。
他轻轻穿过小道,绕过灌木丛生的小花坛,踏上碎石铺成的小路,在昏暗的灯光下身后的影子开始不断地扭曲变换长成了一头野兽。
他并没有觉察到身后的变化,只是今天的小区似乎有些太安静了,明明是夏日却连一声虫鸣也没有,安静的有些诡异。
幸好,厅堂里的灯照常明亮,而那漆黑的影子在碰触到灯光时悄然退去,只剩下一点儿游丝样的痕迹,那点痕迹也在触及到更明亮的灯光时彻底消散。
明亮的灯光照亮了电梯壁,也让他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一张极好的面皮。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让人一见就生出喜意。只可惜眼下淡淡的青黑为这方白玉蒙上了一点暗沉,瞧着憔悴又可怜。
盯着这具熟悉的皮囊,江云竟有些发晕,一重一重的光晕叠在他的眼前,将他的轮廓变得虚化、朦胧。
那影子也跟着黯淡起来,褪去了人的外衣,变成一只裹在黑色牢笼里的兽。江云真觉得自己疯了!自从苏荷死后,他也跟着起了变化,难道她回来了?
江云不自觉的向身后看去,空荡荡的轿厢里完全找不到第二个人的存在。他想做些什么来打断这个古怪的念头,于是他抬手扶了扶嵌进面颊里的金丝眼镜,嘴角也跟着扯出一个笑。
怎么回事?
他怎么不会笑了?
这个突兀的发现瞬间击溃了江云的理智,他顾不上维护所谓的绅士风度,伸出双手紧紧按住了电梯壁,眼睛死死盯着厢壁上的倒影中,开始用力向两侧拉扯嘴角。苦笑、狞笑、讥笑、狂笑……无论他怎么拉扯脸部肌肉,脸上挂着的依旧是那个标准的四十五度微笑。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把一把尺子插进了他的血肉,用最准确的刻度标记出了他所有的表情。
他变成了怪物,一个失去了自由的怪物。
电梯外隐约脚步声,那是高跟鞋磕在地板上的声音,在时间的流逝里这声音越来越重,到最后已经贴到了他的耳朵上。
有人来了?
几乎是在听到声音下一秒江云就立刻做出了反应,他不仅恢复了一直保有的绅士风度还朝着进来的人露出了那个标准的四十五度微笑。
闯进他视野的是一个年轻女人,这让江云有些意动。
当然,这意动并不是因为美色,毕竟他可不是牡丹花下死的低俗男人,毕竟眼前的女人像棺材里刨出来的一具活尸,洁白的长裙裹住每一寸曲线,裙摆快拖在地上,这是僵硬的、死去的白色,激发不了一点点生理欲望。
江云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眼前这个女人身上扫过,只一打眼,他的大脑就自动评估出了这个女人的价值,这是刻在江云骨子里的雷达,是为苏荷而生的超能力。他的眼里浮上失望的神色,表情也随即僵硬了许多,很明显这个数据让他有些失望。
也是,在这种贫瘠的地方怎么会有珍宝出现,他又想起了苏荷。这让他顺势拿起眼前这个古怪女人和苏荷做起了比较,家世、容貌、审美能力,这个女人都毫无可取之处。比较完毕,江云给出了自己的评价——糟糕。
衣着普通、缺乏活力,更过分的是这个普通的女人竟还用十分宽大的帽檐遮住了面容,看起来十分没有礼貌。
这让自诩为绅士的江云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幸好她身上的气味足够诱惑。
那是一种清甜的栀子香气,只是淡淡的,好似藏在绿叶里的馨香,若有若无,像极了羞涩的少女。
这个熟悉的味道轻而易举的唤起了他对于少年时代的记忆,早不记得自己在哪个人身上闻到过,只是觉得熟悉。
到底在哪里?
许是见他思索的久了,这股气味生了怒,江云的脖颈处也跟着起了一阵凉意,像是风。
这里是电梯,哪里来的风?
他压下内心的颤栗,一面维持着平静的神色一面伸出手向耳后探去,只摸到了一片虚无,看来,这里什么都没有。
是幻觉吗?
不,不是。
确实有一股极轻的呼吸吹到了他的耳廓,像极了情人之间的呢喃,酥酥麻麻,却不够暧昧。
他的心底突然跳出一个名字,这让他有些不安,又觉得有些晦气。
于是他的目光又转回了眼前这个女人身上,她仍立在那个角落,安静的像个木偶。
江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探求欲,他迫切想看清这个女人的长相。
要是能扯开她的帽子就好了!
在她不注意的某一个时刻将那顶丑陋的帽子扯下来,就像把一个人竭力埋藏的秘密在众目睽睽之下摊开,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想到这里江云的心底泛起隐秘的快意。
那股美妙的气味陡然浓重起来,一阵温风扑到他的脸上,那是死去的肉体的味道,更准确的说法是那是躺在床上没有生命的肉体的味道。
喉头突然涌上一股恶心的感觉,他惊觉似的回过头,映入眼帘的还是自己那张僵硬的脸,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容,江云却觉得心底发寒。
某一时刻,他在自己的倒影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眨了眨眼,又消失不见。果然,还是幻觉。
幸好电梯到了。
拖着步子从女人身侧挤了出去,江云的面色还算得上镇定,手心却聚起一片小小的湖。
江云不敢回头,在他走出电梯的那一瞬,女人的裙角飞起了几分像极了含苞待放的栀子花。
江云的心彻底乱了。
屋内是预料之中的沉寂,伴随着咯吱一声,明亮的灯光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黑暗,在这种触手可及的光明下,他才感受到了几分安定。
暴躁的扯下系在脖颈上的领带像是解开捆在牲畜脖子上的缰绳。再解开几粒扣子,那件紧裹着他的黑色西装外套就被顺手扔在衣架上,浓烈的黑色堆叠在一起似是能滴出水来。
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冒着冷气的啤酒,然后直直灌入喉管里,某一种特殊的冰冷冲击着他的躯壳,这一刻江云才觉着自己是一个人。
躺在沙发床上,他的神色慢慢开始放松,然后变得迷茫。江云不知该做些什么,电梯里出现的那个古怪女人像极了一把钥匙打开了未知世界的大门,这让他有些不安。
他的目光伴随着灰尘游离着,触及到书架上那张照片时迅速逃了回来。
那是一张被硬生生撕成碎片后又拼凑起来的照片,即使隔着密密的裂痕也依然分辨的出照片中是一个女人,或者说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这是一种并不突兀的美丽,就像青嫩的绿色里住进一朵纯白的栀子,白而净,香而远。
女人的面容龟裂着,像一片被打碎的青瓷。即使闭上眼睛,江云也能在脑子里描绘出她的影像。
是醉了吗?
这张照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猛眨了几下眼睛,甚至不顾形象的扯起衬衫袖子在眼前狠狠摩擦了一阵,只是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那张照片还是留在那里。
照片中的人好像在笑,不,她就是在笑。
那个女人咧开嘴巴,露出锋利的牙齿,发出了一声声尖锐的笑,雨点一般的笑声朝他侵袭过来,在这一声又一声高扬的吼叫里,女人脸上的皮肉也随着笑声颤抖,一块接着一块掉落下来变成焦黑的尸块。
某一瞬间,江云甚至嗅到了蛋白质燃烧过程中散发的焦臭味。
他的脑子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的思考,几乎是下意识的冲了过去,一把将照片从相框中扯了出来。相框跌在地上碎成了几块,飞蹦的玻璃割破tຊ了他的皮肤,江云却觉不到疼痛,只是疯了似的啃食着那碎裂的照片,猛然一回头,映着灯光的玻璃照出了他张扬舞爪可笑情态,真像一只野兽。
江云突然卸了力,将那裹着唾液的碎照片连同这一地狼藉都收拢起来丢进垃圾桶里。
“好了,这样就好了……”
颓然倒在沙发上,杂乱的头发和满脸的狰狞叫他像个恶鬼,屋内彻底安静下来,独剩下钟表运行的咔嚓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
今天的夜晚是不是过于安静了?
平日里这个时候,楼上的那对小夫妻会定时定点地辅导孩子作业,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吼叫穿过钢筋混凝土清晰的灌进他的耳朵。楼下的那位独行侠最爱在这个半夜十分搞聚会来彰显自己的特立独行,那种窸窸窣窣的谈笑声也会顺着管道爬到屋子里。
而现在他却什么都没有听到,就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掐断了周围的声音,再把他单独剥离出来。
恐惧的潮水一滴一滴浸润着江云的躯壳,他又想起了那个古怪的女人,江云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张开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做些什么。
因为越来越静了,现在这个屋子里只剩下他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咚……咚……
耳边突然传来了车轮碾在木地板上的咯吱声,不需要任何理由,江云就能确定这就是轮椅的声音。
这个声音此前他听过无数次,现在,它越来越近了。
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滚落下来,濡湿了他的头发。
某种诡异的猜想开始浮现,江云想到了那个令他不安的名字。
他的目光开始在屋子里疯狂打转,最后直直望向了天花板上的灯,雪亮的灯光似是在嘲笑他的胆怯。
江云突然觉得刚才的一切都是醉后的幻觉。
对,就是幻觉。
幸好那股奇异又熟悉的声音只响了一下,他的心又渐渐安定下来。
是了,一定是幻觉。
要是在这亮堂堂的屋子里都能出事,那还真是个笑话,再说了,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鬼怪这种东西?要是有,早在苏荷死的时候他就该死了,又怎么能活到今天?
说到底只不过是一群无能的人杜撰出来的自欺欺人的玩意儿。
想到这里他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拿起桌上的易拉罐又灌了几口啤酒。
灯光开始忽闪起来,那个声音陡然响起,接着越来越近,到最后已经到了他的身边,这下他真的开始恐惧了。
只是江云从始至终就不是一个正常人,当危机摆在他的面前时,他脸上的恐慌开始消失,漫上一种奇异的疯狂。
左不过再杀一个人罢了。
想到这里,江云不再恐惧,拉开了沙发下那个藏的隐秘的盒子。
灯泡闪了两下最后彻底的灭了 ,最后一点光斑凐灭之前,他的手中多出了一把尖刀。
:“谁?哪个混蛋在这里弄虚作假,有本事就给老子滚出来!”
没有声音。
他的耳朵动了动,一股凉意席卷而来,接着传进耳朵的就是呼呼的风声。
幸好这间屋子不大,幸好他在这里住了很久。
循着骨子里的记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绕过所有的障碍物,一路摩挲到窗边,在这里,江云摸到了大开的窗户。
原来只是风声。
握着刀柄的手松了松,江云这才发现贴身的衣服早已被湿汗浸透,他掌心的那把刀好像燃起了火焰,灼烧着他的掌心。
惊觉似的松了手,把它丢进了一旁的小盆栽,江云将窗户死死关紧又顺着黑暗摸回了客厅。
指尖在沙发上触到了硬物,冰冰凉凉,再一摸,约摸是个长方形的物什,江云这才想起了那个被他遗忘的手机。
他像找到救星似的按亮了屏幕,残存的电量不多,颤抖地划开屏幕,映入眼帘的是业主群里发的那则电路检修的通知。
这条消息让他彻底地安下了心,接着便是对自己方才小题大做的嗤笑。
果然,假的就是假的,死人永远也争不过活人。
阳台上的绿萝摇了摇叶子,那柄被扔在花盆里的刀悄悄转了个角度,然后直挺挺地插进了泥土中。
江云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困意席卷上来,他已无心理会这满屋的狼藉,又循着记忆摸回了卧室。
只是睡也睡不安稳。
他像是梦见了什么,一整个晚上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也醒不来。
床垫似是被水汽浸透了,一缕一缕湿气将他紧紧裹挟,在这氤氲的水汽中,他的每一根骨头都被水浸透。
一颗又一颗嫩绿的青苔从骨缝里钻出,泛着隐隐的疼痛。
直到东方渐白,他才蓄够了气力,艰难睁开眼睛,江云只觉自己一整晚都陷在泥淖之中,伸向一侧摸到了一把黏腻。
直起身子一看,在床的另一侧,湿漉漉的水汽印在床垫上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这一瞬间,江云的心直直坠了下去。
她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