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房屋也都有好几百年了,可见小镇的历史绵延悠长,并且正如父亲所说,这里的风景确实优美,气候也不错,空气湿润,冬暖夏凉。少年时代的父亲,应该是挺招女生喜欢的,家里存有他那时的照片:国字脸,大眼睛,挺拔的鼻子,浓密的眉毛……他是否也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呢?我实在是好奇。紧接着,我还真的看到了,神溪古镇的一所初级中学里,懵懂的父亲,正被班上某一个大胆的女生追求着,他脸红心跳,可却又心痒难耐……
师父也曾回过一次家,他是为了料理后事,我却是去探望。
都是因为父亲,本质却又如此的不同。而且巧了,在我到家的前一天,由于醉酒,父亲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去,股骨骨折——莫非这就是冥冥中的天意,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唉!听听吧,又是醉酒……
从古到今,因酒留下美名的人和故事比比皆是,可因酒误事的例子也数不胜数,就比如说师父的父亲,最终把命都搭了进去,酒啊,让我说你什么好。
我是在医院见到父亲的,他打着石膏,躺在病床上,正一脸愁苦的听阿姨的训斥。
“这都几次了,以前还只是摔个鼻青脸肿,这回倒好……说,以后还喝不喝了?”边说边一巴掌打在了父亲的脖颈上,“老王,你不要脸可以,反正你也没脸,但这次你是啥意思,命也不打算要了?”
那时我正站在病房门口,见阿姨恰好在气头上,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阿姨倒是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可显然没有认出我是谁,这不怪她,我的变化实在是太大。
阿姨回头的动作影响到了父亲,他也看了过来,他认出了我,他激动起来……啊!父亲,他可能不知道,那时的我已是满腹酸楚。
酸楚是有道理的,我不忍心看病床上的父亲,可不看又不行,我总不能躲开他那亲切的目光,而扭过脸去吧。十几年,不过才短短的十几年,他已经老得一塌糊涂,曾经的健康强壮呢?
失去了健康强壮还不算什么,自尊也不见了,他小心翼翼,他低眉顺眼,他生怕自己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进而得罪伺候他的阿姨。
父亲这样一幅街头乞讨的形象让我很不适应,可不适应又当如何,我又能改变什么?一个人一个命,随他去吧。
买醉和怡情,这大概就是酒的功能。怡情这个词用到父亲身上不合适,他只能是买醉。可他又从来不承认自己喝醉,只说是喝多了。“你们胡说,我醉了吗?再说了,什么是醉,醉是一种境界,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哼!”
说这话的时候,他往往会脖子一梗,双眼一翻,一脸的不服,颇像《水浒传》里杨志卖刀时,碰到的那个叫做牛二的泼皮。不过他说的似乎也对,醉酒是有境界的,不是人人都能达到,能够达到最高境界的,应该只是诗仙李白吧。
“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意思是说,酒醉之后,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这是什么?这是飘飘欲仙呀。如此看来,父亲还真的没有醉过,还真是如他所说,只是喝多了。
我也相信父亲从来都没有过飘飘欲仙的感觉,他顶多就是晕晕乎乎。而且他的胃里还在翻江倒海,实在控制不住了,也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也不管当着什么人,寻个树坑,找个旮旯,踮着脚,蹲在那里,哇哇便吐……咳!不说了,丢人。
李白有过这样的事情吗,“呕吐,呕吐,惊起一滩鸥鹭”?没有吧,人家有的是“斗酒诗百篇”,人家有的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要不怎么人家既是诗仙,又是酒仙呢。
突然之间聊起李白,是在劝父亲戒酒。“不是心疼钱,是在心疼您的身体。”我对父亲说。看来“心疼”这两个字我用对了,父亲明显又激动起来,“王一呀,你……这些年,好多事情……唉!不说了。”
其实我是有期盼的,我期盼父亲说出“对不起”或是“你受苦了”,但他嗫喏了许久,终归没说。尽管没说,意思又表达的很清楚,还记得我这次回家潜意识里的那个目的吗?要寻得一个答案,但我想,这个答案,已经有了。
那些天里,由我在医院里陪伴着父亲,阿姨回家休息。她也乐得这样,说实话,我们两个人,成天就这样面对面傻乎乎地坐着,谁都尴尬。
陪伴父亲的日子,我心静如水。每天的事情也简单:父亲的一日三餐,大小便,个人卫生,定时推着他出门晒晒太阳,接下来就是静静地在房间里坐着,捧一本书,或是打开手机,看自己喜欢的视频和新闻。
书tຊ看累了,或者说手机看累了,我总会不自觉偷眼去瞅病床上的父亲。我觉得奇怪,一个人,尤其是像父亲这样一个貌似强大的人,居然也会被病痛折磨的如此脆弱,我不由感慨起了人生的无趣。
我问佛:人生为何那么多不如意?佛说:缘起缘落,缘生缘灭,万象皆为心造。不如意的不是人生,而是你的心。
恰好我在手机上看到了这样的一段话,可……真的是这样吗?
刚开始的那几天里,我和父亲没有任何交流。交流什么呢?互不关心的日子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又怎么能够突然就找到共同的话题。
也挺想知道父亲的往事:比如他的少年,是否也是龙驹凤雏?比如他的青年,是否也是朱颜翠发?那么,他有过娇鸾雏凤的初恋吗?有过“ 会当云绝顶,一览众山小 ”的豪迈理想吗?
甚至于他和母亲,又是怎样相识相爱的。问题是他们有过相爱吗?有过那种不管不顾、如漆似胶、生死不渝的相爱吗?哪怕只是短暂的几天。
和父亲聊天,是又过了些日子才发生的。那天,他突然问我到底在做什么工作。当时,我正推着他,要去医院后边的小花园,那里空气清新,阳光也不错。
“一家高科技公司,我干的是销售,挣的是提成。”我说。信不信由就由父亲吧,我也只能这样回答。
这次回来,我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有钱的样子,可不缺钱却又是事实。在这一点上,我不同于师父,他那次回家,显然太过张扬了,满院子的人都知道他发了财,发了大财。
“那是一个错误,”师父说,“可我又太急于证明我自己,说白了还是自卑,后来我想明白了,何必呢。”
师父的领悟传导给了我,是呀,何必呢。只是在父亲面前我懂得了收敛,为什么仅仅几年之后,当我见到了刘子轩,却又开始张扬了呢?那同样是一个错误,无法挽回的错误,怎一个“悔”字了得。
父亲给我的记忆一直就不深刻,这大概和我妈妈性格上太过强势有关吧。陪伴我的总是妈妈,我又依恋妈妈,父亲也就可有可无了。
看起来父亲的前半生过得并不如意,两次婚姻都没能为他带来所要的幸福,沮丧也就难免了。喝酒不过是浇愁,不过是排遣孤独,掩饰懦弱。可也正是喝酒,让他既没了尊严,也让他活出了一副破败的模样。
可能那副破败的模样他自己也是嫌弃的:我怎么是这个德行,这还是我吗?
那么儿时,或者说少年时代的父亲又如何呢?我的脑海中出现了这样一幅情景:一个如我弟弟似的的翩翩少年,光着脚,挽着裤脚,敞着怀,高冷地站在神溪古镇一条古老的石板街上,望向远方……
神溪古镇是父亲的老家,他不但出生在那里,他的童年,还有他的少年,也都是在那里渡过的。既然是父亲的老家,那自然也就是我的老家了,据父亲讲,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山清水秀,柳绿花红。
几年前,我特意去了一次,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季。
古镇不大,人口也不多。镇子的中央,是一条被来来往往的路人,打磨了好几百年的青石板街,街面洁净、光滑。街道的两旁,是些残缺破败的老旧房屋,歪歪斜斜就要跌倒的模样,挺吓人的。
这些房屋也都有好几百年了,可见小镇的历史绵延悠长,并且正如父亲所说,这里的风景确实优美,气候也不错,空气湿润,冬暖夏凉。
少年时代的父亲,应该是挺招女生喜欢的,家里存有他那时的照片:国字脸,大眼睛,挺拔的鼻子,浓密的眉毛……他是否也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呢?我实在是好奇。
紧接着,我还真的看到了,神溪古镇的一所初级中学里,懵懂的父亲,正被班上某一个大胆的女生追求着,他脸红心跳,可却又心痒难耐……
但注定是要错过的,不管多么美好。父亲后来离开了古镇,他跟着我的爷爷,来到了我们后来居住的这座城市,也淹没在了这座城市。一对小小的恋人,只能不舍的分开: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再后来,他遇到了另外的女人,我的妈妈。他们结婚,生子,很不幸,我的妈妈早早的死了,她出了车祸,他们未能白头到老。接下来,父亲又找了现在的这个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