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浓云间绽开一丝明亮的天光,上官府浸润在匆匆而过的残雨之下,高墙青瓦与退散的乌云两相对望。八宝藤椅依傍青绿的池水而落,和软的微风卷起藤椅上懒睡的衣衫,半解的衣带便垂落池面。“公子,有客造访。”怀中的烟花竖起毛茸茸的双耳,忽的跳下藤椅跑开。上官献甫收回轻抵太阳穴的指节,从藤椅上微微直身。他在凉丝丝的清风中缓缓睁开眼帘,眯缝着眼回身瞥了一眼,瞧见一袭明绿色罗裙的柳思月在小厮的引领下朝此处走来。
一晃十余日,安陵家矿工的妻女率先投入其中,几家与安陵家交好的矿商亦是拨出少量人力相助。饲养蚕蚁之余,开始以原先家蚕进行第一批潭州丝的缫丝工作。
刺史府院落内,裴卿凝着账簿上朱砂圈出的数字道:“多亏月娘服安陵钧的夫人牵头,那些矿工得闲便去瀛川下水疏浚,十几日来泄出的泥沙将近过去两年的三成。”
“我们现在就等这批潭锦顺利出航,之后瀛川的压力就会减轻许多。”柳思月微微一笑,看向一旁的韩恭,“韩主簿,船队招募之事如何了?”
“下官正打算与二位大人商量此事。潭州城自古冶矿为生,城内的商船数量有限,恐怕难以在预料的期限内返程。”
“潭城虽不推崇水运事宜,输送一批潭锦还是绰绰有余的,我记得前两年合计的运力都不止这个数了。”
“裴大人说的是,以潭州商队的运力确实能做到,难就难在无人声援。这潭州城里的船队大多冷眼旁观,更何况,潭商之首都没发话,剩下的小船队就更不敢吱声了。”
一道疑虑轻轻扫过裴卿眼尾,裴卿修长的手指在账面上轻轻扣动着,眸光中划过几丝思量。柳思月觉察到他的神色变化,偏着头问韩恭:“潭商之首是哪家?”
韩恭面色惆怅,半是犹豫道:“回大人,是上官家。”
阴沉的浓云间绽开一丝明亮的天光,上官府浸润在匆匆而过的残雨之下,高墙青瓦与退散的乌云两相对望。
八宝藤椅依傍青绿的池水而落,和软的微风卷起藤椅上懒睡的衣衫,半解的衣带便垂落池面。
“公子,有客造访。”
怀中的烟花竖起毛茸茸的双耳,忽的跳下藤椅跑开。上官献甫收回轻抵太阳穴的指节,从藤椅上微微直身。
他在凉丝丝的清风中缓缓睁开眼帘,眯缝着眼回身瞥了一眼,瞧见一袭明绿色罗裙的柳思月在小厮的引领下朝此处走来。
“柳御史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只是前两日裴大人口口声声与我上官家无旧可叙,不知柳大人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上官献甫声音散漫,懒懒地从藤椅上飘来。
“裴大人因瀛川之事无暇上门拜访,公子莫见怪。监察御史有协理刺史理事之责,所以我今日是以州府的名义来的。上官公子是个聪明人,大概也猜到了我的来意,我就开门见山了。城内潭锦出货在即,州府想请上官家帮个忙,派遣船队出航运送。”
上官献甫浓眉微挑,手指摩挲着衣襟上酒渍斑斑的锦缎,心不在焉应她:“卧龙山矿地波及甚广,各地都在催货,我家的船队大都在滞留青州了,对此事有心无力。潭州城内船商众多,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潭州此次危机深重,破解之法就在眼前。安陵家既然敢争为第一人,上官家身为潭商之首,不是更应该做个表率么?况且州府招募船队时明言过,这批潭锦出航,八成的利润都归船商所有。上官公子应该清楚,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去他的稳赚不赔,本公子没兴趣。帮不了就是帮不了,有本事,让裴卿来揍我。”
上官献甫说罢,从藤椅上撑手起身,将湿漉漉的衣带从池面掠起,随意地系了个松垮的结。
“我家猫不见了,这孩子野得很,我忙着找它,失陪了。”
慵懒的尾音随着上官献甫悠悠的步子从柳思月身旁擦过,她立在原地,凝着他的背影淡然道:“上官公子,我有一计,能帮你找到烟花。”
上官献甫的步子倏地一滞,空洞的凤眸带上几丝兴致转向身后,对上柳思月胸有成竹的笑容。
白日宽敞的厢房内顿时拉起厚重的帷帐,将透亮的房间封闭包裹。小厮与侍女按照柳思月的吩咐合上房门,屋内最后一缕明光便彻底阻绝在外,只剩一片幽寂的黑雾。
“请上官公子借我一颗夜明珠。”
柳思月清脆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上官献甫半是狐疑,命人取出一颗鹅卵石般大小的夜明珠给她。
明珠躺在柳思月手心,触感沁凉,个头虽算不上大,质地却异常通透。青绿色的光晕在黑暗中微微闪动,华晕浅浅tຊ,仿若流动的萤光,在墙面投射出一个淡淡的光点。
不知何处传来小猫轻软的娇声,柳思月樱唇微微上翘,玉指捏住夜明珠晃了晃,墙面上的光点亦随之摇晃,不一会便引得烟花从暗处跑出,兴奋地追着光点上蹿下跳。
她目光追随着烟花移动,丝毫没有注意到微弱的华光之下,上官献甫半挑浓眉,含笑凝视的神情。
柳思月蹑手蹑脚地靠近墙边,将夜明珠放下,双手小心地抱住烟花软乎乎的肚子,一把将它提溜起来。烟花瞪大圆润的碧眸,奶声奶气地喵了一声,乖巧地任她抱在怀中,轻抚被毛。
房内的帷帐随之揭开,昼光再度照入厢房。
柳思月托着烟花的肚子递给上官献甫,唇角扬着浅浅笑意道:“上官公子,猫我已经给你找到了,不知公子现在可有兴趣,聊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上官献甫将视线从怀中的猫儿身上抬起,对上柳思月巧笑明媚的脸庞,一抹玩味的笑意便自嘴角徐徐展开。
昼色微昳,午后浮光醺人,悄然爬上上官家后院半折的屏风,落在椅身粉雕玉琢的容颜之上。上官献甫斜倚玉枕,恣意坐着,一手抚着安稳熟睡的烟花,凝着指尖的夜明珠轻笑把玩。
侍立一旁的高栈低眉顺目道:“裴卿的娘子真是不简单,不仅能在御史台那种地方担任官职,还巧思善言。听说安陵家愿意打绸缎业的头阵,养蚕缫丝,就是她的主意。”
上官献甫唇角不觉勾起一丝兴致盎然的笑意,眸光在夜明珠上盘绕一阵,转而模糊了焦距。
思绪坠入记忆的池水,咕咚一声激起层层水波,勾勒出弘文馆静谧的小池塘和池边独坐的少女。月辉浅浅,青丝披落,香叶粉裙。
“原来是她……”上官献甫将夜明珠拢进掌心,“这个柳娘子是越发有意思了。”
傍晚的潭州城又下起阵阵小雨,洗去多日沉闷。刺史府的飞檐上挂下一片细密的雨帘,雨色与残阳交融,酥雨缠绵,余辉浅浅。
柳思月微步轻移,行至裴卿房门口,朝里头探了一眼,视线瞬间被书架前的裴卿吸引。
约莫丈高的乌木书架上文册垒叠,裴卿一袭浅湖蓝色澜衫在穿堂风的厮磨下微微摆动,恰似山巅云峰一抹皎洁的月魄。他抬起手向书架高处探去,轻而易举地取下一册文书,中衣银色的竹叶暗纹随着抬手的动作微微露出。
柳思月凝着他垂首览书的侧影,心头悠然一动,莞尔的笑意不觉自唇角绽开,继而在房门上轻轻一扣。
裴卿循声望来,清俊的脸庞随即勾了一丝温柔的笑,唤了声月娘。
柳思月步入房中,窗外风雨间或一拂,悬在头顶的诗板便随之轻舞,交相碰撞,半室文香和音绕梁。
“我刚从上官家回来,就看你杵在这。你看的什么书这么起劲,我站外头半天了都没发现?”
裴卿将手中的《沧浪集》合上,随手搁在桌边,“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上任刺史留下的诗集,觉得有趣便看了几眼。船队的事怎么样,上官献甫没为难你吧?”
“他不仅没有为难我,还答应派船队运送潭锦出航了。”柳思月浅笑盈盈,“对了,潭锦之事要写进按巡日志里,还需附上刺史印章,所以得借用一下裴大人的书桌。”
柳思月俏皮的话音落下,裴卿便凝笑向书桌处抬了抬手,“柳大人请。”
几缕夕照从漏窗的回字缝隙里照进来,笼罩着书桌角上几支斜插净瓶的广玉兰。
柳思月提裙落座,望着眼前干净整齐的桌面微微出神。虽说她在御史台经常光临裴卿的书桌,但这还是头一回看见他房里的布局,似是比公家场所更随性风雅几分。
裴卿立在桌前,捻起紫砚在砚池上轻轻研磨,细腻乌黑的墨汁随之汩汩而出,散发出淡淡的松烟墨香。
柳思月视线顺着他温润的大手徐徐向上攀援,低眉研墨之际,他眸里每一寸光线都那样认真深沉,深邃得令人心动。
“月娘?”
裴卿冷不丁的呼唤将柳思月从走神的边缘拉回来,意识到自己又盯着他看到走神,脸颊刷的一片绯红。她立即低头取下笔架上一支狼毫,沾染裴卿新研好的墨汁在纸面飞速写字,好转移注意力。
裴卿瞧着她快要把脸埋进地缝的窘状,不禁低声轻笑。柳思月的笔锋在这道轻飘飘的笑声中顿了一下,就是头也不抬一下,都能想见裴卿的表情。
原以为过了这么些年,盯着他犯花痴的毛病应该能戒掉了。可如今这么一看,哪里能戒?三年不见,这毛病简直变本加厉,日后怕是要被他笑话一辈子。
“月娘,潭州文书的制式不是这样的。”
裴卿温柔的嗓音从头顶飘来,他搁下紫砚,从桌前绕身到她座椅旁。他一手搭在椅背上微微俯身,俊朗的脸庞须臾之际便已离自己方寸之近。下一瞬,她握笔的手被一抹轻柔的力道握住,宽厚温热的手掌带动她柔软的纤手,在纸面悠然游走。掌心温暖酥麻的触感一寸寸充盈全身,将她一颗心全然占据。
手边落笔的动作不消片刻便停下,心头仍旧擂鼓般颤动。狼毫在文末微微停顿,另起一页继续走笔,一笔一画写就“迢迢思月影,柔絮风中宁”几个字。
柳思月睫眨动几下,出声问道:“潭州的制式,还叫人写这个啊?”
裴卿垂下眼眸,对上她羞怯的视线剑眉微挑,带着揶揄的笑音启唇:“我可没说,我还在写潭州的制式。”
柳思月眸光微颤,望着纸面上几个缱绻柔情的字,似是意识到什么,如水清润的眼波在眼底潋滟,闪着碎星似的光,与他含情脉脉的视线交缠对望。
“月娘,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裴卿忽然低声道,“陈塘县令因公来潭州,会在府上住个三两日,刺史府的厢房怕是不够了。我思来想去,你若不介意,就委屈你……”
柳思月羽睫扑闪不止,立即抽出手来。白皙的小脸毫无征兆地红到了耳根,手指无措地在腿间绞动,“介意介意,我还没准备好!”
裴卿怔了一刹,随即反应过来这话让她会错了意。他喉头一阵发紧,脸色发窘地直起身来,哑声向她解释:“我的意思是,委屈你跟欢欢挤一挤,今晨已经让子期去打过招呼了……”
柳思月黛眉紧皱,小嘴吃惊地张着,半晌才缓过神来。她讷讷地用手捂住脸,默默转身背向他。
带着几分哭腔的娇声从书桌另一头向裴卿闷闷地递来:“你说的话我听明白了,我说的话……你能当做没听明白么?”
裴卿侧过头,如在云端似的没有真切感,紧抿的薄唇顺着她的话张开,恍惚地“哦”了一声,完美诠释了何为“此地无银三百两”。
柳思月扔下一句“多谢”,便捂着羞红的脸飞快从他房中跑了出去。
水红色的裙裾在檐廊下匆匆飞奔而过,跑出老远,柳思月方才露出一张红出天际的小脸。她脚下的步子随之放缓,失魂落魄地向自己的厢房走去。
“阿四——”
倏地被叫回这个恍如隔世的名字,柳思月心下一惊,下台阶的脚步不慎踩空。下一瞬,身子便失重地向后倒去。
身子沉沉下坠之际,纤软的腰肢忽的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揽住,顺势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待她回过神时,才发现眼前之人竟是上官献甫。
铜绿色的广袖澜衫映入眼帘,目光随之所触的,是那张比之女子还白皙好看的脸庞。他发冠下未盘的墨发垂落飞肩,丝丝缕缕掠过缎面上精致的暗纹。一双俊俏含情的凤眸视线低垂,几丝柔波便从泛红的眼尾暗暗漾开来,幽深的眸子微微弯着,唇角亦随之凝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不得不承认,这张脸极具魅惑。若说裴卿是遥隔云巅的苍松,那上官献甫便是玫瑰丛中彩鳞的毒蛇,美丽却危险,让人不知不觉沉迷在这具妖娆的皮相之下,心甘情愿被他咬上一口,浑然丧命。
“白日里我没认出来,那夜明珠一点微光倒是提醒了我。看你反应这么大,说明我没认错人咯,阿四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