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卿与陶沉悻然的话锋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吓得裴枫大气愣是不敢喘一下。他隔在二人的唇枪舌战之间倍感惶恐,仿佛连他们眼神中蹦出来的火星子都能把他戳死,于是默默向柳思月投去求救的信号。柳思月黛眉微蹙,眸光在二人之间流转一圈,面露难色道:“我看你们两个还是冷静一下吧,免得中伤无辜。”裴枫哭丧着脸连连点头,虽是满腹委屈,却在裴卿和陶沉冰冷的气氛中狠狠冻结。只见二人给了彼此一个针锋相对的眼神,拂袖背向而去。
裴卿和柳思月在小厮的带领下登上画舫,几步踏上阶梯上了二楼,在一处乐舞欢声环绕的雅间门口停下。
高栈毕恭毕敬地向二人笑道:“刺史大人,夫人,我家公子就在里头,二位请进。”
高栈话音一落,雅间两侧的侍女便打开房门。室内一片灯火敞亮,舞伎忙作绿腰,盈笑旋身,水袖凌空,筝曲琵琶乐音贯耳,轻狂的笑音此起彼伏。满地酒肉泼洒,觥筹狼藉之间,一袭青衣广袖的上官献甫躺在罗汉床上放声大笑。
他修长的凤眸向门外望来,慵懒的视线触到裴卿夫妇时,眸底顿时散发出一阵惊喜的异彩,一手抚着床边的烟花勾起魅笑。
“裴大人,自弘文馆学堂分别,我们好久不见。”
上官献甫微微坐起,丝毫不顾及身旁莺莺燕燕的挽留,起身向裴卿二人走去。
他散漫的视线在柳思月身上打量几眼,眉毛上挑:“在下上官献甫,字明仙,见过裴夫人。”
柳思月微微一怔,眼前男子满身酒气,居于烟花之地,销金铺张,醉生梦死,比之冯阅仁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在叫人难以想象,张公生前还有这样的学子。
她微微欠身,唤了句上官公子。
上官献甫凤眸微垂,看似轻浮的眸光却似一个无底洞,令人看不分明。他视线顺着柳思月耳后一道明显的疤痕微微上挑,眸底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快光。
裴卿寒冽的眸光阻断了上官献甫的打量,继而沉声向他:“上官公子,裴某与公子在弘文馆读书时并不相熟,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旧可叙。况且令尊如今司职礼部尚书,要论旧情,公tຊ子也当与江家叙去。”
“裴大人别这么拘谨嘛,我上官明仙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有自知之明得很。那些朝堂上的事我一概不碰,一概不懂。对了,子期就没有在裴大人面前给我说几句好话,以至于裴大人对我有这么深的防备啊?”
上官献甫说这话时,眼尾眉梢都带着无辜,而那双上挑的凤眸里,颜色却加深了几分,直勾勾地盯着裴卿,似是刻意诱捕他的眼神。
话语的尾音一落,柳思月心头不禁一颤,不动声色地看向裴卿的反应。
裴卿抬眼对上上官献甫的视线,满面凝重问:“你怎么知道子期在这?”
见裴卿眉头微皱,上官献甫唇角的笑意更浓,一面抻手将退至小臂的广袖挥出一个随性的弧度,披回肩头道:“我与子期多年至交,他来潭州与我相见,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上官献甫之言似是一盆冷水浇在柳思月心头,礼部尚书与江获狼狈为奸,三年前掘墓的荒唐事便是二人一手安排。上官献甫是张公学子,若说他对上官家所作所为一概不知,她是一个字也不信的。上官献甫在潭州酒池肉林,不顾昔日师生旧情,作壁上观,难怪裴卿对他没什么好气。
不过她哪里会想到,陶沉和上官献甫还有这样一层关系,还悄无声息地和他见了面。纵然她和陶沉只相识三年多,也被他这一举动惊着,何况裴卿与他情谊深重,只怕心里是一万个难受。
硕大的莲灯从房顶垂下,发出惨白摇曳的烛光,映照出裴卿怔默的模样。他的脸色并不好看,随着上官献甫的话音一寸寸沉了下去。
袅袅茶香萦绕棋盘之上,黑白棋子两手交替,白子不觉已将黑方逼至死线,胜券在握。
“子期,你的棋子没有气了。再这样恍神下去,可就要输了。”
黑子先行,占据天元,对于棋手来说乃是大利。上官妍敏的棋艺精湛,却也不是毫无纰漏。本是一盘满占先机的对弈,取胜于陶沉而言并非难事,如今局面却颇为尴尬,他已在输棋的边缘。
陶沉捻起棋奁中一粒子悬在空中,修长的手指抵在棋子上久久未落,眸光在全局细细端详思量,似是在预判对手下一步的进攻路线。
上官妍敏朱唇微微上翘,将拢在掌心许久,已经握到发热棋子放回棋奁,放弃了最后致胜的机会。素白纤柔的玉手贴上陶沉的手指,轻轻向棋盘按下,逼他落子。
“对弈结束,我输了。”
陶沉闻声抬眸,对上上官妍敏巧笑盈面,无惧输赢的坦然。她指尖的妙力带着温热,一丝一丝攀上他的手背,恍然之间,已是两相交叠。
身侧无风,却有残旧的记忆呼啸而过,悄然掀动心扉户牖。
疏雨绵绵的弘文馆,一个头戴浅色帷帽的少女在陶沉对座坐下,细软悦耳的声音透过素纱飘来:“小女上官妍敏,见过陶公子。”
陶沉眸中有一瞬的惊诧闪过,脸上的神情犹镇定自若,“明仙所说,值得一战的对手,是个姑娘?”
“敏敏时常听大哥提起陶公子,公子棋艺绝佳,冠绝义城,同时也倨傲非常,不愿与寻常人对弈。但是敏敏觉得,公子若是一直孤傲下去,这颗求弈的棋心便如眉峰藏雪,只剩寂寞。既然公子在男子当中寻不到对手,不妨试试与我对弈呢?”
陶沉并未答话,径自捻起棋奁当中一粒黑子,却落在棋盘天元之外,显然是给上官妍敏让了一步。她微微一笑,淡然落子交锋。
棋子敲落的清脆声响和着雨水滴答,最后一子落下时,陶沉凝着满局棋子,眉心轻皱,眸中的冷傲褪去许多。
上官妍敏抬首:“陶公子棋艺果然精湛,若是不让我一子,便不是平局了。”
清浅的话音落下,上官妍敏从座椅起身,望了眼廊芜外的天空。凉风穿廊而过,卷起帷帽前的素纱,露出昙花般洁白娇嫩的脸颊。
她立即拉住素纱,垂首低语:“雨停了,我也该走了。今日有幸与公子一战,敏敏很开心。陶公子,告辞了。”
上官妍敏向陶沉欠身揖礼,转身迈开莲步。
陶沉紧抿的薄唇勾起一丝不咸不淡的弧度,“上官姑娘,明日可否再战?”
上官妍敏袅娜的身影在檐廊间停滞,并未言语,只是微微回首向他,把头一点。
无数个明日再战,意味着无数个明日再见,这样默契不语的交锋不知断在了哪一日,棋局前坐着的人换做上了官献甫。
“她怎么没来?”
“谁?”
片片浅紫色的梧桐花染着雨露飘落棋盘,雨水沾湿陶沉的手背,他低垂着眼眸,深邃的眸光黯然如墨。
“敏敏。”
自那时鬼使神差地脱口叫了一声敏敏,他后来再没唤过一句上官姑娘。相知催生相思,眉间心上,再盼相知。
手边的触碰温柔而炙热,陶沉的思绪拉回现实。
上官妍敏不知何时临窗而立,素手推开支摘窗。窗外璀璨的烟花彩光入户,清风拂面。
“别站那里,你不是身子不好?”
上官妍敏背对陶沉,一面轻咳一面感慨:“义城一别已五年,好久没跟你一起看烟花了,你就让我放纵一回吧。”
陶沉眼睫低垂,轻颤了两下,继而起身走到窗边。下一瞬,便与正乘阶而下的裴卿目光相触。
错愕的神色在二人之间徐徐展开,上官妍敏美眸低沉,清雅的脸上缓缓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头顶烟花一声炸响,热闹喧沸的人声之中,四人面面相觑,氛围冷到极点。
裴卿瞳仁底下积起点点寒芒,面无表情地隔窗凝着陶沉,眸色越发幽深。
屋内的陶沉眸光黯然,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猜想从脑海中飞速闪过,继而半是犹疑地将目光往窗边凝笑的上官妍敏递去。
“敏敏,你身体不好,不是叫你不要开窗么?”上官献甫懒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拎着酒壶一步一踏从木阶上走下来。
上官献甫故作疑惑地看了屋内的陶沉一眼,“子期也在?巧了,裴大人正要回刺史府,你们应该顺路吧?”
“顺路得很。”裴卿沉声回应,目光却紧盯着陶沉。
上官献甫面上的笑意带着几分欲盖弥彰的窃喜,一挥衣袖懒声道:“烟花已过,这江面的好风景已经览完了,我还要回去接着喝酒奏乐,恕不远送。”
上官献甫轻狂的笑声随着微醺的步伐逐渐飘远,画舫之上,流光溢彩,错杂的筝乐拨响华音,践踏纷乱的心弦。
刺史府庭院内,裴枫抱着两坛美酒摆上石桌,望着桌上准备妥当的棋盘和棋奁,憨厚发笑之际,便见裴卿一行踏入院中。
“大人,你们回来了,棋局和美酒小的已经准备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二位东风!”
裴卿在石桌前停步,面色阴冷,视线全然越过裴枫,直向陶沉望去。
“你先前去拜访的故人,就是上官献甫和他妹妹?”
裴枫愣神着顺着自家大人的话音瞥向那位,脸色也是难看的不行。
“你既然都看到了,何必明知故问?”
裴卿长舒一口气,眉心凝皱向陶沉逼近两步:“上官仲景和江获狼狈为奸,你以为上官兄妹能清白到哪里去?你从前在弘文馆和他们交好也就罢了,如今再走这样近,简直是引火烧身!”
陶沉别过眼去,冷哼一声:“裴大人还把自己当左中丞呢?你如今是潭州刺史,我要与谁交好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二位大人这是怎么了,出门前还好好的约着切磋棋艺呢……”
“你闭嘴!”
裴卿与陶沉悻然的话锋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吓得裴枫大气愣是不敢喘一下。他隔在二人的唇枪舌战之间倍感惶恐,仿佛连他们眼神中蹦出来的火星子都能把他戳死,于是默默向柳思月投去求救的信号。
柳思月黛眉微蹙,眸光在二人之间流转一圈,面露难色道:“我看你们两个还是冷静一下吧,免得中伤无辜。”
裴枫哭丧着脸连连点头,虽是满腹委屈,却在裴卿和陶沉冰冷的气氛中狠狠冻结。只见二人给了彼此一个针锋相对的眼神,拂袖背向而去。
醉生梦死的画舫弦音款款,杯酒相撞碰洒,笑声与乐声接连不断。上官献甫衣衫凌乱,赤脚踩在污浊的酒渍当中,面无表情地垂着凤眸。
“烟花……烟花?”
上官献甫口中不住重复这二字,忽然蹲下身来,双手搭在膝盖上,低头往罗汉床下探视过去。一道亮光猛地从漆黑的床底迸射而出,随而传来一阵幼兽呜咽的低颤。
“全都给本公子闭嘴!”上官献甫冷不丁地吼了一声,继而声音一落,盛满疲软,“你们吓着我的猫了。”
雅间众人被上官献甫突如其来的发飙吓得噤声不语,这一幕被推开房门的上官妍敏收入眼底,她向两边的伶人冷眼一扫:“tຊ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连忙退出房外,上官妍敏将雅间房门合上,踏着优雅的莲步向蹲坐在地的上官献甫走去。
他半俯着身子,朝罗汉床底下的白猫轻柔哄劝。藏在床下的小猫惊恐又警惕地探出头来,被上官献甫一把抱了出来,放在怀里。他松了口气,顺势席地而坐,一下一下地抚弄着烟花的被毛。
“烟花不怕,那些讨厌的人都走了。”
上官献甫对着烟花低声呢喃,温柔得像在哄自己心爱的情人。
“哥哥,剩下那些烟花怎么办呢?”
上官献甫抬眸看了她一眼,“没用了,扔了吧。”
“就放那一炮?”
“就放那一炮。这烟花阵仗怪吓人的,已经惊着刺史大人了,难道还要吓着我们家烟花么?”上官献甫将鼻尖埋进烟花的被毛中蹭了蹭,“你和子期在下面都干了些什么?”
上官妍敏美眸轻垂,“下棋而已。”
“下一局棋,要得了那么久?”上官献甫长眉微挑,深不见底的眸光动了一下,“他碰你了?”
上官妍敏面色泛红,狠狠瞪他一眼嗔道:“你再瞎说我不理你了。”
语罢,她眸中怒意被愁绪遮盖,“他都知道我给他下套了,心里肯定在怪我。我又骗了他,五年前一次,刚才一次,你说他会不会原谅我呢?”
上官献甫自知拗不过她,瞧她当真恼了,语气宠溺哄道:“敏敏,都是我这个当哥哥的不好。当初离开的时候,就不该带你走。若是你留在义城,现在就是堂堂右中丞夫人,哪里轮得到江莲瑶。”
上官妍敏羽睫接连轻颤,胸脯微微起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就算哥哥不带我走,我也会跟你来潭州。我是上官家的女儿,上官家的命运都在哥哥手中,你去哪,我就去哪。但我要你答应我,今后不许再利用他。我从前送他的那个香缨,他一直戴着,我不信他当真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上官献甫若有所思地低下眉,“子期外冷内热,交心的感情是万万舍不下的,决不能让他与裴卿相交过甚。我也不想有一日与他反目成仇,况且他身上背着陶家的荣辱,纵然他现在不肯面对现实,迟早也会选择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