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枷兰明突然就想起了妹妹,她那个时候走出来,看到一个村子里的人的时候,是不是也很茫然,很害怕。既怕见不到有温度的人,又怕见到有温度的人。“糖……”小娃娃用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儿,突然忘记要找娘亲了,伸手咿咿呀呀,朝着禾枷兰明要糖吃。村里的大部分人家都不富庶,所以很少有人能给孩子买糖吃,这孩子估计是瞧见她的婚服了,才会开口问她要糖。倒是个机灵的小姑娘。明明今天天不冷,但是禾枷兰明觉得自己要被冻僵了一样,她贴着小姑娘缓了很久才笑了笑:“好。”
天光乍破,百鬼哀嚎,被埋葬在泥土之中的旧骨泥垢未净,却因得所应。
在孩子们的记忆里,老人家们总是很敬畏那些鬼鬼神神,念叨给子辈们的,也似乎总有那么一两句关于祖先。
先祖们会庇佑他们的后代,保佑他们身体康健,香火永传。
家里有孩子出息了,长辈们会给祖坟烧高香,家里遇大喜事了,那就是祖坟冒青烟了。
在那么多的书里,也有那么一两页提及过背后灵,传说那是死后祖先的灵魂,他们跟在子孙身后,庇佑他们,让他们一生得行夜路,不遇恶鬼。
淳朴的人们敬爱他们的祖先,他们建立祠堂,定期扫墓上香,这是一种传统,也是一种传承。
禾枷兰明甚至能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父母带她到祖先的墓前,母亲指着墓,告诉她:“这是我们湘村的祖先,你是湘村的孩子,就是他们的后代,去给他们磕个头吧。”
“磕了头,祖先就会保佑你的。”
可是数百年的延续,黄土之下的祖先知道他们的子孙日日夜夜都在被洞神吸食精气吗?
他们知道了,就没有想过拯救他们诚挚又日夜痛苦着的子孙吗?
他们也无能为力吗?
禾枷兰明呛咳两声,看着洞神,笑道:“我禾枷兰明今日以身献祭,你害我妹妹,害我父母,害我村民,我就算死无葬身之地,也必然不会让你好过!”
狂风呼啸而过,禾枷兰明耳边突然响起了哭嚎声。
一开始只是很小很细微的一声,随即一点点,哭声多起来。
那些声音有的很熟悉,是她那些被献祭的姐妹,有的则很陌生,成熟的,苍老的,哭声不一。
那些哭声似乎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又好像就在她身后。
是先祖显灵了吗?
先祖们也很难过吗?
禾枷兰明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到她身后越聚越多的灰灵。
哭声不是空穴来风,她的身后,其实已经有了很多很多的灵魂,他们得到了她的召唤,前来助她和洞神一战。
说到底,不过是一群凡人和一个神的斗争罢了。
江吟把骷髅给了时泽,也没有离开,就这么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场噬神之战。
禾枷兰明身后的亡灵越聚越多,居然有了反压之势。
洞神也估计没有想到这一群凡人也能掀起这种气势,表情很难看,也有使出全力的趋向。
亡灵的哭声很低,但是无数的亡灵聚在一起,这种声音也足够响天彻地,震撼人心。
禾枷兰明反杀了洞神。
她的手里握了一把银刀,就这么一刀捅进了洞神的心脏。
所谓的神血顺着刀刃往下滴,溅在禾枷兰明的衣裙之上,明明是金色的血液,禾枷兰明却觉得恶心。
那是这个所谓的神明吸食精气来维持的金色,这里的每一滴,都象征着村里人的生命。
洞神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禾枷兰明,他身体脱力,唯一的着力点就是禾枷兰明捅在他胸口之上的那一把刀。
“报应。”禾枷兰明在他耳边道。
她松开刀,洞神瞪大双眼,倒在地上。
神自然不会一把刀而死,禾枷兰明是来噬神的,她周边的黑雾一点点吞噬洞神的身体,剥夺他的神格,吸取他的神力。
她身后的亡灵哭声越来越弱,最后那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一点点散开,终于,洞穴周围安静下来。
禾枷兰明噬神完成,她成为了湘村的守护神明,但是她一点都笑不出来。
她回过头,身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没有了洞神的控制,那群早该逝去的村民终于不用再强留在人世,村子里没了那么多行尸走肉的人,突然安静下来。
太寂静了,寂静地让人心慌。
禾枷兰明垂下眼眸,没有再看,朝着洞穴走去。
婚服拖曳在地上,沾染了许多灰尘,禾枷兰明走到洞穴口,却突然想起来这里还有两个外人。
江吟靠在石壁上打量着她。
禾枷兰明和江吟对视,纵使刚刚她在和洞神纠缠,她也知道江吟是魔神,刚刚江吟一箭碎了邪神的神格。
“不用tຊ紧张。”江吟笑了笑,惹得禾枷兰明皱眉。
江吟没有展露魔气的时候看上去很随和,但是得到神位的禾枷兰明能很明显地能感受到从她身上传来的神威,那是一种碾压式的实力,纵使被封印,依然高高在上。
禾枷兰明觉得,江吟是个很危险的人。
江吟倒也看出来她的警惕,没有和她靠得太近,只是挑眉道:“你这是要一辈子待在洞穴吗?”
看出来对方没有针对她的意思,禾枷兰明倒是也放松了一点,她轻声道:“我答应守护湘村百年安宁。”
江吟隔着一小段距离,看着禾枷兰明略微有些失神的脸,她的脸上还溅有洞神的血,看起来有点儿狼狈。
好像在很久之前,她也有过这么一段经历,历经千山万水,踏上至尊之位,最后回头,却一无所有,空荡茫然。
禾枷兰明还有什么呢?
妹妹已死,父母已亡,关系好的朋友也早就丧生于洞穴之中,她想守护的,陪她一路走到底的人都不在了。
终于最后还是只剩她一个人了。
纵使她得到了神位,可以守护湘村百年,可是这无限的寿命,她一个人待在洞穴里,有得多孤独呢?
江吟叹口气,走到一旁提溜起晕倒在地上的李澄策,看着时泽拉起燕漾,最后还是给禾枷兰明留了句话。
“不如回村里看看,洞穴里有什么好待的。”江吟说完,打量着李澄策,无奈道:“这孩子真晕了?这么不经吓。”
时泽检查了一下两个小崽子,看没什么大事,低声道:“走吧。”
那把镇在这儿的剑也被江吟唤走了,邪神已灭,洞神已亡,这一趟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江吟点了下头,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又道:“你得给我补两个核桃。”
刚刚那个还是从北琮山厨房偷的,被她捏碎了吃了,没得玩了。
时泽脸色一直很冷淡,似乎心情不太好,他嗯了一声,垂下眸子。
他还是很在意她被封印扰乱的经脉。
这两个人就这么一应一答地消失在了禾枷兰明的视线里,禾枷兰明迈步,想朝着洞穴而去,却停下了。
她想,我还有什么好回去的呢?
可是江吟的话反复在她耳边响起,跟魔怔了一样,禾枷兰明转过身,静静地看着那棵白杨树,最后沉默地朝着村庄内部走去。
那些被洞神操控的人早就该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洞神一死,他们也算是解脱,就这么化为烟,散在了这片土地之上。
禾枷兰明走着走着,突然觉得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就算没有神智,每天做着同样的事情,至少他们还是存在的。
如果一直活在这种稀里糊涂的日子里……
“姐姐……”有人扯住了她的裙摆,禾枷兰明低头一看,是一个抽噎着的奶娃娃。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有一双明亮而澄澈的眼睛,两个羊角辫用彩色的绳子编着,她身上还有奶香味:“阿娘……阿娘不见了。”
禾枷兰明愣住,农家的姑娘总是会很多东西,比如洗衣做饭,比如砍柴生火,因为家里没有男娃,禾枷兰明从小干的就比人家多,也帮邻居看过孩子。
只不过那淬骨的药酒实在太冷,冷到禾枷兰明现在几乎不敢动弹。
这孩子年纪还太小了,不懂她的娘亲已经不在了。
“我……”禾枷兰明张了张嘴,僵硬地弯下腰,抱住这个软乎乎的小娃娃。
“姐……姐姐……”小姑娘手指含在嘴里,口水滴滴答答的,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她。
这个孩子的身体是暖的。
禾枷兰明突然就想起了妹妹,她那个时候走出来,看到一个村子里的人的时候,是不是也很茫然,很害怕。
既怕见不到有温度的人,又怕见到有温度的人。
“糖……”小娃娃用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儿,突然忘记要找娘亲了,伸手咿咿呀呀,朝着禾枷兰明要糖吃。
村里的大部分人家都不富庶,所以很少有人能给孩子买糖吃,这孩子估计是瞧见她的婚服了,才会开口问她要糖。
倒是个机灵的小姑娘。
明明今天天不冷,但是禾枷兰明觉得自己要被冻僵了一样,她贴着小姑娘缓了很久才笑了笑:“好。”
小姑娘不明所以地仰着头看她,但是听说有糖吃了,所以她也笑了起来,露出稀疏的几颗乳牙。
禾枷兰明抱着她回到了自己家。
魔神说得还是有些道理的。
禾枷兰明想,她还好回来了,要不然这个小姑娘可能就要被饿死了。
禾枷兰明给小娃娃拿了颗糖,这小姑娘含着糖在她家菜园里抓蝴蝶。
小奶娃腿短,跟着蝴蝶走,结果小腿捣腾不过来,啪叽一下摔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泥巴。
她自己磨叽磨叽,爬起来,愣坐在地上,然后半晌才反应过来,开始哭。
“呜呜哇呜呜……”
那个位置非常的巧,正好是当时两姐妹靠着的墙角。
禾枷兰明怔在那里,看着小奶娃一脸的泥巴坐在那儿哭。
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一年又一年,枯木荣生,死去的都将会复苏。
禾枷兰明就站在那里,她站了很久,才轻轻走到小奶娃身边,把浑身带着奶香味的娃娃抱起来哄了哄。
“别哭了。”空气中还残留着阵法吸取的精气,禾枷兰明手指微动,精气就注入在娃娃身上,想来这些年那些行尸走肉的村民们用以喂养孩子的,可能也就是阵法残留的精气。
洞神的计划几乎完美无缺,每一代的孩子从小就被“赐福”,源源不断地为其提供精气,然后等到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子嗣,他们的精气也被吸尽了,走向死亡。
一代又一代,如果不是被意外丢出去的妹妹,如果妹妹没有回来,如果……
原来,一切都自有定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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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吟这一边跟着时泽出了湘村,便是真的到了凡界了。
两个人找了个客栈入住,把李澄策和燕漾安顿下来。
“你给他们俩这一段记忆封上吧。”看着还没有醒的两个小孩,江吟托着腮玩着手里的苹果。
本来是说买核桃的,只不过走到一半江吟临时起意,突然想要苹果了。
魔神就是这么随心所欲。
时泽没多说什么,直接动手封住了燕漾和李澄策的记忆,这两个人知道太多也不好。
尤其是燕漾,咋咋呼呼的,他知道了江吟魔神当然身份,指不定能闹出什么事儿来。
看封印落成了,江吟拍拍手:“帮你解封印?”
“不急。”
“那你想……”
那人没等她把话说完,手指就搭在了她的手腕上,潺潺的灵力往她的经脉里注,温润之中带着不可拒绝的强大。
江吟挑了挑眉。
“不疼吗?”时泽注了灵力才能察觉到她真实的状况,他的眉头却皱了起来,低声问。
“还好。”江吟想了想:“魔不是很能感受到疼痛。”
这话显然不能让这只白狐开心,他不断地给她注入灵力,颇有一种想要压制她体内封印的架势。
“别注了。”江吟的手扣住他的手腕,她懒声道:“不用浪费在我身上。”
魔的血脉最是能吞噬灵气,何况她还是魔神,他就算把所有灵气都给她,她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这就像是往大海里注水一样。
不过已经拉到了这人的手腕,江吟也就没放开,她挑起眸子,笑吟吟的:“怎么说我也是为了你才闯封印的,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她要挟恩图报。
时泽盯着她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没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许了?”江吟起身,逼近和她还隔了一小段距离的神相。
时泽看着她,这次没往后退步,而是任由她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这倒是出乎了江吟的意料,她打量着时泽的神情,却也没看出什么。
然而就算他面色平静,微微滚动的喉结和收紧的指尖也都能暴露出他的情绪。
“君子报恩以涌泉。”
姑娘的声音悠然随意,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到调戏。
“我可以对你提要求对吧?”
时泽抬眸和她对视,最后才嗯了一声。
他其实知道她会提什么样的要求的,可是他还是答应了。
就这一次,神相想。
这次是为了报恩。
江吟看着他,调笑道:“真的答应了?”
“那……”她拉长了声调,像是在故意扰乱他的心绪。
她说:“你要不然以神相的状态,和我双修吧。”
她提了个最冒犯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