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眸微亮:“你知道她?”鬼新娘愕然闭口,转望向窗外,不再搭话。直到霞光熹微,屋内逐渐暗下来,茗城将陈旧不堪的床幔全部换成新裁的布匹,整个屋子瞬间焕然一新。她将换下的旧物尽数搬到院子里,轻点手指,一尽消散:“你的用物不便出现在这庭院之外,只能都毁了,别介意!”院子里,茗城向屋内高喊。鬼新娘未回答,只是呆呆看着她忙前忙后,最终把那已破不成形的水桶放回原处,才再次走进屋子。“天色已晚,今日我便先回去了。”茗城轻笑,令鬼新娘心生暖意。
这便是卞老爷口中那食不知味、夜不能寐、魂不守舍、整日躲在房中角落里瑟瑟发抖、口中还念念有词说被鬼魅缠身的卞公子。
见有人进屋,他先是惊恐地一直朝榻底钻,继而猛爬起身,抓起桌上的花瓶胡乱砸过来。茗城一躲,花瓶在她身后哗啦碎了一地,他又朝她迅速扑过来,试图伸手掐死她,却被她指尖轻轻一点定在原地。
她无奈地摇摇头,手指在其额前快速画出一道符。那金符随即消散在他全身,卞公子眸色逐渐清明,快速眨了眨眼,简单望了望四周,又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佳人,垂涎地搓着手:“你又是我爹从哪买来的姑娘?今夜是要……”
“荒唐!”茗城面带鄙夷,转身平静地走到门边,任由日光打在自己身上。借着光明,卞公子仿若看到她周身有仙光萦绕。
“你便是那……圣女!”
她回身看了看这个惊愣的男人:“以后记得善待他人,尊重女子,莫再那般轻浮。”
卞公子若有所思地坐到椅子上,再开口时,声音幽远细微:“圣女,我遭逢此事,是……报应么?”
“天道无暇给你报应。”
“可……可是……古往今来都是男子为尊,我纳妾、找花娘,这又有何错?”卞公子仍有不甘,“我不过是动了些色心罢了……”
“这便是你今日之苦的根源。”
“那你可有问过那妾氏她是否愿意?她被你白白耽误一生,她又有何错?还有那鬼新娘,你若不去轻挑,她又何以会将你掳去?”茗城正声道,“天地以阴阳为基,方能生出无限万物。天道本无男女之分,男尊女卑亦不过是后世俗念所冠——你或许无法改变他人想法,却可以阻止自己继续错下去。”
卞公子不再说话。
“你记住,生而为女子,她们多有不易。不仅是无法掌控自己的一生,还无法出头,稍有错处还会被世人诟病。若有朝一日,她们也能进入学堂,平等受教、参与国政,那必定会有另一番繁荣之相!”茗城脸上露出的意气风发,一如昆仑往昔,“希望从今以后,你能对此有所改观。”
卞公子踌躇片刻,朝茗城深深一拜:“是在下狭隘了……圣女一席话,着实令在下受教。明日,我便找那位妾氏好好说说此事,听听她的意愿。”
茗城未答,而是默然转身离去。
“多谢圣女救命之恩!”卞公子不禁屈膝长跪。
片刻之后,卞老爷带着几位仆从来寻茗城,见房中的儿子长跪不起,喜极而泣。他撑着伞踉跄上前,但见庭院中央的石桌上,绸娟展开,当中的白玉锦盒在绵绵细雨中温润柔和。
卞老爷揉了揉眼,令仆从上前将其慢慢打开。宛如彩玉的玉果,静静躺在锦盒之中,耀着斑斓光芒。
玉淑林是誉华宫往瑶池寒地的必经之地。昔年,茗城每次去偷跑去瑶池捉螃蟹,都会路过此处。
白雪覆盖的林地,是一片片结满了玉果的玉淑树。每到大雪纷飞的时节,便是玉果成熟之期。那果实颗颗分明,宛如五彩玉石,连成片时,甚是迷人。
此刻的风西城街市上,人行往来连连不绝。
茗城悠然向前,手中收起的纸伞随白色裙摆微微晃动。细雨轻轻飘落在她的青丝之间,凝成一颗颗晶莹水珠。
她抬头仰望九天,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笑意,仿佛一切,又回到那个雪花纷扬、五彩斑斓的玉淑林中。
......
细雨才停,半胧溪月的大门轻轻打开又轻轻关闭。
鬼新娘抬头,白色身影脚步沉沉地踏进来,将许多打扫工具一股脑地丢到角落里,又将一匹布扛到她身旁,重重落到床榻上。一时间,满屋尘烬飞扬,茗城不得不捂着口鼻跑到屋外,不断咳嗽打喷嚏。
她意外于这位天神居然真的要为自己打扫房间,疑惑盯着粉艳的布匹,呆呆坐在床榻边缘。待其再次进屋,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憨笑。
之后,她便继续看着这位天神,如普通凡人女子那般,挽起长袖,从枯井里提出水,拎着四下漏水的木桶,踉踉跄跄晃进屋子,用力擦去每一件陈设上的尘土。
“你为何不用法术除去那些灰尘?”鬼新娘终于没忍住好奇。
茗城反复擦拭几遍茶桌之后,它终于露出了原本的木色花纹:“这世间,有许多比使用法术更有趣之事。”抬头看她,“一挥手便灰尘尽除,不是很无趣么?”
鬼新娘一时语塞。
她看着茗城在掸去挂轴的浮尘时,却因挂轴太过老旧从墙上忽然掉落,而扬了自己一脸灰烬,不禁开怀笑起来。
“你从前在誉华宫,也是这般有趣么?”鬼新娘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仿佛已许久未这般开怀。
“从前……”茗城撑着扫帚擦擦汗水,不禁自嘲摇头,“无趣得很!”
“无趣?”鬼新娘有些难以置信,“那么厉害的一个人,竟然会无趣?”
“仗着自己修为高,四处打架,说好听的是斩妖除魔,说难听了便是惹是生非,最后被人在胸口上捅了个洞,这不算无趣?”
“这说明你心系苍生、为民除害,是正义之举,怎能说是无趣呢?”
“可是后来,我与这伤我的小女孩母亲结下了梁子——都三百年了,还时常找我麻烦呢!”茗城耸了耸肩。
鬼新娘稍作思考,茅塞顿开:“你说的可是蜘蛛精?”
清眸微亮:“你知道她?”
鬼新娘愕然闭口,转望向窗外,不再搭话。
直到霞光熹微,屋内逐渐暗下来,茗城将陈旧不堪的床幔全部换成新裁的布匹,整个屋子瞬间焕然一新。
她将换下的旧物尽数搬到院子里,轻点手指,一尽消散:“你的用物不便出现在这庭院之外,只能都毁了,别介意!”院子里,茗城向屋内高喊。
鬼新娘未回答,只是呆呆看着她忙前忙后,最终把那已破不成形的水桶放回原处,才再次走进屋子。
“天色已晚,今日我便先回去了。”茗城轻笑,令鬼新娘心生暖意。
“我……”她迟疑俄顷,又突然开口,“我呆在这院子里已经千年,从人变成了鬼,又被他人……追来追去……”
“我知道。”
“可是我恨……”她目露凶光,许久说不出话来。
“你可以恨,因为恨,是人的本能,是人心最初的情感之一。”
“你可曾知晓……我当年是被迫留在这半胧溪月之中!”
千年之前的昱亭王乃是荒淫无度、狂妄自大之流,不仅在朝堂上常有犯上僭越之举,还不喜庙堂,十日有九日都会告病在府,以图风流享乐。
忽有一日,他听闻这风西城内有一绝色倾城的女子初长成,色心而起,誓要将此女强抢至府中。而那女子待字闺中时,曾有一位青梅竹马。只因其早已有了两位阿姐,再加上其母一心只念贵子降生,于是终日将她视为赔钱货。如今听闻王爷要纳妾,草草将她扮上红装,为她灌上迷药塞进一顶破轿,便一路送至王府后门。
可当女子被王府的家丁粗暴关进那名为半胧溪月的庭院里之后,却再见不到半个人影。年仅十五的她,便在那凄冷潮湿、阴森可怖的屋子里,忍饥受渴地挨了整整三日,才被一位恰巧路过的侍女发现,并送来了餐食。
女子从侍女处打听才得知,那风流的昱亭王在她入府的当日,便跑去了那花街柳巷寻欢作乐,早已将她这一两银子买来的赔钱货忘在脑后。
之后的日子,女子在这陌生的王府中,受尽欺凌。没人在意这个侍妾,只将她当做受气后的撒气工具。可怜她终日负伤连连,却无处倾诉。
后来,她想过逃跑,可枯瘦如她,一次次逃跑,却一次次被抓,抓回来便又是一顿毒打。旧伤复新伤,她的皮肤几近溃烂。
再后来,她想过在这王府中努力活下去。没过多久,昱亭王再次犯上。圣上对他忍无可忍,盛怒之下便下旨将其贬黜。之后虽仍住在王府内,地位财富却大不如前。
王爷颓败之中,无意间发现了这府中的国色天香,欲一尽缠绵,却惹得王妃勃然大怒,认为她乃是这王府中的不祥之物,欲将其与母家上下一并杀绝。
可女子的母亲却极力表示,女子与他们再无关系,更是来到王府中对她百般羞辱。
此时,距离她入府已是过去三年。昔日灵动婉约的女孩,如今虽才过十八,却已是人老珠黄之相。那一脸嫌弃的母亲与两位姐姐,非但不心疼,反而对她拳脚相加,大骂她是个不祥之物,还有那青梅竹马,更是抛下一句“贱人”便匆忙离去。
一时间,她成了遭人唾弃的罪人。万般心死之下,她选择了投井自尽。
临终前,她换上了入府那日的嫁衣,并在自己生死弥留之际,以自己的一身血肉,为这整个王府下了一道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