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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所有班级在事先规划好的区域就坐,体育老师口中有着良好口碑的赵誉校长站上司令台,开始发表讲话。秋风吹乱了他原本梳得整齐的头发。有一小撮逆着竖在他的头顶晃荡。
  陈洵望着校长那一小戳“呆毛”直想笑,嘴刚裂开,却见蔡兴站在一班旁,仿佛也正望着赵校的那一戳飘飘悠悠的头发,只是双眼空洞,神思不知飘到了何方。
  陈洵停下笑,这时身旁林达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什么呢?”
  陈洵回过神来,匆忙摇了摇头,说:“你看校长头顶。”
  “头顶?”林达看过去,跟着憋着笑“噗噗”了好几声。
  陈洵耸耸肩,转头无意间和葛佳的眼神不期而遇。陈洵愣住,直视她圆而亮的眼睛,看她一如往常露出甜美的笑容,溺水的窒息感再度袭来。
  这时身旁林达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诶,诶,纪廉要上场了!”
  陈洵回过神来,顺着他指的看过去。
  纪廉撑了把黑伞,头上还戴了顶鸭舌帽,压得很低,挡住了上半张脸。拉上的班服领口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只露出半截鼻子。要不是露出了胸前的号码牌,完全判断不出此人是谁。
  “对了。”
  “嗯?”陈洵正望着纪廉,闻声看回林达,“什么?”
  “我加了纪廉QQ,可他到现在都没加我。”林达说。
  “这个……”陈洵面露尴尬,抓着头发看向别处,“可能他还没看到?”
  “都这么久了还没看到啊。”林达笑了,“其实他就是不想加我吧。也没事,我加的时候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陈洵沉默着抬起手,两指撵了撵刚蹭到的台阶上的灰,他既不想让林达难堪,也不想勉强纪廉去做不喜欢的事。
  “不过你看,我之前说的没错吧,纪廉单就只跟你一个人处得来。”林达说,“还看在你的面子上参加了运动会。我看他日光疹很严重啊,把自己包得那么严实。”
  陈洵闻言朝纪廉投去目光。周围其他班不知情的人正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纪廉,但他坦然自若地站在那,撑着伞,身姿挺拔。
  “你们俩真是开学才认识的?”林达试探着问。
  陈洵想起纪廉说在他八岁生日同他相遇那晚,正是他母亲自杀的日子,愣了会儿神,点了下头。
  “嗯。”
  “好吧。”林达砸吧着嘴,说,“真羡慕你。”
  “哈哈。”
  陈洵心虚地干笑了两声。他只能撒谎,毕竟他不想告诉林达,纪廉父母的事。
  “中秋放假那几天,纪廉还去你家帮你补课了是吧?”
  “对啊。”
  “他讲题你听得懂吗?”林达说完顿了顿,“不是,我的意思是,他讲题也像平时说话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吗?”
  “嘿,不是,纪廉讲得很清楚,我都能听懂,他说过的题型我基本能掌握,够厉害的。”
  “哇,”林达没有灵魂地发出了一声感叹,说,“我也想体验下天才给开小灶上小课的感觉,可惜纪廉连一个眼神都不给我。嗐。”
  说完他无力地垮下肩膀。
  陈洵在他肩膀上鼓励意味地拍了拍,收手时见纪廉合上了伞。
  看台上随之也起了骚动,大概都因为纪廉这一收伞的动作预示着即将轮到他了。
  原来有这么多人像他一样,期待着赛场上的纪廉。陈洵想。
  下一秒,他突然觉察到自己似乎正被人注视着。
  当纪廉助跑结束,在沙坑上方越过的这一刻,陈洵找到了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的主人。
  同葛佳四目相对时,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旁林达随即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惊叹。
  陈洵一愣,和葛佳几乎同时转头看向赛场。
  纪廉的第一次试跳跳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距离。
  “六米零八。”裁判报道。
  之后的两次试跳中,纪廉甚至跳到了6.29米。
  周遭起了更大的骚动,大家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虽然在纪廉之后的体育生立即跳出了7.23米的好成绩,差点就破了校记录,但大家依旧围绕着“纪廉居然能跳这么远”聊得热火朝天。
  “我以为他只能跳四米左右。”
  “四米?我本来以为纪廉连脚都不会抬,会踱步走进沙坑里。”
  “哈哈哈哈……踱步走进沙坑里?!”
  “但看他平时体育课上的表现,这想法好像也成立?”
  “对啊!”
  ……
  诸如此类的话,传到陈洵耳中。将别人口中想象出来的纪廉,同他所认识的纪廉作比较,这其中的差别十分奇妙。
  大家眼中的纪廉高冷得连脚都不愿意抬,可他却见过一个相比之下鲜活得多的纪廉。
  当然,纪廉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或许只有葛佳最清楚吧。
  陈洵想到两人童年的遭遇,郁结的情绪笼聚在胸口,呼吸无法宽畅。
  跳远结束后,纪廉压了压鸭舌帽,再次撑起伞,站到一旁。
  全部运动员试跳结束后,纪廉的成绩没能排进决赛。这结果在所有人预料之中。
  高智商是天生的,但人体肌肉可不是一出生就自带的,公平地遵循了“用进废退”原则。纪廉在鲜少运动的情况下能跳出六米多,已经令人惊诧了。他在众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踏上台阶。林达坐在陈洵左侧,于是他在陈洵右侧坐下。
  “跳得可以啊。”陈洵朝他比了个赞。
  “对啊,没想到你这么厉害。”林达说,“我也只能跳六米左右。我还经常打篮球呢。”
  纪廉看他一眼,没说话。
  陈洵连忙接上话:“班长,你怎么这么菜,我就能跳七米二。要不是我腿没好全不能上,我肯定给我们班拿个第一回来。”
  “你是体育生嘛。”林达冲他笑笑,之后见纪廉依旧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挪了挪位置,离两人坐远了些。
  陈洵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回纪廉,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
  运动会结束,放学时间难得提前到了四点。
  陈洵去车棚取了玫红色的永久牌自行车,准备载纪廉回家,然而刚骑出去不过一米就感觉不对劲。
  他从车上下来,蹲下身细看才发现,车胎不知什么时候瘪了。
  “这老古董果然还是不经用啊。”陈洵按了两下车胎,站起身冲纪廉道,“看来今天咱们只能走回家了。”
  纪廉看了眼轮胎,说:“没事,时间还早。”说完就朝校外走。
  陈洵推着车跟上,到了车水马龙的校门口,无意在人群中望见了两个女生,其中一个像是葛佳,另个女生看着同葛佳一般高,但瘦的厉害,佝偻着背,穿着平时的衣服,没穿校服,侧脸看着并不认识。
  陈洵目送她们并肩穿过马路,走去对街,身影很快混入车流人群,难觅踪影,回过头来。
  “纪同学,你知道闫苓么?”
  纪廉沉默了几秒,说:“知道。”
  “因为这次的凶杀案吗?”
  “不是。”纪廉摇头,说,“因为葛佳。她们是初中同学。”
  “闫苓也是开晨中学的?”
  “嗯。”纪廉说,“她初中跟你一个班。”
  陈洵猛地停下车,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有吗?!”
  纪廉点头,说:“有。”
  陈洵呆立在原地许久,终于明白白雁提到这个名字时,自己感到熟悉的tຊ原因,但努力回忆,除了名字似乎有些印象,脑海中再没有关于这个女生的任何记忆。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
  “我那会儿经常翘课去泳队训练,只跟班里几个一起打球的男生熟,很少跟女生说话。”
  说完他想起葛佳,低了低头,推着车走快两步。
  “我们学校上一任校长,中秋那天被人给杀了,你知道这事么?杀他的就是闫苓的哥哥。”
  陈洵把听来的细节都说给了纪廉听。
  “具体的林达说他今晚会再问他爸。要是他问清楚了,我再告诉你。”
  说完他见纪廉只是沉默着半低着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猛地伸出手。
  原本想趁纪廉不注意,顺势揭下他的鸭舌帽,谁知鸭舌帽只带动了些头发被掀起,之后却像被黏住了一般摘不下来。
  纪廉因为他的拉扯微微皱了下眉。
  陈洵连忙将帽子轻轻放回纪廉头上,凑近他的脸朝帽子里望。
  “你在帽子上粘胶水了?”
  纪廉闻言停下来。
  陈洵眼看着他伸手在帽子里拨拔了几下,鸭舌帽前半部分剥离了头发,之后又在后脑勺的位置几下轻微地扯动,鸭舌帽整个被脱了下来。
  他将帽子递到陈洵手中。
  陈洵看到别在帽子内沿的黑色发夹,终于明白过来。
  “哦——我说呢,你刚才比赛跳远的时候帽子怎么不掉,原来是用发夹卡住了。”
  他笑着用胳膊肘捅了捅纪廉的臂膀。
  “纪同学,没想到你心还挺细啊。这应该挺费事的吧,你什么时候弄的?”
  “葛佳帮我卡的。”
  陈洵愣了愣,之后“啊”了声。
  “怪不得。这发卡不像你会有的。”
  纪廉没说话。
  “还是女孩子心细。为了不让你晒到太阳,她也算费尽心思了。比我妈照顾我都周到。”
  夸完不知为何,陈洵心中某个地方仿佛皮球泄了一点气,突然空了一小块。
  他将头扭向一边,抬头陡然看到还悬在半空中的太阳,感受到阳光的微热,这才反应过来,忙将帽子递给纪廉。
  纪廉接过帽子戴回头上,动作间,陈洵看到了他脖间泛起的一小块红疹。
  “你的脖子怎么了?”
  纪廉没回应,继续走。陈洵伸手拉住了他的校服衣领。纪廉被迫停下来。
  “你这是晒了太阳过敏了?”陈洵问。
  纪廉没说话。
  陈洵将他的校服往下拉了些,纪廉常年不晒日光的苍白肌肤上出现了几块大小不一的红疹,对比下触目惊心。红疹周围也是粉色的,也不知道是否还会蔓延。
  陈洵松开手,看着纪廉冷淡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你不是已经裹得很严实了吗?怎么还会过敏?”
  纪廉没说话,将衣领往上提了提,自顾朝前走。
  陈洵逐渐落在了后头,想了会儿,调转车头,从纪廉身后绕过,站到他身侧有太阳的一边。
  他从篮子里拿出纪廉刚才撑的伞,撑开后侧举到纪廉头顶。
  “明天你还有一项50米跑是吧?”
  纪廉侧头看他。
  “你别跑了。换我来。我明天就去跟张清说。”陈洵说。语气听来没有商量的余地。
  纪廉听后没说话,望向远处,许久,问:“得了抑郁症是什么感觉?你能想象么?”
  话题的转换令陈洵一愣,他认真想了会儿,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说:“可能和溺水的感觉差不多。想要呼救却喊不出口,想要浮出水面又找不到借力的支点。”
  “那她会想不开寻死么?”
  “寻死?”陈洵心里沉了沉,把老旧的自行车蹬得飞快,说,“应该不至于吧。”
  纪廉没再说什么,仰头去看,五点过半时的天空,招摇的阳光已然式微,昏黄的光隔着云层落下来,没了多少温度。
  送纪廉到家后,陈洵一手推着自行车慢悠悠走回自己家,另只手握着手机,在搜索栏中输入了“多形性日光疹”几个字。
  这还是他第一次认真了解纪廉的病,然而看后依旧一知半解。
  特别是当他看到有关症状的描述后——
  “……多于日晒后两小时至数日见局部皮肤呈皮肤烧灼感或痛痒,数日后发疹……”
  依照百度上查到的,纪廉脖间的红疹该在他晒后过几天才出现。可按照实际时间推算,从纪廉参加运动会接触到日光到他发疹,不过三四个小时。
  陈洵疑惑了片刻,没再细想下去。他的关注点在于“皮肤灼烧感”和“痛痒”这两段形容上。那感觉想必很难受。陈洵想。单就被蚊子咬了口,痒起来也令人心烦。
  可他问时纪廉却否认了。应该是为了不让他担心才这么说的。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手头有没有药。如果严重的话应该去医院的。
  陈洵胡乱想着,点开同纪廉的聊天框。
  “纪同学,你有没有好点”
  打到一半却又停住。
  他想起那天葛佳在他们班门口,得知纪廉要参加运动会后看向他时的眼神。她是在生他的气吗?因为已经预见纪廉会被晒伤?
  做了那么多防晒工作,结果却还是没能挡下所有毒辣的阳光。
  这会儿她说不定正在询问纪廉晒伤的情况,在心中责问他,明知纪廉不能晒太阳,还不做阻拦。
  如此设想着,陈洵删掉了对话框里的内容,将手机塞回口袋。
  远处高楼建筑交错的缝隙间,残阳即将落向世界的另一边。
  这带给他无限温暖希望的太阳,原来也会给人带去烦恼和伤害。
  在纪廉眼中,明媚灿烂的太阳大概是个凶狠毒辣,一手遮天的加害者。
  陈洵暗暗想,第一次体会到世间万物的两面性。
  回到家,陈洵难得老实地吃完了饭,没多话。还是白雁主动问起三明治的事,他才开了口。
  “纪廉吃下来感觉怎么样?”白雁期待地问,“他爱不爱吃?”
  “嗯。”陈洵点头,“他说好吃。”
  “那有没有哪里需要改进的?”
  “没有。”陈洵摇头。
  “真没有?”
  见陈洵重重晃了两下头,白雁才心满意足舒展开得意的笑容。
  “那我明天再做。做个火腿的。你带去给纪廉。”
  “嗯。”
  陈洵嚼着饭,闷闷地应了声。他没告诉白雁,明天运动会他准备代替纪廉上场跑五十米。
  假使说了的话,想必会引起白雁不必要的担心。与其这样还不如不说,反正他明天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纪廉上场了。
  放下筷子,路过客厅,这会儿电视上本地电视台又在播刘贤武被杀的案子。
  “……被捕后,闫某对杀害刘某的事实供认不讳,作案原因目前警方还在调查……”
  原本的凶杀演示动画变成了真人,陈洵站定住,看了眼闫某坐在牢中接受审讯的画面。男人脸被打了马赛克,只能看到他穿着黑背心,黑外套,外面套了个红马甲,胸前有大片纹身。
  镜头给了男人的手一个特写,镜头往上,转移到男人被打了码的脸。
  看清男人身上的龙纹身,陈洵愣在原地,仿佛溺水,忽然间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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