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这天难得清闲,下了班,张清提议一起去下饭馆,蔡兴批完前两天积压下来的试卷,揉着酸涩的双眼,想着去散散心也好。
两人去了经常光顾的小饭店。
店老板的儿子曾是张清班上的学生,高考考了好成绩。为此,店老板认准了张清是个好老师,每次见张清来都表现得格外热情。
“张老师,今天有空,又来照顾我生意啦!”
张清同蔡兴找了张空桌坐定下来,笑着朝他点点头,“随便弄个三菜一汤就够了。”
“好嘞。要酒吗?”
“不用,我们都开车。”
“行。你们稍坐会儿啊,马上好。”
“谢谢,麻烦了。”
“张老师客气!”
店老板笑着进了后厨,蔡兴看张清一眼,低头给他倒了杯水,想起那天给他们班监考,见到纪廉时的情形。
“那个小神童最近怎么样?”他问,“化学竞赛名次出来没?”
“嗯。”张清竖起食指,比了个一,蔡兴立马会意,纪廉拿了一等奖。
“那孩子果然厉害啊。”
“嗯,”张清沉吟着拿起筷子,夹了颗花生米,嚼完后低声说,“赵誉没说错,那孩子是块璞玉,只是我这等平庸的教书匠,不配雕刻他罢了。心态上,我还得向你学习。”
“嚯。”蔡兴笑着歪过头,“向我学习什么?您说说?”
“向你学习如何走近学生,关心学生,倾听那些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张清正了正脸色,如是说。
蔡兴听后直摆手,“这话说的,折煞我了。论得意门生您可不比我少。”
张清看着他沉默了一阵,之后才又开口,说,“刘贤武当校长那会儿,其实我挺看不上他的。”
蔡兴听到刘贤武的名字,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当时做的那些烂糟事,大家其实也都清楚得很。那会儿查得不严,油水回扣,轻轻松松,说捞就让他给捞去了tຊ,还天天请这个局长,约那个市长来学校里参观。学校,一个给孩子念书学习用的地方,有什么好参观的?不就那点破事,钱,人脉。那会儿大家都在他手底下做事,没胆子举报他,这会儿他退休了,没想到啊,居然不得善终,就这么死了。”
张清没喝酒,却像是喝醉了借着酒劲似的说起了真话。蔡兴在一旁听着,捏着筷子的手都有些抖。
“死者为大,少说几句吧。”
服务员在这时接连上了两个凉菜,张清冲他点点头,又看向蔡兴,说,“那个杀了刘贤武的孩子,闫烨,你记不记得,我们还教过他?”
蔡兴捏着筷子的手一震。张清看他这反应,知道他还记得,低头摆弄起杯子。
“我昨天看到新闻,说他俩还是亲戚关系,杀刘贤武就因为气不过刘贤武看不起他们一家。”
蔡兴怔怔地点了下头,“……我也听说了。”
张清又夹起一颗花生米,送进嘴里,缓缓道,“我记得这孩子那时候仗着他爸赚了点钱,一身的臭毛病,跟个混世魔王一样,在学校里打架滋事。那年你是他班主任。他三天两头来找你麻烦,还雇了几个社会上的人,把你家大门用红油漆抹得一塌糊涂”
见蔡兴不说话,张清停了会儿,兀自说下去。
“我当时劝你忍不下去就算了,大不了辞职。按你的资历,哪所高中不是抢着要你?转去私立高中教书,工资还高。结果你还是忍下来了,还三番五次找他谈心,最后居然真他劝服了。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我们也都还在这学校,成了老搭档……”
张清举起杯子。
“来,老搭档,以茶代酒,干个杯。”
蔡兴同他碰了碰杯,默不作声地喝了口。
等菜上来了,张清动了几筷子,继续回忆起来。
“他那个搞工程的老爸,叫什么……闫耀生?是叫闫耀生吧?”
蔡兴勉强点了下头,“对。”
“嗯。当初那个闫耀生发迹,谢师宴上对你千恩万谢,看得出他是真的感激你,把他儿子领上了正途。凭他自己,他那会儿工作那么忙,哪有时间管。”
蔡兴听到这,耸着肩无奈地笑了,说,“我原以为那小子能改头换面,长大懂事了能有点出息,结果居然干出了这种事。”
“这就是命。”张清接道,“闫耀生那些年风光啊,眼看着一路飞黄腾达,现在呢?听说精神不正常了,疯了。儿子呢?杀人了。”
张清说到这又叹一口气。
“他高中毕业后,你和他家还有联系吗?”
蔡兴沉默几秒,摇了摇头,之后又含混地补了句,“跟他妈有点联系。”
“哦。”张清点了点头,“他妈妈比较关心他。可惜,这混小子这次做出这种事,大概率是得去见阎王了。”
之后没再说什么,夹了新上的菜吃起来。
蔡兴看他一眼,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望向玻璃门外车水马龙的街道,思绪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出了饭店,两人道完别,各自开车回家,刚坐到车上,蔡兴就接到了一则短信。
“我真想死了算了。”
夜风透过未关的车门吹进来,卷起阵阵凉意。蔡兴盯着信息看了片刻,浑身哆嗦了下。放下手机,他关上车门,发动了车子。
到了老地方,蔡兴将车停在车位上,下了车,刚准备抬脚走,就看见了站在香樟树下的女人。
女人穿了条包身的黑色长裙,腰间的皮带金光闪闪,将肥肉堆叠的肚子生生勒成了两块。
看见车,女人双臂交叉着抱住胳膊,缓缓朝他走过来。
蔡兴下车走去副驾,为女人拉开车门。等女人坐稳当后,他从另一侧钻进车里,侧身为她系上安全带。
“今天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你老婆不问?”女人肿着哭红的眼,盯着他问。
“我说跟同事吃饭去了。明天学校开运动会,也没什么事。”蔡兴边说边发动了车子,打过方向盘,“本来想去你家接你的。”
“还好你没那么做。要是被街坊邻居看到了,就全完了。”
蔡兴没做声,拉开车窗。
凉风从窗户外透进来,拂过他的脸颊。空气中有潮湿的气息。
好像快下雨了。
驶过十字路口,等红灯的片刻,他忍不住又开口:“刚才发的短信,什么意思?”
“就不想活了,出了这样的事。我儿子活不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女人又弯下身子,抱着头哭起来。
“想开点,你还有个女儿呢。”蔡兴安慰她,“闫苓。多乖的孩子。”
“我也只有闫苓了。还有你……”女人猛地抬起头来,“只要你肯离婚,我愿意……”
“不可能的。”蔡兴打断她。
“为什么?!”女人愤怒地瞪起眼,尖叫起来,“你翻脸不认人?!你第一次跟我上床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蔡兴手架在窗沿上,撑着头,皱着眉不说话。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你先想想怎么给闫烨打官司吧,说不定还能保他一条命。”
“保他一条命……你当我没问过?!律师说了,就算不是死刑,也是无期,我……”
女人崩溃大哭起来,凄厉的声音令路人频频回头。
蔡兴没做声,重又关上窗户,双眼放空地望着前方的路,任由她哭下去。
“事已至此,你也别太伤心了。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
“他为什么要杀人啊……为什么!可能是报应……你说,你说会不会是报应?!报应!”
“你别瞎说!”蔡兴吼起来。
女人揪着头发,头用力砸在中控台上。
红灯亮起,蔡兴猛地踩下刹车,空出手来将她拽起来。
“你再这样我走了!”
“我不会放你走的!我现在只有你了!”女人一把抓住他的手,指甲几乎嵌入他的皮肉,面目变得狰狞扭曲。
蔡兴瞪着眼,想起第一次带女人去酒店时的场景。她表现得仿佛坠入初恋的少女一般,看着他的眼里闪闪发光。
岁月带走了她的身材,带走了她的面容,让她变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回到家,打开家门,蔡兴发现妻子正端坐在沙发上,并没有睡。他在原地站了会儿,关上门,径直穿过客厅,走去楼梯。
“你给我站住!”妻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喝酒喝到这个点,难道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蔡兴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这是什么态度!”女人走到他面前,气得涨红了脸。
蔡兴瞥了女人一眼,从她身边绕过,掏出手机打开编辑短信的页面,正想打字,手机被一把抢过去,狠狠扔了出去。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妻子勃然大怒。
手机摔在地上划出了好几米远,“啪——”的一声,同开门的声音重叠。
蔡兴回过头去,之后看到了出现在门口的儿子。儿子的视线在他脸上掠过,默不作声地走去把手机捡起来,放到了茶桌上。
妻子走上前拽住儿子的手。十四岁的男孩看着女人,手从女人手里缓慢挣脱出来。女人见状迅速将怒火转移到了他身上。
“你怎么也这么晚才回来?!”
“对不起。”
“你也知道你对不起我?!那你比你爸还好些!你爸这个点回来,连句对不起都不会说!”
男孩没再说话,看蔡兴一眼,低着头上了楼。
客厅中的摆钟敲响第十一下。几分钟后,空旷的客厅重归寂静。
蔡兴低低喊了声妻子的名字。
妻子走到他身边,拿起桌上的手机,递过去。
“坏了,换一部吧。”
蔡兴接过手机。摔后的手机有一角的烤漆掉了,他低头盯住那一块丑陋的缺损。
“也趁早把我换了吧。”妻子又说。
“别这样。”蔡兴皱着眉望向她,“是我不好。”
女人只是冷着脸。
“你到底去哪儿了?这么晚回来。”
“不是跟你说了么,和同事吃饭。”
“跟哪个同事?我现在就打电话问问他。”
此时的自己与其说是个丈夫,更像是个证据确凿无从辩驳的犯人。蔡兴无法隐藏自己的心虚与烦躁,忍不住拔高了声音。
“哎呀,我这也不是第一次跟同事聚餐吃饭了,之前不也经常晚回来么?你不都好好的,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这么咄咄逼人。”
女人没做声。
人的很多小动作会暴露出这个人当下是在说实话还是假话。比如说飘忽的眼神,比如说不自觉地舔发干的嘴唇,比如说无处摆放,抠住手机的手指。
经过十多年朝夕相处,这些细微的动作随着认知一遍遍地积累,最后变成无声的坦白——
我在说谎。
“我之前是没有说过你什么。”女人道。
每个人都会说谎,隐瞒或许是出于某个原因。过去女人不想多追究,她更愿意假装自己不知情,信任自己的丈夫,可这次,她有了必须恢复清醒的理由。
她走去倒了杯水,刚要咽下,听到旁边蔡兴说:“消气没?早点tຊ睡吧,明天你是可以睡大觉的,我还得上班呢。”
“是么?”她紧了紧手中的杯子。冰凉的液体流入腹中,连心都有了些冷意。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家靠你养着,所以做什么我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没这么说啊,我只让你早点睡,你怎么就非得曲解我的意思呢?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女人转过脸来,看着蔡兴,说:“我怀孕了。”
蔡兴几乎呆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女人静静地看着蔡兴,停顿了很久,最后不动声色地放下杯子,侧脸没进了楼梯拐角的阴影里。
屋外,秋雨突然下得瓢泼。四处游荡的流浪猫在夜幕中四下躲藏,钻进了废弃的车库。树梢上的枯叶孤零零地打了几个转,坠入污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