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芙只是望着他,蓦地有了分了悟:“是了……你与郡主都是智慧高绝之人。今夜的事恐怕你们早有准备,只待对方找上门露出马脚……你怎么会中了软筋散呢?只怕这也是为了要引出长公主,看她们究竟会做些什么……”他们必然有个请君入瓮的好计策,并且绝情多半也是知情的,只有她傻傻的一直弄不清楚状况。沛芙觉得刚才奋不顾身的自己有些可笑。她永远只是个没用的暗卫,是他人的累赘罢了。“沛芙……”宁浣亭忧虑地看她浑然不顾自己身上血仍淌个不停,只是喃喃自语,自己又不方便拉开她的衣裳而处理她胸前的伤势。这样拖延下去,恐怕……
“宁郎……”长公主缓缓抚摸着宁浣亭似美玉雕成的面容,声音那么温和,“很吃惊么?”
她突地咯咯笑了两声,索性将两只衣袖都捋了起来,又将面上的白纱扯下。这下全场人都静默了,其中包括了长公主的贴身暗卫绝冥。
在长公主的脸上和双手小臂上,赫然竟有无数的刀疤。
那些刀疤深深浅浅,有些明显已经年深月久,有些则才结痂。作为当今皇帝唯一的皇妹,金枝玉叶般的长公主,即便在这京郊的道观中修行,待遇也应该不会太差,何以脸上和双手小臂上会有这般密密麻麻的刀疤?
“宁郎。”长公主将手臂举起,在月光下欣赏着,满是刀疤的脸上溢满了柔情蜜意,却只是徒增狰狞,“我身在这道观中修行这些年来,每逢想你念你了,就会在身上划上一刀……”她又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月下摸索着数起自己脸上的刀痕,“一、二、三……你瞧,不知不觉我已划了这许多道……我竟是如此思慕你,比所有那些能嫁给你的女子更思慕你百倍千倍呢……”
她喟叹着,可怖的面上满是笑意,但此时这带了分病态和扭曲的笑,却只能让人感到惊悚。
“你……”宁浣亭也显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儿才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长公主却摇摇头,将燃去大半的蜡烛随手抛在地上,又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双眼明亮璀璨,如同自己在抚摸的是件珍宝:“绝冥这次做得真对……我就早该将你好好藏起来,这样就再也不会有别的女人能有机会嫁给你了,你不就永远都只会是我一个人的了?”
听她话中之意,竟是要将宁浣亭拘禁起来,当做自己的禁脔?可她不是一名正在清修的道姑么?
扭头看看身边,她发现虞立薰竟不知何时不见了。
没等沛芙想明白,那长公主的手已从少主宁浣亭的眉一直摸到他的眼眸,再摸过他挺直的鼻梁向下摩挲起他线条美好的唇……
沛芙再也看不下去了。这种让人从头摸到脚的恶心感觉,她太深有体会了!而且眼睁睁看少主被人吃豆腐,也绝对不符合她的暗卫准则!
所以她猛地蹿了出去,大喊一声:“放开你的手!”
“你是什么人!”长公主一惊,转头喝问。待看清身着有些破烂的新娘嫁衣,发丝凌乱随意散着的沛芙时,她惊疑不定地回头望向仍跪在原地的绝冥,手下的动作倒是暂停了。
绝冥知道主人的意思,低头正要回禀。
沛芙已抢先一步自我介绍:“我便是你正准备要摸个够的那个美男子的……新娘!你还不快快放开你那吃豆腐的手!”此言一出,她发现那长公主蓦地爆发出一种极浓的杀意,一旁的绝冥在主子杀意迸现的同时也猛然绷紧身体,做好了随时暴起出手的准备。
一滴冷汗顿时从她额角淌过,想起绝冥的武力值,她开始觉得自己好像跳出来得有些冲动……
想想不管虞立薰跑去了哪里,但他已经身受重伤,绝情也还不知去向。此处是皇家道观,尚有不少先帝时期的贵人宫女在这里修行,宁国公府的护卫要纠集了深夜出城前来此处救人,必然不能劳师动众地引人瞩目,因此要等到援兵还不知得多久。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处境堪忧,不过作为一名称职的暗卫,越是在这种情况下,就越不能轻易妥协。放弃一边受难的少主自己偷生,算什么好暗卫?
为了少主,她决定豁出去……拖延时间!
在长公主与绝冥杀气腾腾的目光里,沛芙硬着头皮指着前殿方向,语气缓和了不少;“前殿还供着三清祖师爷,你却在这里摸着别人家的相公,你觉得这样做真的好吗?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如赶快幡然醒悟,想来那无量天尊必定还会护佑你,令你早日飞升……那个,得成大道的……”
“别人的……相公?”明明沛芙说了那么一大段话,长公主却只喃喃地重复这句,然后又咯咯笑了起来,“宁郎怎么会是别人的相公?这个别人,永远不会存在于世上……”
见过痴情的,没见过痴情到这般偏执地步的人。
沛芙看着这位道姑打扮t?却面目狰狞的长公主,听她咯咯的诡异笑声在黑夜中响彻,而绝冥已经对着自己蠢蠢欲动,只等长公主一声令下便解决自己这又一个“别人”。
沛芙都已经决定豁出去了,索性在她们对自己动手前,先问出心中的疑惑:“你也真是奇怪。好歹贵为长公主,既然对宁世子如此爱慕,为何不干脆下嫁于他,却偏要跑来这道观中出家?既然出家做了道姑,却又为何对他念念不忘,一再害他新娘?弄得他不得安宁?我倒是想不明白,你究竟对宁世子是真的爱慕还是假的爱慕……”
闻言,宁浣亭也抬起头来,显然他心中也有同样的疑惑。
这一问倒似刚巧戳中了长公主的心病。她咯咯的笑声突地一顿,缓缓盯向沛芙,目光竟是那么渗人恐怖,本就满是刀疤的面上也渐渐扭曲起来。
沛芙从未见过有什么人能将面容扭曲到这种程度,何况那还是一名出身高贵接受过良好教养的女子。她不由咽了咽口水。
“为什么不嫁给他?”长公主仿佛一字一字从牙缝中迸出般,声音竟也变得扭曲难听。她又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好似直不起腰来。
良久,她才又慢慢地一字一字道:“你以为,我不想嫁给他吗?你以为我是真心要来当道姑的吗……”她望向正看着自己的宁浣亭,眸中又升起柔情,“宁郎,自从我幼时第一次见到你,便决心长大要嫁与你。你可知当我及笄后,也是曾向皇兄请求过赐婚的……可惜……”
她顿了顿,似乎接下来的回忆令她痛不欲生,需要先缓口气般,停了会儿才继续道:“可惜,那向来疼爱我的皇兄,在我百般恳求之后,非但没有同意赐婚,却反将我送来了道观出家,说什么这世间诸人皆苦于欲壑难填,让我好生清修做个清静之人,早日脱离尘世苦难。本宫才刚十五岁,便只能日日伴着这里泥塑的三清祖师无量天尊……一直到过完这下半辈子……”说到这里,她再次咯咯笑起来,“不过也好,至少这么多年过去,贫道是他唯一尚在人世的皇妹了……”
她说着说着,又开始颠三倒四起来,一会儿“本宫”一会儿“贫道”,口中哀哀凄凄地念着似咒骂似哭诉的话语,却语速快得让人听不清楚到底在说些什么。
这道观中的院落里,她扭曲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飘荡,就像徘徊了千百年难以超生的怨鬼。
沛芙在这微凉的夜风中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想到,眼前这位确实是当今唯一尚在人世的长公主了。而她口中的“皇兄”,自然是指当今圣上,那个给宁世子赐婚的老皇帝。
长公主这一称号,通常是称呼皇帝的姐妹。本朝如今却仅有一位长公主,其余的或者被送去外邦与各族蛮夷和亲,或者于早年一些政变中随着驸马一族连坐而死,仅有眼前这位道号清悟的长公主因出家较早,反倒一直活到了现在。
世人只知这宫中生活尽是镶金嵌玉锦衣玉食,却不知这无上的风光背后,身为天家女儿也是如此无奈。
在这个边疆屡屡有外族犯境,朝中政事波澜诡谲的年代,当长公主真还不如当个小民百姓。甚至都不如她这个小小暗卫。
在沛芙心中对眼前这位长公主隐隐升起同情之际,后者却忽地止住了口中的碎碎念,猛然望向沛芙,眸中的柔情已经变作十足的怨毒:“凭什么,本宫明明苦苦爱慕宁郎十数载不得,只能被困在这山中修什么道……你们这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女人,却能顺利地与宁郎议亲嫁给他……”
不妙!虽然沛芙也同样对此有些疑惑,但心头突地升起警兆,便听到长公主唤道:“绝冥,杀了她!”
她赶忙蹿向长公主身后,武功高强的绝冥就算想对她一击必杀,总还要顾忌一下不能误伤了自家主子吧。
长公主见她蹿到自己身后企图用自己当挡箭牌,怎么肯让她如愿,几步向旁边让了开来,沛芙却如影随形只一个转身便又继续躲在她身后。如此数次,无论长公主如何转身避让,沛芙却始终躲在她身后一步距离处,便好似长公主的影子一般。
没法子,她作为暗卫这么多年,最擅长的本事也就只有当人家的影子。
尊贵如长公主哪里遇到过这么赖皮的人,不由咬牙朝身后瞪去,口中厉声道:“从未见过哪个大家闺秀如你这女人般会躲的,莫非虞将军的家训便是让你当缩头乌龟?还不快快出来受死!”
沛芙听她提到虞将军不由怔了怔,才想到长公主听她自称是宁浣亭的新娘,必然是把她当成玉雪郡主了。
坏了,若是虞立薰听到这话,会不会觉得她在败坏虞将军威武的形象?
但是长公主此刻明显是在用激将法,她才不会傻到放弃这么好的挡箭牌,出来受死……
虽然如此她不停地跟随着长公主的步子,在其身后移动时,一边还是辩解了一句:“不管谁家的家训也没有让人白白送死的!”
说完这话,她突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就算顾忌到不能误伤长公主,绝冥也不该这么久了还没出手。
沛芙想到这里扭头望向绝冥,发现她竟依旧维持着跪地的姿势,毫无起身攻击的意思。
“绝冥!”长公主也发现了绝冥的不对劲,又厉喝了一声。
绝冥却仍是不动,只是额头有汗水正顺着露在外面的眼眶滴下。
长公主惊疑不定地欲上前,夜色中却蓦地响起个声音:“真不好意思,我虞氏的家训与你们不同,有教人审时度势待机而动的,却从无做缩头乌龟的说法。”那声音语速缓慢,优雅中带着丝傲慢,除了虞立薰还能有谁?
他终于舍得出来了。沛芙对着院中无声无息多出来的那道身影微微侧目,不用说,绝冥此时的怪异状态必然是他动的手脚。
“是你?”长公主显然认出了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美人,“你不是宁郎安排在玉雪郡主身边的那个女暗卫?”
长公主竟然也认为他是冒充玉雪郡主的暗卫?是因为绝冥向她这么禀报的?还是……沛芙默默想着,还是说,自己实在太肉脚,太不像个暗卫了……
虞立薰身材高挑,此时墨发随意披散身后,在月光下侧身而立,望来依旧是美得雌雄莫辩。
他冲着长公主勾唇一笑:“长公主如此眼力,莫怪会为了个宁世子痛苦如许多年,甚至不惜造下杀孽。”
他这话听来让人不确定究竟是在说长公主眼力好,还是在损她眼光太差为了个区区宁世子,死去活来如许多年,甚至不惜搞死人家那么多新娘,实在有些不值?
虞立薰说话总如此可恶,此次居然把少主也给捎带着一起损了。
沛芙瞪他一眼,耳边听得长公主又厉声道:“若你真是玉雪郡主,你这样对我的人施暗算,又哪有一点虞将军的光明磊落?不怕他九泉之下含羞吗!”
长公主屡屡拿虞将军出来说事,显然犯了虞立薰的忌讳,他凤眼危险地一眯,却不怒反笑:“之前与你的手下交手时,她便是对我和绝情下了暗手。若非有人挡着,兴许我此时已不在世间。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如今我既然找过来,怎能不回报一二?”
他们在那头说这话,沛芙这边眼角瞥见仍维持着跪地姿势,却因拼命运功而眼珠都突起的绝冥,确定她短时间内都无法动弹,忙几步赶去树下的宁浣亭处。
宁浣亭是被点了穴外加下了软筋散。软筋散没有解药,只能等药力自动散去,幸而对身体没什么伤害。而点穴则比较好解决,暗卫的点穴手法大多师出一门,沛芙很容易就替他解开。只是点穴时间较久,宁浣亭的手脚有些麻木,尚需坐着缓解一会儿,沛芙便翻起他的衣袖裤腿,要替他按摩手脚活血。
本以为宁浣亭大约又会像往常般以“男女授受不亲”为由,避开她的触碰,哪知他此时竟不避不让,甚至主动将手臂迎了上来。沛芙一愣之下双手已然接触到他光滑白皙的皮肤,心中真是又喜又担忧。
她尚年幼时就跟在宁浣亭身边,对这位神仙般的少主景仰之情简直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所以光是偷看他洗澡的次数就远远超过十根手指……咳,虽然每次都没能成功如愿一窥,但此时能亲手摸上一摸,心中那个暗喜不由她不溢于言表。
然而少主突然如此失常,难道是因为今晚受了太大刺激。作为一名处处为主子着想的暗卫,沛芙有不得不为此生出些许担忧来。
与长公主周旋的虞立薰,一直暗中关注着沛芙,见她双手按着宁浣亭修长白皙的手臂,灵活的眼珠子不停转动,神情更是千变万化,其心t?思简直一目了然。他不由凤眼又眯起,提醒她:“沛芙,我们来此还有正事,你可别忘记了。”
沛芙一怔。是了,方才虞立薰提到绝冥下暗手时,有人替他挡着,这人必然是指绝情了。也不知如今绝情被她们怎样了……
“听说……这京郊道观之中往往因为阴盛阳衰,一些思春的道姑们会偷偷将男子抢入观中藏起来……”虞立薰又道。
“藏起来干吗?阴盛阳衰,所以用来中和阳气,使她们的修行走上中庸之道?”沛芙愣愣追问。
见沛芙这般懵懂的样子,虞立薰倏然笑得如同如同正在勾引书生的花怪狐精千年老妖,解释道:“可以这样理解。藏起来,自然是将他如同一朵娇花般好生怜惜……”他带笑的话语还故意拖出了引人遐思的尾音。
高大坚实如同临渊岳峙,从头到脚一身黑的绝情一朵待人怜惜的娇花般……被人怜惜?沛芙浑身抖了抖,觉得那样的画面简直太美不敢看。
不过作为暗卫精英中的精英,绝情此番受到暗算落入她们手里,若真因此受到如虞立薰所言的那般对待……不知会不会认为是奇耻大辱,进而从寡言少语的冰山升级为崩坏的冰山……
沛芙身为一个已经受够某座寡言少语冰山的小小暗卫,光是想想今后可能会有的暗卫生涯,她都觉着冻得厉害。
她想到此忙放开宁浣亭的手,站起身凛然道:“同僚之情不可废!我这就去搜遍整个院落,解救我的好同僚,麻烦郡主也跟……清悟仙姑沟通一番,打听打听他的下落。”
“虞立薰。”一直保持沉默的宁浣亭忽然出声,“绝情虽然寡言少语又忠心护主,但如果让他知道你这般在背后搬弄是非,尤其将他说成一朵娇花……恐怕……”他顿了顿没说下去,“总之,你多保重。”
宁浣亭自被掳来此地后,就丝毫未见过慌乱之相,如斯镇定气度非常人可比。虞立薰更是从一出现,便未曾将一旁的长公主放在眼里。而沛芙,此刻满脑子都是为今后平顺的暗卫生涯,赶紧救出“娇花般”的僚友绝情……不觉竟忘记身处何处了。
长公主见他们竟渐渐旁若无人地说笑起来,不由暗自咬碎银牙,喝道:“这道观岂是尔等放肆之处?”说罢,她三击掌。
掌声在这暗夜中十分响亮,随着掌声出现的,是许多手执武器的武林高手,而各处房顶上更冒出无数身背弓箭的高手,正将箭矢对准场中的宁浣亭等三人。场中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长公主竟是早有埋伏。
沛芙本要提气掠起去搜遍整座道观,寻找绝情下落的,没想到会突然冒出这许多高手,差点被弓箭手当鸟儿一般给射下来。她慌忙使出千斤坠避开箭矢,迅速落地护于宁浣亭身侧。
虞立薰环顾杀气腾腾的四周,却只是轻笑:“长公主殿下就只有这些人马么?这可不够看呢……”
长公主早已没了那尊贵慈祥之态,望着姿态妖娆的虞立薰和他身旁大红嫁衣的沛芙,面上条条刀疤扭曲纠结,越发狰狞可怖:“这些人,便足够送你们上西天了。”
看来她已决意不管虞立薰和沛芙哪个才是正牌的玉雪郡主,只要有可能是自己心上人的新娘,她都决意要在今夜除掉。
沛芙已经从四周围着他们的那些江湖人士中,依稀认出了鳄龟双煞、西域狂魔等江湖中臭名昭著的恶人,这些人也正是她之前在二皇子别庄之中窥见过的,想不到此时会出现在长公主身边。便是她再迷糊,也能看出长公主与二皇子的关系非比寻常。
虞立薰在这些人的包围中,轻轻叹了口气:“长公主殿下,你也许还没有理解我的话……”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把扇子,悠闲地扇了几下后,突然将扇子一合在手掌上敲了敲。
便听到十分整齐的刷刷声,那些在屋檐上张着弓的兵卒们手中箭矢的方向,已齐齐改为指向包括长公主以及绝冥、鳄龟双煞等在内的诸人。
长公主的脸色变了,扭曲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这不可能!本宫的私兵怎么可能叛变?定是你使了什么妖法!”
虞立薰噗嗤笑了声,扫了眼四周屋檐上的兵卒,媚眼流波:“我想你可能需要一点提示——你所谓的那些私兵,大都是从西城门外军营中的训练出来的。而西城门外的军营,曾是我虞家军的驻扎之所……”他未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宁浣亭眼神复杂地朝虞立薰看了一会儿。
想不到虞将军故去那么多年,麾下嫡系在这些年里或调往各处或战死沙场已不剩下几人,但其在军中仍能有如此影响力。
当今圣上曾命令禁制圈养私兵,更何况长公主身在道观里出家,理应脱离尘俗之事才对。那些所谓私兵不过是她使了手段从军营中调集而来,这些年来她不止一次如此行事,那些兵卒也替她办事不止一次,已被她视为可以依恃的凭仗,却不曾想如今竟会临阵倒戈。
她倒退了几步,瞪向虞立薰,发现自己竟是小看了这个看似无依无靠的虞将军遗孤。在她的眼珠都几乎要瞪出来时,屋檐上的兵卒间闪过一道黑影,准确地落在宁浣亭身侧,沛芙的旁边。
他从头到脚一身漆黑,眼神冰冷身形挺直,便只是看一眼都能让人感受到寒意。
“绝情!”离得较近的沛芙一感受到那熟悉的寒意,便欣喜地唤道,“你自己逃出来了?”说着,她仔细地上下打量了绝情几眼,心中想起方才虞立薰的话,忍不住偷偷猜测绝情到底有没有真被那群老道姑们当成娇花般怜惜过……
绝情虽然不知道她究竟又在想些什么,但看到她眼神越来越古怪,他浑身立时又寒气逼人起来,令沛芙不禁后退了两步。
而后他无视沛芙的存在,向宁浣亭道:“已遵郡主指示,寻到长公主私库,并分批运往边疆和黄河畔匿名捐赠。”他竟一口气说出这许多字,沛芙张嘴惊讶了下,差点忽略了他话中意思。
而绝情此言一出,场中静了一刻。长公主的私库乃是她历年所得,是她最后的家底,想不到竟被人悄无声息地寻到并运走了。
“不可能!”长公主呆了一下后,首先便厉声喝道,“那里机关重重,又高手如云,你们不可能找到!来人!还不快来人!”
“长公主是想唤你身边那几名身手不错的小道姑吗?”虞立薰轻笑,“长公主总是如此自信……只是我既然将你的私库都找着了,又怎么可能不将你那些爪牙顺手解决掉。也是亏了有她们,才令我有途径套出你私库的所在……”
他将手中扇子轻摇,又继续道:“长公主总雇收费那么昂贵的杀手和武林高手来刺杀我,想来身家必定丰厚。与其白白浪费给那些屡屡刺杀失败的废物,倒不如用来补充一下边疆守军的军饷。边疆那些时常缺衣少食的守军必会十分感谢长公主大方的捐赠,更勇猛地抵御外族侵扰。那些黄河畔遭了水患的难民们也必会十分感念长公主的大恩。长公主积下如此厚德,将来得道飞升怕也是指日可待。”
感念个头,绝情刚才都说了是“匿名捐赠”,明显这虞立薰是故意说这番话来气长公主的。什么得道飞升指日可待,那分明是祝满手杀孽的长公主早日嗝屁的意思。
沛芙瞥瞥他,觉得比起伶牙俐齿巧舌如簧来,她绝对是败给眼前这个雌雄莫辩的虞立薰,不由心中升起些敬仰之情。
长公主此时有如刚遭过霜打,她瞪着笑容妩媚中带了分得意的虞立薰,目眦欲裂:“你!从刚得知圣旨赐婚的事,本宫便预感你这将门之女必然极难解决,特意花了比往常多数倍的精力关注此事,想不到……想不到……”
她此时显然已信了虞立薰才是真正的玉雪郡主,接连说了两个“想不到”之后,虽然没有把话说尽,却已然让人明白话中意思。
便是沛芙都恍然,难怪虞立薰遇到的刺杀,会比宁浣亭之前十四名新娘的凶险百倍。却原来虞将军生前的威名,令这位长公主连他的女儿也不敢小觑,生怕普通的手段除不掉他。
虞立薰轻笑:“得长公主如此重视,真让人受宠若惊。”
长公主的脸剧烈扭曲了下,她向周围的众多武林高手喝道:“你们都是死的吗!平日里供养你们都是白供养的?还不快将他们一举拿下!”
那诸多人却互相看看,一个都没有动。
在长公主再三催促后,其中一身异域服饰外号西域狂魔的粗壮汉子才桀桀怪笑道:“长公主,我等可不管你们的恩怨是非,只关心你还给不给得起答应我等的报酬。要知道我等都只t?是二皇子暂时借与你助力的,不过一场交易而已。何况眼前这局面,便是我等武功高强,一会儿若是箭如雨下,也免不了要多费不少力,之前出的价恐怕还不足够。”
此言一出,顿时这群江湖人纷纷附和起来。
长公主已是损失惨重,这群人却还坐地起价起来,果然不愧江湖中最不讲信用与道义的一群恶人。一时长公主气急败坏道:“本宫就算私库没了,也还有食邑,便将那食邑三年所得都给你们!”
众江湖人士顿时多大意动起来,长公主的食邑一年所收便颇为可观,莫说三年所收,足够他们这群人吃喝玩乐一世。
但既然长公主都松口了,他们做惯了贪得无厌的事,怎会就此作罢?
一时间鳄龟双煞之一又开口道:“我等又非没见过世面的村夫,岂会贪图你这一点好处?就算要给,也起码五年以上!”其余人等一听觉得甚有道理,又纷纷“八年”“十年”地叫喊起来,直把一向受人追捧惯了的长公主气得浑身发抖。
不过这样的形势倒是对虞立薰等人比较有利。沛芙微微松了口气,却瞥见虞立薰嘴角含笑,像是早已料到这局面般,浅笑啧啧道:“万没想到这清静的道观,也会有像菜市场般漫天讲价还价的时候,真是叫人大开眼界。不过,他们也就只能热闹这么一会儿工夫……”
他的话刚说罢,这群江湖恶人突地有人倒地,随即剩下的人也逐个倒在地上,竟是一个个昏了过去。
“药效终于发作了。”虞立薰无视被这剧变惊得目眦欲裂的长公主,微笑地对着疑惑的沛芙解释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们能对我们下药,自然我也能对他们下药。”
是了,一直以来虞立薰除了被刺杀外,被下药的次数还是不少的。尤其是上一次花间客下药,害自己为了抵抗药力伤了元气,沛芙此时想起不禁也觉得有些快意。
虞立薰将手中折扇隔空点着那躺了一地的江湖人士,又道:“鳄龟双煞,赏金人均五千,西域狂魔,赏金一万,还有那……”他将这些人的悬赏身价一一报过之后,用那种平素沛芙觉得十分可恶,此时看着却有几分赏心悦目的笑容叹息道,“算算,这一个晚上,我们便能赚得个盘满钵满,直逼长公主食邑两三年所得了……真是叫人喜不自胜!”
他的话总能把死人都气得活过来,此时更令长公主气得脸上条条刀疤都地活过来般扭动起来,让人不忍直视。
而终于四肢不再麻木的宁浣亭站起身来,缓缓道:“长公主殿下,照今夜情势继续下去已无太大意思,不如还是随我们一同面圣。由圣上来判定,你该如何向那些为你所害的新娘及其家族一个交代。”
能成为宁浣亭新娘的大多为朝廷重臣之女,长公主虽因爱慕宁浣亭不管不顾地出手害了那么多大家闺秀,但也只敢暗中下手。若是真要她当众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直面众臣之怒,就算是公主之尊怕也是足够死个好几回了。她又怎么肯答应?
就在长公主面色阵青阵红慢慢后退,唯一还算美丽的那双眸中逐渐泛出血丝来,忽地她向一角大声道:“你们主子的要求,本宫应了!只要事成,本宫名下食邑均交给你家主子,还不快来援手!”
这长公主竟是不惜血本,直接将自己的食邑全都奉献出去了。要知道长公主当年因是先帝幼女,又是宠妃所生,极得先帝宠爱,赐予的食邑那都是物产极为丰饶的繁华之地。这些年来不知惹来多少皇亲的眼红,却因是先帝所赐,无人敢动分毫。
沛芙心头一跳,便见角落处跃出八名黑衣人,竟都是暗卫打扮。这几名暗卫一声未吭,一跃出来便攻向绝情和虞立薰,招式简单直接只求效率不求花式,也正是暗卫传习所教导出来的手段。
他们是什么人的暗卫?从何时起竟无声无息地藏在此处?躲到如今才出现,是就等长公主开口让步这一刻么?
见到他们出现,长公主狰狞的脸上终于划过一抹得意的笑,她慢慢地向后退去,口中喊了声:“给本宫杀了那几人,然后将宁世子带过来!”
暗卫们依旧没有出声回应,但手中招式越发凌厉,其中更分了两人袭向宁浣亭。
护在宁浣亭身侧正与三名暗卫交手的绝情迎了上去,如此一来他一人便对抗了五人。
满屋檐虽都蹲满了弓箭手,却没法在不误伤自己人的情况下射出箭雨,只得继续等待虞立薰的指示。
“看来今夜不能善了,沛芙你先带了你家少主离开此地。”虞立薰冲弓箭手们摆摆手,而后闪身挡住另三名暗卫的攻势。他的嘴角依旧含笑,但沛芙对他已经算得上熟悉,能看出他眸底是升起的一抹凝重。
少主宁浣亭虽也习武,但宁国公府本非以武起家,府中人学武都不过是为强身健体。少主自幼花在念书上的时间远比练武时间要多,此时又被长公主下了软筋散,哪里能够对付这些出手利落招招皆用不要命打法的暗卫。
全场能抵敌这群暗卫的也就只有虞立薰以及暗卫中最强的绝情了,但他们以寡敌众恐怕……沛芙不敢多想,眼下形势突变稍有迟疑可能反而会连累他们,她赶紧反身一把便背起了宁浣亭,全力向外跃去。
跃出的前一刻,她耳边听到长公主已经有些嘶哑的吼声:“不准带走我的宁郎!”
随即一直跪地汗出如浆的绝冥突然吐了口血,爆喝着跃起,竟是拼着损伤自己身体挣脱了虞立薰之前所施的桎梏,纵身向她追来。沛芙大惊,将轻功运至极限,迅速向外飞掠,甚至来不及再去看一眼虞立薰与绝情。但想来他们两人抵挡住数名黑衣暗卫的攻击,已是分身乏术,也无法再拦截绝冥的追击。
所以此刻,少主与她的性命能否安然,只能靠她自己了。
耳边风声呼呼,沛芙在这深夜里也来不及分辨前路,只是背着宁浣亭不停地向前冲。山间的荆棘枝桠刮破了她的脸她的衣服,她也完全顾不上了。此时她的背上是她从成为一个真正的暗卫开始,便发誓要守护的少主宁浣亭。今夜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第二次落入绝冥手中。
绝冥是比她更早了至少两期的暗卫,就算刚才突破桎梏损伤了身体,但其功力之深厚岂是她可以超越的?
不过几息间,沛芙便察觉到身后绝冥越来越逼近的杀气。只是须臾间,绝冥一掌已经拍过来,掌风中隐带奔雷。这势头竟是不顾宁浣亭生死,也要逼停他们。
沛芙大惊之下一个鹞子翻身,凌空转体间便将宁浣亭换到了前面,自己挡在后头,随即绝冥那一掌便恰好落在了她身上。顿时她背后一疼,气血翻涌间喷出一口鲜血。
“沛芙!”之前生怕影响沛芙发挥而未曾出声的宁浣亭也是一惊,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沛芙。便是这深夜中,只有黯淡的月光洒下,也能看到沛芙原本便苍白的脸上,升起的一抹不自然的红晕。这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少主……我无事……”
之前中了花间客的药,她浸在河水里数个时辰强行逼退药力后,便有些伤了元气,现如今再中绝冥带有全力的一掌。
沛芙只觉得一口血吐出后,全身越发血脉逆流好似不是自己的身体。
也许她要命不久矣了吧……
沛芙眼前满是昏茫,几乎看不清楚绝冥和宁浣亭的身影,但她仍是努力睁大自己的双眼,一手握紧了宁浣亭扶着自己的手,然后缓缓推开他,转过身去望向对面:“绝冥,你要想对我的少主动手,就先踏过我的尸体。”
这样一句话,她从前也曾听绝心讲述暗卫经历时提到过。
绝心说,那些忠心为主的暗卫,为了保护主子的性命,通常不惜牺牲自己,来为主子争取哪怕多一刻的时间。而他们最爱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要想对我的主子动手,就先踏过我的尸体!”
那时候听着总觉得太过狗血,如果是绝情那样一流的暗卫,就算到了那种时候,也是绝对不会多说一句废话的吧。
但此时此刻,她是真正发自内心地说出这句话来,她是真心那么想的,便那么说出口了。
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终于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暗卫了。
她感觉到身后的宁浣亭震动了一下,但她没有回头,只是紧紧地关注着对面的情况。
“那便……给你个痛快吧!”虽然视线模糊,但她能听到绝冥抽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这夜间夹杂在后者尖利刺耳的声音中显得分外清脆。
沛芙微微笑了,双手一屈,一直藏在身上的一双短剑离鞘已落入手中。
“少主,属下与她交t?手期间,请你抓紧时间离开这里。”沛芙能听到在自己说完这话后,身后的宁浣亭迟疑了一下,随即快速地转身离开时,衣衫与荆棘丛摩擦产生的声响。
少主虽是儒雅的翩翩君子,但他一向理智不迂腐,遇到这种情况,他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判断出怎样做才是最正确的,所以他立即离开了。沛芙有些安慰地在心中笑了下。
内息紊乱,血液逆流,她知道自己根本抵挡不了绝冥多久,但她管不了那么多,能拖延一刻便是一刻。
她奋力提气双手一错,手中双剑便如流星般直逼绝冥的方向。
金铁交鸣瞬间响起,沛芙的虎口震得一痛,双剑差点脱手掉落。绝冥的内力果然比自己深厚太多,但……就算那样又如何?
她咬牙又举起双剑刺出,这一次整个人若乳燕投林般扑向绝冥,已是将全身的力道都倾注在这一击之中了。
“不自量力!”绝冥用那刺耳的声音冷笑一声,沛芙感觉到绝冥一剑挡向自己。这一剑力度猛了几分,速度却比第一剑时慢了几分,分明是已经轻敌,她又忍不住笑了。
这带着轻视的一剑堪堪挨到沛芙的双剑,沛芙猛地喝了声:“看暗器!”便将袖中之物铺天盖地撒了出去。
绝冥立即回剑防守得严不透风,却发现落在自己面前的不过是一把瓜子,不由恼怒道:“你这小贱人!”
沛芙却不等她再攻来,又喝了声:“看暗器!”又撒出一把东西。
绝冥哼了声没管那撒来的东西,挥剑刺向沛芙。但这一次撒来的并不是瓜子,而是一把金针般的暗器,那是沛芙方才偷偷拔了发上金簪,捏断成几截后趁着绝冥大意,当做暗器全力掷出的。
一声惨叫后,没有防备的绝冥被这几截断簪扎了个正着,连眼睛都被戳瞎了一只。
而沛芙在掷出这一把暗器的同时,手中剑再度与绝冥的剑相击之后,已经借着绝冥这一剑的反弹力向后急速掠去。
费力地掠出数丈,沛芙却发现竟找不到宁浣亭的身影。
少主并不擅长轻功,怎么会这么快便消失了踪影?
沛芙的心又提了起来,也顾不上内伤严重,撑着向前找去。
这才发现刚才忙着逃避绝冥的追击,她竟带着宁浣亭慌不择路间走了上山的路。她喘了几口气,吃力地用双剑支撑着自己,继续一路向上寻去,不觉竟一直寻到了山顶。
这妙月观所在的山顶上,竟栽满了梨花。三月桃花四月梨,虞立薰来京城时桃花刚开,宁浣亭的婚期则在四月,恰是这梨花盛放之时。
此时在皎洁月色下,雪白的梨花正随着时不时拂起的夜风飘落下来,纷纷扬扬似冬日的雪一般。
“宁郎,你看,这像不像初雪?我曾记得,你是最爱初雪与梨花的,你说这两样看来都是那么纯净无暇……”梦呓般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沛芙循声望去,就在这飘雪一般的梨树林间远远望见了宁浣亭。他正站在山顶的崖边,望着面前一身白色道袍的长公主。
原来长公主仍未死心,竟趁着她抵挡绝冥之时,又派人将少主掳了过来么……
长公主伸出素白的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梨花瓣,低头看了看,微笑道:“宁郎,你曾有过十四名新娘,她们中大多容貌不及我,才能不及我,甚至对你的情意……也是远远不及我……哦,不,也是有的,我曾想对其中几人施以各种诱惑,她们中竟也有二三人始终意志坚定,要为你守身如玉。然后……”她笑着反手任手中梨花飘入黑暗中,轻飘飘地道,“我就将这二三人都亲手推入了我们此刻身边的这个悬崖……”
亲手推入悬崖?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宁浣亭的视线转向那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声音有些痛苦,“她们都是无辜的……为何要因我害了那么多条人命……”
“无辜?凭什么她们可以无辜地肖想你嫁给你,我却要日复一日地独自承受痛苦?”长公主向宁浣亭走前几步,又是那种少女般的神情痴望,“从第一次遇见你,我便觉得这是上天注定的相遇,我们注定了是要在一起的,宁郎……既然我们生不能同枕共眠,不如一起死同穴如何?”
有这样一脸痴情地邀请人家一起死的吗?这长公主看着就不像是活腻的人,现在谈“死同穴”也未免言之过早了些。
况且……沛芙嘴角抽了下,很想冲出去道:“长公主殿下,你想跟宁世子死同穴是不是应该先问问他自己愿不愿意?”但严重的内伤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捂着自己的胸口,她躲在一棵树后小心地默默运气调息,随时防备长公主的一举一动。
忽然她觉得有点不对劲,伸手掏向自己怀中,却掏出了一只已经碎裂的小巧药瓶,这是方才被绝冥掌力震碎的。而瓶中的一粒药则已经成了齑粉,此时在夜风中飘散开来。沛芙的眸光剧烈地变化了下,脸上原本那不自然的嫣红刹那变得苍白如雪。
就在她对着自己只剩下碎瓷片的手掌,分神发呆的那一小会儿功夫,崖边突然传来宁浣亭的闷哼声。她急忙抬头望去,骇然发现长公主竟是真的一把拉了自家少主要纵身往悬崖下跳去。
看来这长公主是真的走投无路,索性要拉了心上人同死了。
眼看那二人已经半个身子腾空在崖边,沛芙大急也无暇仔细思量,便大喊一声:“少主!”同时她已冲了出去,飞掠至崖边伸手正将宁浣亭的手臂一把拉个正着,阻住了他们下落的势头。
还好来得及……沛芙轻吁了口气,下一刻,她感到胸口一凉,低头时看到一柄匕首正没入自己的胸口,而匕首握在长公主手中。
“你这小贱人,原本还遗憾没能收拾了你,想不到竟还敢来阻止本宫与宁郎同生共死,便先给本宫去死一死吧!”长公主眼神恶毒地望着一身残破嫁衣的沛芙,却声音却恢复了慈和,嘴角裂出诡异的笑容。
想来她谋害宁浣亭前十四名新娘时,也是这样的眼神与表情。
沉迷于感情不可自拔的人,竟可以如此不顾一切疯狂可怕。
沛芙有些明白为何暗卫被要求不能动感情了,但她没有力气说话,原本就受了内伤,如今又被长公主刺中。此刻她胸前伤口不停地淌着血,浑身的力量仿佛也正随着鲜血流出身体。
她的手不禁松了松,随即又紧紧抓住宁浣亭的手臂,努力挤出几个字:“少主……上来……”她用力想提起他们,但长公主却挣扎了起来:“放开我们!让我们去死!”
长公主的挣扎十分剧烈,每挣扎一次,沛芙手中宁浣亭的手臂便随之向下滑落一截,为了能继续抓住衣袖,沛芙的身子也就越弯越低,血也越流越多,一缕鲜血从她的嘴角缓慢淌出。
“沛芙!”事情发生得太快,被沛芙拉住衣袖的宁浣亭一怔之下,已经看到鲜血从沛芙的嘴角和胸前淌下,落在他的衣襟和衣袖上。他淡然的眸中鲜见地闪过痛惜与恨怒,以及一丝歉疚,猛地伸手去一掌击向长公主。
“你竟然!”长公主惊呼着,手中一时未能抓稳任何东西,已被宁浣亭的掌力推开,却不是坠下深渊而是被推到了崖上,落在离崖边十步距离处。随即宁浣亭抓住沛芙攥着自己衣袖的手,一个翻身便翻上了悬崖。
沛芙愣住了,直到随着宁浣亭落定,才吃力地吸了口气才喃喃道:“少主……软筋散的药力过了?”
宁浣亭扶着她,眼中的歉疚更浓:“沛芙,先别说话,处理伤口要紧。”
沛芙只是望着他,蓦地有了分了悟:“是了……你与郡主都是智慧高绝之人。今夜的事恐怕你们早有准备,只待对方找上门露出马脚……你怎么会中了软筋散呢?只怕这也是为了要引出长公主,看她们究竟会做些什么……”
他们必然有个请君入瓮的好计策,并且绝情多半也是知情的,只有她傻傻的一直弄不清楚状况。
沛芙觉得刚才奋不顾身的自己有些可笑。她永远只是个没用的暗卫,是他人的累赘罢了。
“沛芙……”宁浣亭忧虑地看她浑然不顾自己身上血仍淌个不停,只是喃喃自语,自己又不方便拉开她的衣裳而处理她胸前的伤势。这样拖延下去,恐怕……
他皱起了眉,终是无法坐视不理,蹲下身子便向她的衣襟伸出手去:“你我总算是拜过堂结过发的,便由我来替你敷药,也算不得失礼。”
刚要拉开她的衣结,身旁突然传来长公主的声音:“宁郎。”
方才被宁浣亭甩在不远处的长公主,竟又爬了起来,也不顾身上道袍沾满尘土,只是眼眸含着期盼望向他:“宁郎,你明明能将我打落悬崖,却t?只是将我推回了崖边……你是否也对我……”
宁浣亭头也未抬,只是手里的动作顿了顿,眼神微冷:“长公主殿下,请适可而止。”
公主却像未曾听到他的话,依旧有些痴傻地望着宁浣亭。月色下的宁浣亭便似美玉雕成,偶尔有梨花瓣落在他身上,本应衬得他如同神仙般。便是他此时身上白衣沾满了鲜血,眉宇间多了份疲惫,也依旧那么气度高华。
那是她从第一眼开始便痴恋上的神仙哥哥啊……
他总是这样仁厚,就算是她害了他那么多新娘,甚至刚才想拉他一同去死,将他逼到绝路,他也未曾对她痛下杀手。
他与那些面慈心狠的宫中人完全不同呢……这样好的宁郎,叫她怎么舍得放手给别人?
可是,迄今为止,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他却为何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
长公主的眼底升起茫然,疯狂地失去理智过后冷静下来,她又忆起了少女时对宁浣亭霎那的心动,以及十多年来的苦恋。
她缓缓地站起身,慢慢向宁浣亭走去,步履从容,一步、两步、三步……
随着她的动作,宁浣亭露出了戒备的神色。
就在离宁浣亭只剩三尺距离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又痴痴地望着宁浣亭。
后者却仍是低头点了沛芙伤口周围的穴道,替她止血,看也不看长公主一眼,仿佛后者不存在般。
长公主静静地看他又径自寻出金疮药,伸手去解地上少女的衣结,那种熟悉的妒恨,又开始像一把锉刀般在她心头翻搅。那么痛,那么恨。
她的目光停在他的腕上,忽地笑了起来,声音又变得尖利起来:“宁郎,你便不想与我同死,那也没关系。反正你也是命不久矣,大不了我在黄泉路上等你便是……”
这句话令昏沉中的沛芙悚然一惊,猛地睁开眼,顺着长公主的视线落在宁浣亭的手腕上。
他的手腕处戴着一串金丝楠木珠子,上面刻了太上老君却病延年十四字真言,正是长公主之前赠他的贺礼。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宁浣亭终于抬头望向她。
“我真高兴你一直戴着这串珠子,让我觉得你至少还是在意我的……”长公主却没有回答,只是又开始用那呓语般的声音自言自语起来。
“你错了。”宁浣亭打断了她的话,将手上的串珠捋了下来,“我会戴着,是因为这不单是皇族赠的贺礼,也是从前那个被我视为妹子的善良女子所赠,但这个善良女子如今显然已经死了。”
长公主闻言呆了呆。她立在那里,满是刀疤的面上似含笑,笑中却露着一抹苦涩。
宁浣亭说话完,将串珠丢回长公主面前,又低下头去不再看她,伸手用力按住沛芙仍在流血的伤口,对那把仍插在她胸口的匕首皱起眉。
“何必着急处理她的伤呢,说不定你自己还会比这小贱人早死一些……”长公主却又道,“那珠子里藏了毒蛊,想来已入了你体内。过不多久,你便会毒发身亡。”
不等宁浣亭反应过来,她又叹了声,声音凄凉:“还记得当年初见时,你曾说我看来像梨花般纯净无暇么……这些年来,我在这满山种满了梨树,可是,你瞧,哪怕这满山纯净无暇的梨花,都掩不去我的肮脏了吧……”
这一声叹出的同时,她轻轻笑了,这个笑容便一如当年初见宁浣亭时,那么高傲中带着丝欢喜,和难掩的羞涩。然后她向身侧跨出一步。这一步之外,便是万丈深渊。她竟毫无预兆地笑着再次跳了崖。
“啊!”沛芙惊呼。
这个痴恋了宁浣亭许多年几乎成疯子的长公主,竟然想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怎么能就这样突然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还没说出少主究竟中的是何种蛊毒,少主要怎么找到清除蛊毒的法子?
如果这世上再没另一个人知晓这蛊毒的底细,是不是少主就要如她所言很快毒发身亡?
那么自己今晚所受这一掌一剑,还有什么意义?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令沛芙忘记了自己重伤的身体,爆发出极限的力量。她奋力撑起身子,提起一口气,便扑向悬崖。在长公主即将落下悬崖的瞬间,一把捉住了她的衣角。
就好像不久前的一幕重演一般,然而却又不同。这一次沛芙根本没有拉住长公主的力气,在捉住后者衣角的同时,她被一同带下了悬崖。
耳边风声呼啸,却与往日里被绝情拎着翻越夜间的京城上空时不同,这里的夜风冷得几乎能把人冻僵一般。下方深不见底的深渊,犹如怪物的巨口,正等着吞噬她们。
长公主咯咯的笑声在山间不停回荡着:“宁郎,我终是爱慕你爱慕到了……生不如死啊……”
这一句不断地在群山间回响了一遍又一遍,沛芙觉得满耳朵都是“生不如死……生不如死……不如死……”,仿佛自己要被“生不如死”四字给包围了。
她不由猛地吼道:“闭嘴!要死……你也得先交……出解药!”吼完,她被灌了满口的寒风,剧烈地咳了起来,咳着咳着又一口血自口中喷出。
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的全身都在剧烈疼痛,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内伤痛一些,还是外伤痛一些。
攥着长公主衣角的手不由一松,险些放了开来,她咬牙又加了一只手,用双手一齐攥紧那衣角。但很快,双手都好像不是自己的,沛芙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身为暗卫,越是在这样的时刻,越是不能放弃。但是眼前的一切却越来越黯淡,是因为她们已经坠落得太深被黑暗包围住了,还是她的双眼终于还是坚持不下去了?
沛芙仰头望向悬崖上方,遥远的夜空中似乎有星子在闪烁,也许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望见夜空了。
但是……那疾飞而来的黑影是什么?是夜鸟吗?
没等沛芙睁着迷蒙的双眼看清楚,便已经落入一个散发着寒意的怀中。这种寒意极为熟悉,在这深夜冰寒的悬崖间,这点寒意甚至算得上是温馨和暖的。
“绝……情……”下坠的速度猛然减缓,沛芙吃力地轻唤了声,随即感觉到有一股真气从绝情的手中缓缓流入她体内,替她护住了心脉。
僵硬疼痛的身体终于得到了一丝缓解,她慢慢吐出一口气。
虽然因神智昏沉,双眼已经起不了多少作用,她还是能感觉到绝情用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宝剑,深深插在峭壁上。
宝剑薄薄的剑身,正因支撑着他们三人的重量,而慢慢颤动着弯着成危险的弧度,仿佛下一刻便会折断。
“让我去死!”一声大吼令剑身越发颤动得厉害,却是长公主回过了神。她双眼暴凸不知瞪着何方,奋力挣扎了几下,突然将自己的衣角一撕,便摆脱了沛芙的手坠落下去。
“不行!她还……不能死!”沛芙费力地望着下方,模糊的视线中,只能隐约望见呼啸的风托起下面那一点雪白道袍。
她伸手去推绝情,急切地喊着:“你放开我……去救她!”
绝情却没有放开她,甚至他反而借着长剑的支撑,纵身向悬崖上方窜去,很快便接近了山顶。
沛芙只能眼睁睁盯着下方那个白点越来越小。这个杀孽深重的长公主便如白云般漂浮着落下去,很快被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而山间还在回响着她最后嘶哑而疯狂的吼声。
绝情的轻功是暗卫中最绝顶的,在长剑的借力之下,几个纵跃已经回到了山顶上。
宁浣亭正站在那里,低头望着脚下的深渊,少见的愣怔着,神色复杂难明。见他们上来,他缓慢地直起身子,转瞬已恢复了平淡与冷静。
“绝情,放下她吧。”宁浣亭轻声道,“我要替她处理伤口,你先回避一下。”
这处山顶上长公主的手下已经全部解决,如今已是安全无虞,绝情便是暂时回避一下,也应当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但绝情却没有放下沛芙,也没有退开。宁浣亭有些意外地扫了他一眼。
“她是暗卫。”已经神智不清醒的沛芙,隐约听到绝情简短地道了句。
她是暗卫,暗卫平日里尚需藏在角落里不能见光,受伤也需到无人的隐蔽处自行处理,怎能由主人亲自处理伤势?
暗卫只是主人的影子,连人都不能算是啊……
深夜的山顶十分寒冷,沛芙很想闭上眼。从被长公主刺中到此时,其实时间并不久,但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继续睁着眼睛,只想就这样睡过去。
“退下。”宁浣亭的声音有些发沉,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沛芙方才是为护我,先后被长公主及其暗卫所伤。”
绝情仍是未动,唯一露在外面的双目微垂,看着怀里一身鲜血的沛芙,没有说话。但此时不说话更像是种无声的t?抗拒,宁浣亭春山般的眉慢慢蹙起。
“暗卫护卫主子乃是天经地义,宁世子不用想太多。”忽地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却是虞立薰也到了此处。
他紧紧盯着绝情怀里的沛芙,妩媚的眸子眯起,里面是掩不去的冷意:“她的伤势再不处理,失血过多的话想救也晚了。而她胸前的匕首,要想拔出后不伤及她的心脉,这里恐怕只有我能做到。”
是的,那把匕首所插的位置正在沛芙心口附近,拔出来时只要稍有不慎便会伤到沛芙的心脉,到时便是华佗在世也难以救活她了。
这也是方才宁浣亭只替她点穴撒上金创药止血,而没有马上拔出匕首的原因。怕的就是长公主在旁时,他万一分心便会害了沛芙的性命。
并且虞立薰的话也有道理,在场之人也就只有身经百战的虞家,流传下来的治伤手法及伤药堪称一绝。
而沛芙胸前本来有些止住的血,在刚才坠崖的一番折腾之后,早就又再度血流如注。若非她一身红嫁衣,绝情一身黑衣,都是显不出血色的,此时只怕看到的会是两个血人。
再不拔出匕首处理伤势,就算绝情一直用内力护着她的心脉,也于事无补了。
绝情沉默了下,将怀中沛芙小心地放在地上,宁浣亭已及时脱下外衫铺在她身下。
“那么,请二位回避片刻吧。”虞立薰似笑非笑地将方才宁浣亭的话也说了遍。
待山顶再度恢复安静后,他蹲下身去凑到沛芙耳边,轻而柔和地说道:“小暗卫,休息下吧,没事了……”
他的声音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一直勉强自己睁着眼睛,实则早已神志不清的沛芙,终于闭上眼任由自己彻底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