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寒初被他这一句问得哑口无言,知道自己露了马脚。心里想到,事已至此,自己本就是捡回一条命,既然这个王爷好生厉害,想要瞒或是逃都是不能了。干脆坦诚相告,大不了让他送去官府。她自承天教灭门之后,数次遭遇生死关头,看透人心险恶。自己未做伤天害理之事却屡屡遭人陷害追杀,于她而言,早已鲜有江湖正义。这江湖如此,她已不抱希望,庙堂之内,再坏也不过如此。想到这里,她只求自己所作所为无愧于心,也就不再躲藏害怕。轻
雨后初晨,云遮雾绕,山林间水气依旧氤氲。下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初歇,但清冷的空气依旧让行人不寒而栗,只有树梢头传来的鸟鸣才让这里恢复一丝生机。
微淡的一缕晨辉透着茂密的树叶射入林中的小道。远处一对人马沿着步道越行越近,带头的是两个将士打扮的青年,骑着两匹高大的黑色大宛马,徐徐而行,跟在后头的是一匹稍矮的棕马,一个书童打扮的男孩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紧跟着后面一架马车,黑缎车帏,黄缎门帘,帘子两旁还设有一对紫铜雕刻的朱雀式样灯架,一看便是气派不凡。想必这车中之人身份也非一般。
行在最前的一骑马突然停了下来,马上那人右手朝天一扬,示意整队人停下,马夫“吁-”地一声勒停了马车。那书童模样的少年先开口:“德天哥?这是怎么了?”那个叫德天单人一骑,往前骑去,不一会又回到马队,双手抱拳,对车中之人道:“启禀主人,路旁发现一女子,似是受了重伤。”车中人道:“去看看是生是死?”德天回到:“属下已经看过,尚有气息,不过淋了一夜的雨,已经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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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寒初从未觉得要睁开干涩肿胀的双眼是如此艰难。她试了几次,依旧还是疲惫地放弃。可是脑子却慢慢清醒了过来,她开始回想起那些她试图忘却的瞬间。
当日舒州城外与于墨霄告别之后,她只记得自己一步步走向漆黑一片的树林,也顾不得脚下是石块荆棘还是虫蚁蟒蛇,只求走入这荒无人烟的林中,让她远离这伤心之地。走到后来她只觉筋疲力尽,心中的悲苦委屈再也忍受不住,便靠着一棵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而就在同时,又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更何况荒山野岭,无处可躲。
冰冷的雨水浇透身体后,她只觉寒气阵阵袭来,紧接着背后又是一阵剧痛,刺骨的寒意让她浑身无法动弹,这正是在地牢中的掌毒又开始发作。林寒初忍住痛,在树下蜷成一团,只挨盼这阵难受快点过去。连疼了一炷香的时间,不想这掌毒竟然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她拼命支撑起身体,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向前摸索,只是本能地求生欲望在支撑着她。踉踉跄跄也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向何方,突觉脚下一个踏空,人翻下山坡,一阵跌摔之后,就再也没了意识。
她又躺了许久,感觉自己的嗓子如同火烧,头疼欲裂。意识半迷半醒,但可以确定此刻自己在发高烧,而且身上多处有伤。当她终于微微睁开双眼,才模糊地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张布置精致的木床上。有人搭着她的左手,似是诊脉,还有人在她身边来来回回,低声交谈着说得什么,但她耳鸣得厉害,竟全然听不清楚。她转头想看看周围都是些什么人,只隐约看到站在自己床边的那个人,衣角上俨然绣着龙纹,在烛光下泛着丝绸般的光泽。她虽然浑身疼痛灼热,但只觉自己累到了极点,才清醒过来,又昏昏沉沉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一个清晨,这次的感觉明显好了许多。她尝试着动弹自己的身体,才挪动了一下,四肢百骸就疼得让她哼出了声。屋子另一头一个丫头模样的女孩子听到声响赶紧走了过来,喜道:“哎呀,姑娘你醒啦。来人哪,快去请大夫。”说着吩咐了其它下人。林寒初攒出一些力气,勉强撑起身体,问她:“这里到底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的?”那丫头道:“姑娘,你好福气啊,我家主人救你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奄奄一息了,听说你受了重伤,倒在树林子里,要不是我家主人刚好经过,你可就没那么好运气了!”林寒初这才稍稍回忆起昏迷时似有人将她抬起放置在车上。她连忙问那丫头:“你家主人是谁?”
那丫头笑眯眯地说:“我家主人来头可不小。他就是当今圣上的皇弟,神宗皇帝的第十五皇子,熙王赵柘。这里自然是王爷在开封府的府邸。”林寒初乃江湖女子,虽然之前听闻父亲林擎曾在朝为官,但她自出生后并没接触过官场之人,对权贵品级也是懵懂,因此听到救自己的人是个王爷,也并不以为然,只是想着等伤好了必定要前去道谢。但又想到如今自己是官府通缉之人,身上还背着命案,若暴露了身份也不知这个王爷会把自己送去官府还是就地正法,不如还是趁早离开为妙,想着想着只觉得身体越来越累,也并未再去多想就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又在房中养了二天的伤,期间只有丫头给她来送饭送水,大夫每日辰时来瞧她一次,开些药方,其它也无异样。第二日上她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便穿衣在房间里走动起来。这是一间不大的厢房,虽然一看便是客房,陈列却也颇为雅致,主人虽为皇亲贵胄,但并未装饰得彰显奢贵,房内不见金银玉器,各色绫罗。屋内的细软都是单色重绸,没有艳色刺绣,只在边际处用同色暗纹花样装点。摆设粗看之下也颇为单调,然实则用心低调。房门对面的桌几上一座半人高的玄色太湖石,底盘是乌木做的雕花八角台,房中同样是乌木的八仙桌,其上摆着一套天青色的官窑冰裂纹莲花样茶壶杯盏,虽然并不显眼,但一看就是御制品,并非民间可得。林擎此人虽习武,却对这些文人的器物书画也颇为精通,自幼林寒初便耳濡目染地学得几分,加上后来林擎请了先生教她书画诗词,便渐渐也成了半个内行。她再往墙上看去,是一幅赵令穰的山水小景,只见画中水滨水鸟凫雁飞集,山脉荒远间暇,寓意清丽雅致,与房内所设颇为契合。林寒初不由地觉得这位熙王必是一个品性高洁、喜善书画的不俗之人。
又过了一日,她朝食之后,在房中闲逛颇为无聊,便干脆推门到了院子里,只见院中的陈列芳草萋萋,假山趣石布置也无不用心,颇感心旷神怡,顿觉自己的伤势好了大半。这庭院地处偏僻,想必与正庭相隔一段距离,林寒初眼看四下没有丫头看守,便干脆在庭院里四处闲逛起来,穿过一个四方长廊,来到一个临湖花园之中,远远望去,只见湖上亭中坐着一人,似乎只露出背影,也看不清高矮年纪,边上还站着两个侍卫模样的男人,和两个伺候的丫头。林寒初觉得自己身为外客,己不知不觉闯入他人庭院,颇为尴尬,便转身想走,突感背后有人,她一个转身险些撞了上去。站定一看,是个侍卫模样的年轻男子,并不看她,只往后退开一步,双手作揖恭下身去,说道:“姑娘,我家主人有请。”
林寒初误打误撞进了花园,没想到一切举动都在主人的监视之下,顿时脸上一红,低下头去。这侍卫说话语气颇为客气,但实则像是在传达命令,教人无法拒绝。林寒初只能低低地说了一声“哦”,然后跟着他来到湖心亭。她一面走近,一面打量亭中之人:虽然背对她坐着,可一见便可知他身材挺拔高大,穿着的藤青色便服上隐隐透露出飞龙的暗纹,头顶一个发髻上束有白玉镂空头冠。林寒初走到他只几步之遥处停了下来,待侍卫通报后,她定了定神,说道:“民女夏焱,谢过王爷救命之恩。”
这人并没有说话,将举在手中的定窑白莲杯缓缓放在桌上,站起身来,才缓缓转了过来。林寒初信眉颔首,只觉此人比自己高出了一个头,不敢正视他的脸孔,听他沉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夏姑娘的伤可好些了吗?”
“好多了”林寒初道。
赵柘道:“姑娘不必拘束,抬起头来。”
比起那个侍卫,这王爷的口吻更加令人唯命是从,林寒初慢慢抬头,向他脸上看去。这个王爷很是年轻,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却有种令人折服的威严。生得儒雅俊美,但目光却很犀利,似可洞察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林寒初只和他对视了一会,便微微转过头去,看向别处。她不习惯被陌生男子这样逼视。
赵柘朝亭子边上走了几步,来到一个高脚边几之前,只见上面铺了一张未画完的竖轴画卷,上面一支梅花枝从右下伸出,枝头画了几朵绽放的梅花,枝头上两只山禽才刚刚勾了tຊ线,还未着色。他一边拿起笔来,一边侧头朝林寒初道:“夏姑娘来看看,这山禽着什么颜色为好呢?”
林寒初凑近了一些,朝画上看去,可见画中的笔触稳健自信,梅花枝干处有力豪放,颇有盛唐之风,灵禽的身躯翅膀又勾勒得细巧非常,宛如刺绣般精致。寥寥简单的花鸟,便可体现生动之气,可见作画之人实乃丹青能手。
略一沉吟,林寒初便道:“寻常花鸟,多是着以胭脂、石青、石绿、花青、藤黄等艳丽色彩,方有喜吉热闹之意,但是我看王爷的画中既无牡丹芍药之类的富贵花卉,飞鸟也并不是鹦鹉黄鹂之类的豢养家禽,反而只有干支上的素色寒梅和野趣山禽,想必王爷作此画是追求清雅空灵之意,恕民女拙见,该着以生赭或莺茶之色,方可相得益彰。”
赵柘浅笑:“说得好,夏姑娘果然是懂画之人。”说着调了些颜色,便慢慢在画上晕染。林寒初抬头打量四周,不知是什么时候,侍卫和丫头都撤到了亭外等候,亭中只有她和赵柘两人,河面上清风送爽,伴有园中花香,不由令人心旷神怡。她想起前几日才和于墨霄在舒州不欢而散,如今恍如隔世,不觉莞尔自嘲而笑。
赵柘并不看她,手中的画笔不停:“本王搭救姑娘之时,姑娘身受重伤,不知是何缘故?”
林寒初预知到他会这么问,便说出了自己编好的理由,称自己和父亲上山打猎,不小心从山上摔了下来,不省人事。
赵柘并没有追问下去,反而岔开话题,接着道:“姑娘既然懂画,那可否帮本王品鉴一下这亭中所挂之作?”林寒初回过神来,往亭中打量,看见亭子三面为空,一面有墙,两柱正中挂着一副竖轴绢丝大中堂。绢色已经淡淡泛黄,装裱处也有微微旧色和卷起,想必至少有二三十个年头。这画的是一座雪山图景,巍巍高耸,白雪皑皑。山间松树间隔穿插其间,冬日枯枝,无叶无荫,形状有如禽畜之爪,姿态各异,山间一汪溪流飞泻而下,直入深潭。意境清远宁致,倒与赵柘所作的冬日寒梅兽鸟之图有几分接近。但是这幅画的来头可是不小,林寒初一间那画上的卷云皴法和枯枝的笔触,便脱口而出:“郭熙!此画似是出自前朝神宗皇帝时的御用名家之手,是不可多得的神作!”话刚出口,自己便好生懊恼。
赵柘转过身来,看着林寒初,笑道:“姑娘好眼力,果然是行家。”他走近林寒初,到了跟前,两人只有一步距离,他比林寒初整整高了一个头。她似乎可以感受到他的鼻息,只听他淡淡说道:“那么姑娘又为何要故作欺骗呢?能一眼看出郭熙名作之女子,又怎会是山间打猎人家之女?”
林寒初被他这一句问得哑口无言,知道自己露了马脚。心里想到,事已至此,自己本就是捡回一条命,既然这个王爷好生厉害,想要瞒或是逃都是不能了。干脆坦诚相告,大不了让他送去官府。她自承天教灭门之后,数次遭遇生死关头,看透人心险恶。自己未做伤天害理之事却屡屡遭人陷害追杀,于她而言,早已鲜有江湖正义。这江湖如此,她已不抱希望,庙堂之内,再坏也不过如此。想到这里,她只求自己所作所为无愧于心,也就不再躲藏害怕。
轻叹一口气,她抬头坦然道:“熙王爷真是高明,只一幅图一句话便能探出我的出身,民女的谎话在王爷的才智面前不堪一击。然而民女未以实情相告实属有难言之隐,民女本名林寒初,乃襄州承天教教主林擎之女,数月之前,教中惨遭灭门,民女如今被黑白两道追杀通缉。”于是便将承天教如何被季焕和齐望亭灭门,自己如何在均州差点被方野鸣捉拿又被误认为凶手,如何在建州被于墨霄所救,然后到寄舒山庄又被栽赃杀死刘一照之事大约说了。只是中间隐去了与于墨霄的纠葛,只道是被寄舒山庄的人追踪到了山上,身受重伤,跌落山崖。
赵柘听她说完,面上也不露表情。林寒初见他并没有投来同情,或许会当即叫来侍卫,押送她去官府认罪。且听赵柘依然淡淡看着她道:“承天教灭门之事,本王也略有耳闻。令尊已然身亡,所牵扯的江湖恩怨,孰是孰非已经不重要,任何人都不应该再来找林姑娘的麻烦。而官府因为误以为你杀了方野鸣要捉拿归案,更是无稽之谈,黑白颠倒。依本王看来,你不但没有犯罪,更是受害者,大可不必躲躲藏藏。如今本王既然救了你,便会保你周全。”
林寒初听到此处,不由半响说不出话,他还是第一个听了她的身世和遭遇,竟然没有半分迟疑,便认定她无辜之人。而且回答得如此轻松干脆。
赵柘打量了她的表情,看出她有些难以置信,缓然道:“林姑娘若是愿意,便在府上住下,本王也喜好字画,府中收藏颇多,姑娘可随意赏玩。此外,本王会设法调查承天教灭门的始末,想办法还姑娘一个公道。不知你意下如何?”
又是命令的口吻,林寒初无法拒绝,只轻轻道:“谢王爷。”她身体刚恢复不久,赵柘见她脸色不好,便差丫头将她送回房中。
后来几日,林寒初没有见到赵柘,他只差人每日送来一盆花卉,或珍奇兰花,或名种芍药。还有几幅字画,皆是不俗的名家之手。林寒初只觉这几个月来,从未有过如此惬意安稳的时刻,似乎对赵柘也徒增了几分尊敬和好感。每日看完赵柘送来的字画,都会附上一张书笺,写上几句见解,而赵柘也会隔日回她一张,或表示欣赏赞同,或提出不同见解,两人一来一回倒是平添了几分默契。只是闲暇之时,林寒初不免总回想起在舒州发生的一切,回想起于墨霄对她说过和做过的种种,又想起那个大雨滂沱,电闪雷鸣的可怕夜晚。虽然她已经说出从此再无瓜葛,一刀两断的狠话,可心里总是隐隐作痛,想知道他如今如何,是否已经回到开封过得安逸,是否已经和柳若眉定下了白首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