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恨,顾家也该恨。”沈宁昭面目平静,眼神却透出少有的锐利,声音没有起伏,却掀起了浪:“朕同你们一同记住这份恨意。”顾池宴一顿,抬眼看去,两年前的那种感觉又来了,眼前这个单薄漂亮的少年,黑暗的背后探出一双手,翻云覆雨,搅弄人心。“漠北边境已打了几十年,朕希望,会有一天,大邺的铁骑踏穿邬祁山,把北岐变为大邺的北岐郡。二十四城再添一城,从此再无战乱。”沈宁昭第一次,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地崭露锋芒,他似乎
顾池宴到的时候已经戌时初刻,冬季的天黑得早,红木花卉六方宫灯沿路相继点亮。
顾池宴由宫人引着,一路到了御书房。
沈宁昭坐在罗汉榻上,面前一副残局,她手执白子看过来。
顾池宴是一身山影色双菱纹绣襕衫,衬得人更肤白冷俊。让她又想起初见时那个霜裹烈焰的少年。
如今那团火已消失不见,他变得更加沉稳,战争在他眉目间留下了隐约的肃杀之气,加上他清冷的气质,整个人像这冬日的夜色一般,幽深,孤寂。
一双分明又深邃的桃花眼。带了微微的笑意向她看过来,眼底也是一抹似是而非的冰凉情意,像晨光中的雪山,冰冷刺骨中带着一抹几乎忽略不计的朝阳。
“微臣参见陛下。”顾池宴道。
“顾爱卿不必多礼,赐座!”沈宁昭撂下棋子,笑着叫他免礼。
“陛下诏臣前来,不知所为何事?”顾池宴掀袍而坐。
“陈锡一案可有进展?听闻你前几日去了谢家?”沈宁昭忧虑地朝他看过去。
“谢大人曾去狱中看望过陈锡,微臣也不过是去问几句话而已。”顾池宴自知身在邑都,一举一动逃不过别人的眼睛,所以,他也没打算瞒着。
“可查到了什么?”沈宁昭好奇道。
“尚未。”顾池宴声音淡然。
沈宁昭闻言微微叹了一口气,似是忧烦,又连忙安慰顾池宴道:“不急,朕知道此事绝不是那么简单便能查得清楚的,有劳顾爱卿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是臣的本分。”顾池宴微微颔首。
“前几日邑都一直流传顾爱卿与谢家小姐的美谈,谢家的二小姐朕虽未见过,但母后皇太后雍容华贵,仪态万千,想必她的侄女也是美貌佳人,大人此次拜访谢府,可曾见过?”
沈宁昭看过来的眼里,笑意温润,一身淡蜜黄花鸟纹刺绣长袍,还是从前那幅有礼和润的模样,可是分明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顾池宴心头微微一滞,眼中寒意转瞬即逝:“不曾见过。”
“那倒可惜。”沈宁昭端茶自饮,浮动的雾气混着茶香,让她的脸色朦胧起来。
顾池宴也端起一侧的茶杯,雀舌独有的香气弥漫开来,让人也稍稍缓了心神,顾池宴喝着茶,不再言语。
沈宁昭也重新看向榧木棋案,手上的白子却迟迟不落,许久道:“这盘残局扰了朕许久,听闻顾爱卿的棋艺甚好,如今棋盘在侧,可有兴致?”
“微臣许久不下,怕手生了,扰了陛下的雅兴。”
“爱卿不必过谦,太傅远游宣府时,曾设学堂,与大人有过几年的师徒情分,对顾大人赞不绝口呢,大人如此推辞,莫不是不愿和朕对弈?”沈宁昭仍是笑着。
顾池宴知道今日怕是躲不过,便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对面而坐,顾池宴低头瞧了瞧棋盘,执了黑子,略微思虑,便落了子。
沈宁昭挑了挑眉:“顾大人好锐利的棋锋,如此险局,却丝毫不犹豫,如此利落。”
“多思无益。”顾池宴抬眼,与棋脸间的胶着险恶不同,他眼里一片沉静果决:“棋局变化多端,此一时,彼一时,只需静待时机而已。”
“好一个静待时机。”沈宁昭再落一白子,堵了黑子的出路,仍是朝顾池宴笑的温良:“落子无悔,殊不知杀身和机遇哪一个先来呢?”
顾池宴不慌不忙再落黑子,二人你来我往杀得激烈,表面一派和气下手却丝毫不手软,最后黑子绕后,来了一个声东击西,赢了白子半子。
沈宁昭愣了片刻,却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好一个暗渡陈仓,顾大人果然好棋,朕输了”。
顾池宴谦辞道:“陛下顾及全局,每一步都严丝合缝,分毫不差,是微臣侥幸。”
“朕算的再准…”沈宁昭看着棋盘,微眯了眯眼,声音低了下来:“可朕顾及得太多,一个破绽便满盘皆输。顾大人舍弃了前局,却铺出了一条生路。”
沈宁昭看着棋盘上的残局,侧脸在柔和烛光里,眼中一闪而过的怅然。
好像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对弈,像是赌进了身家性命似的。顾池宴忽听她喃喃自语:“这世上哪里有最精准的算计,没有人顾得住全局,想要赢,就要有舍弃。”
顾池宴闻言心中一凛,抬眼看去,却撞进一双明澈的眼眸里,像漠北的峣山天池一般,在群山山巅的中央,一汪蓝的发黑的湖水,像一块无瑕的宝玉,幽深的湖水不见底,盯住看得久了像心口被压住,喘不过来气来,仿佛深处有什么东西要伸出一双手,将人拖进去似的。
顾池宴避开了眼,低头又看到垂在棋盘一侧的手,那只手过于养尊处优了,纤瘦,莹白,细长,手背掌骨微微凸起,指甲圆润偏粉,剪得整整齐齐的。
顾池宴不由得想起了书中曾有这样一句话: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用来形容这双手实在恰如其分了。
正在此时乐吟走了进来,道:“已戌时了,陛下晚膳也未进,可要叫小厨房做些?”
沈宁昭点点头,道:“多做一些,顾大人也在这里一起用了吧。”又接着说:“把案上的食盒拿过来。”乐吟提了食盒过来,把雪花酥拿出来,摆在一边。
“这雪花酥是太后亲手做的。”沈宁昭把碟子往顾池宴那边推了推:“顾大人陪朕下了这许久的棋,怕也是饿了,先垫垫。”
顾池宴抬手阻止道:“不可,太后亲自做与陛下的,微臣愧不敢当。”
“这么许多,朕一个人也吃不完,你方才赢了朕,只当是朕赏你的。”
沈宁昭这样说顾池宴不好再推辞,只好尝了一块,顾池宴许久不吃甜食了,雪花酥里放了许多果脯,甜里透着微酸,再裹着奶香,入口即化。
可这甜化进脏腑里,却怎么都进不去心里,顾池宴手指尖有黏腻的糖渍,像他六岁那年化在手心里的蜜桃酥酪一样,黏在手心里,洗了多少遍,都洗不干净。
“顾大人怎么了?可是吃不习惯?”许是顾池宴沉默了太久,沈宁昭忍不住开口问道。
“微臣许多年不吃点心了,太后的厨艺不凡,这味道,让臣想起了臣的母亲。”顾池宴掩去了眼中的痛楚,再抬眼时仍是清邃。
顾池宴主动提起他的母亲,倒沈宁昭没有料到的,她的手顿了顿:“是朕考虑不周了。朕年纪小,没能亲眼目睹顾夫人的风采,实在遗憾。”沈宁昭放下茶盏,又道:“顾夫人一介弱女子,却能于城头之上,面不改色,击退虎狼之师,实为女子表率,叫人佩服。”
顾池宴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陛下谬赞了。”
“顾大人小小年纪便没了母亲,想必儿时过得很是艰难,”沈宁昭突然抬起眼,直视顾池宴,单刀直入地问:“恨北岐吗?”
顾池ʝʂɠ宴一愣,看向沈宁昭,后者不动,任他打量。
“恨。”顾池宴的声音低沉。
“你该恨,顾家也该恨。”沈宁昭面目平静,眼神却透出少有的锐利,声音没有起伏,却掀起了浪:“朕同你们一同记住这份恨意。”
顾池宴一顿,抬眼看去,两年前的那种感觉又来了,眼前这个单薄漂亮的少年,黑暗的背后探出一双手,翻云覆雨,搅弄人心。
“漠北边境已打了几十年,朕希望,会有一天,大邺的铁骑踏穿邬祁山,把北岐变为大邺的北岐郡。二十四城再添一城,从此再无战乱。”
沈宁昭第一次,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地崭露锋芒,他似乎褪去了一切伪装,就这样光明地站在他眼前,毫不畏惧任他打量。
沈宁昭太知道他在意的是什么了,她怀着狡猾的坦荡,叫他也不得不拿真心来待。顾池宴心中震动又有些隐秘的振奋忻悦,他起身,拱手道:“来日方长,微臣与陛下一同静待时机。”
两人吃了晚膳,又下了两局棋,夜更深了,皓月当空,云如雾气一般,在墨色的夜色里缭绕,月色如霜,再添寒意。
宫灯照亮了朱红的宫墙,和墙边墨绿的翠柏,成了这夜色里最后一抹颜色。
快到子时,顾池宴才离去,东陌一直在东安门等着,冻得双手双脚都麻木了。已宵禁了,马车的车轮声与马蹄声在无人的街道上尤其突兀。
顾池宴坐在马车里,手里提着一盒食盒,那是刚才临走之时,沈宁昭给他的,甜腻的雪花酥和蜜桃酪。
顾池宴手指在食盒提柄上一下一下的划过,今夜进宫觐见来得突然,沈宁昭好似故意把他留着,他在筹谋些什么?
行至崇文门大街,一阵屋顶瓦片窸窸窣窣之声,声音虽轻,却逃不出练武之人的耳朵。顾池宴警觉后,突然了然地勾了勾唇角。
“公子!”东陌隔着帘子轻声提醒。
“嗯。”顾池宴的声音很轻,却足够叫人听到了。
“什么人?!”东陌的应声而起,一跃而起,拦住了黑衣人的去路。
三个黑衣人被拦住去路,为首的一人低声喝道:“不想死,就别挡道。”
东陌不与他们废话,足间点地腾空,翻掌为刃,正面朝他们袭来。黑衣人拔剑以对,杀招立现。四人在空中腾跃翻飞,东陌招数灵活,躲过黑衣人的利刃,瞅准时机,扭身双掌劈打在其中两人身上。
那两人从屋檐下滚落,一人后脑摔在台阶上,立刻不省人事,另一人想要爬起来却被东陌夺剑横在脖子上,那人自知自己逃不掉,心一横咬破了牙齿里的毒药,立刻便吐了黑血,倒地而亡。
东陌愣了一下,赶忙上前查看,最后一个黑衣人便趁机逃窜,要看就要追赶不及。
顾池宴从马车里飞掠而出,身影如鬼魅一般几个纵跃便挡在了黑衣人身前,凌空一掌把人打翻在地。
东陌趁机而上,踩住他的胸口,卸了他的下巴,便是叫他想求死也不能了。那人还想挣扎,东陌直接劈晕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