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安欲言又止,心道:老爷怎么出来查案也没个正经?这两桩案子哪儿哪儿都不像,至于借叶伸冤这类没头没脑的东西,更是无稽之谈。他憋了半天,勉强挤出一句:“孔公,少看话本。”“你个闷葫芦,就是因为做人太正经了,所以才娶不到妻。”孔怀英说着,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听我的,先读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再读王瑞兰闺怨拜月亭,把这个风花雪月的脑子长出来,才好讨姑娘欢心。”正聊着,前去通报的和尚回来了。他恭敬地将
蚕月朔日,惠风和畅,是个适宜出门查案的好日子。
孔怀英轻装上阵,与魏子安一起,策马出城门,来到郊外的庆福寺。
庆福寺建在城外树山的山腰。两人在山脚下马,沿着平整的石板路,拾级而上,一路碰到不少携侍女前来烧香的年轻妇人。走进寺庙,当中央的铜制香炉正冒着白烟,檀香味极浓,芬芳之中,又夹杂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腥臭味,再仔细嗅嗅,少许刺鼻的气味钻入鼻孔。孔怀英搓搓鼻子,猜测香炉内兴许是加了一纸包龙脑。
一个和尚瞧见这两位衣着体面的施主,急忙迎上来,询问他们是否要买香。一根二十文,两根三十文,若是打算为佛祖添香油钱,五百文起捐,捐一两银子可以送十支香。
寺庙中的首座会定期开坛讲经,如果施主愿意广结善缘,一次性捐十两,可以帮忙预留一个好位置。后头的禅院可供租赁,价格实惠,住进去后,可以与庙中的高僧同吃同住,每日探讨佛法,解答修行上的困惑。
孔怀英笑道:“上山的路上,我碰见的多是妇人,都是来听佛法的?”
和尚道:“咱们庆福寺居于山中,远离世俗纷扰,不少女施主爱惜名节,为了躲避男施主,故而来此上香。”
孔怀英冲魏子安挤了挤眼睛,揶揄道:“魏兄,坏了!你我这是误闯女儿国,污染了女儿家们的清净之地。”
魏子安咳嗽一声,没搭理孔怀英的胡言乱语。他取下木头做的官府腰牌,亮给和尚看,径直问:“你们住持人在哪里?我们是来查案的。”
和尚狐疑地扫过眼前的二人,不敢轻易放人进去,便请他们在此稍作等候。他双手合拢,谄笑着道一声“阿弥陀佛”,快步走入僧人居住的禅院。
孔怀英与魏子安只得等在庭院内,太阳渐渐出来,晒得人头脸发热。
魏子安到还好些,简单梳了个发髻便出门了。孔怀英身为巡按,头上戴着儒士常用的头巾,一块乌黑的方巾将长发裹得严严实实,经太阳这一晒,活像个烤炉。
孔怀英受不了这大太阳,便移到庭中栽种的一颗古树下。他盘腿坐了下来,又招招手,叫魏子安也过来坐。魏子安两臂换在胸前,不情不愿地走到他面前,棒槌似的立在原处,死活都不肯坐。孔怀英便笑话他比自己这个读书人还要讲究。
那和尚去了蛮久,等等不来,两人为了打发时间,便闲聊起来。
“对,子安,我突然想起一个故事,你听不听?”孔怀英说着,拾起花坛中一片翠绿的树叶。
“什么?”
孔怀英捏着叶梗,来回转着,不紧不慢道:“相传,广东有一位周学士,和我一样,都任按察使。有一年,他被派到浙江巡察。某日,这位周按院正处理公务,窗外突然飞入一片绿叶,稳稳落在公案前。府衙周遭并无树木,周按院顿感神奇,便唤来左右,询问城中城外何处栽种了此类树木。左右答‘城外有一座古寺,唯独哪里有,但距离府衙甚远,想来是近日风大,树叶随风飘入城中’。周按院却道,‘这必是寺庙里的僧人杀了人,并将尸体埋在树下,冤魂久报不得伸,故而风飘此叶来寻我。’随后,他领差役去庙中,将树砍倒,挖出一妇人尸,容貌宛若生前,唯颈下挨了一刀。”
“怎么样,好玩吧。”讲完,他还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又补充道:“这听起来还有几分像我俩在查的这桩案子。你看,树,古寺、花和尚。”
说着,他扬起手,朝四周指了一通。
魏子安欲言又止,心道:老爷怎么出来查案也没个正经?这两桩案子哪儿哪儿都不像,至于借叶伸冤这类没头没脑的东西,更是无稽之谈。
他憋了半天,勉强挤出一句:“孔公,少看话本。”
“你个闷葫芦,就是因为做人太正经了,所以才娶不到妻。”孔怀英说着,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听我的,先读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再读王瑞兰闺怨拜月亭,把这个风花雪月的脑子长出来,才好讨姑娘欢心。”
正聊着,前去通报的和尚回来了。
他恭敬地将二人老爷引入禅院,前几日见过的住持正等在门口,孔怀英简单招呼后,命他带路,带两人去净业和尚的房间。
“这位净业和尚是哪一年出家的?”魏子安问。
“回老爷,嘉靖三十四年。”
“那也有十多年了。”
孔怀英接着问:“几岁入佛寺的?”
“十二。”住持比了个手势,语速稍稍加快。“他十二岁剃度,往后就一直在寺中生活。净业为人和善,平日也很老实,从未违反过戒律,更别提与人有冲突,是个有佛相的人。”
孔怀英对此微微一笑,又问:“他可ʝ有亲近的僧人?等会儿把他们全叫过来,我要一一问话。”
“是、是,贫衲立刻把他们叫来。”住持连连应。“还望孔老爷明察,早日捉到那凶徒。”
说话间,几人走到一间禅房前。门外栽种着一棵偌大的桑树,正值初春,灰白色的旧干上抽出浅绿的新枝,每一根枝干上又长着丛丛桑叶。桑叶间夹杂着一粒粒毛茸茸的小花,挤在一处,排列成条状,乍一看倒像毛虫,微风拂过,绒毛摆动,似是毛虫正摆动着身子。
孔怀英驻足,不由多看了几眼桑树。
魏子安却推开门,先一步搜寻起来。
门栓完好,未曾有撬动的痕迹。他缓步走入房内。屋内到处都收拾得很整洁,只因许久未曾打扫,桌面、地板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似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出家人的住处。
魏子安扫视一圈,右手边一面方桌,桌旁放着一个大书箱,打开来看,大多是些佛家经典。在左手边,靠外的地方是一扇窗户,也并无毁坏,就是糊窗户的纸破了几个小孔。他在里头,透过窟窿往外望,能瞧见外头的情景。而靠内挨着墙的地方,摆了一张木板床,床下有一个储物的藤箱,里头是换洗的僧袍,魏子安手伸进去,翻了翻,找出两件棉布长衫。
“孔公!”魏子安招手,叫孔怀英过来。
孔怀英几步走到他身边,探身过去瞧了一眼,笑了。
他背着手,踱步一周,仰头瞧瞧房梁,又俯身翻翻书箱内的经书。手探入箱底,一使劲,抽出几大张埋在厚厚经书下的宣纸,摊开来在面前抖了抖,读起里头抄写的诗文。
动人心红白肉色,堪人爱可意裙钗。裙拖着翡翠纱衫,袖挽泥金带。
还挺香艳,孔怀英噙着笑,转头同停在门前不敢进来的住持道:“净业和尚年纪轻轻,倒是挺有学问。”
“不敢不敢,他只不过识的几个字,会念几句经文罢了。”住持俯身拜道,“早些年,有一位顺天府来的举人老爷,在我寺借住了大约一年的工夫,是由这净业为他端茶倒水,也因此沾了点文气。”
“对了,我听迎客的那个和尚说,你们这儿有僧人定期讲经?”孔怀英道。
“前来布施的女施主大多不识字,前任住持便特意为她们准备了讲经会。”
“净业和尚识的字,他讲不讲经文?”
“有时讲,讲的不多。”
孔怀英摸不清眼前的秃驴是真不知情,还是装不知情,便只是面上笑笑,不再追问。
他叠起毛边纸,收入袖中。
魏子安将储衣的藤箱掀翻,扒拉一通,也只寻到了那两件长衫。他蹙眉,像是刚要捉到了什么,还没等手攥紧,谜底就跟水似的从指缝狡猾地溜走,徒留满手湿意。
他掸走衣摆的灰尘,起身,拿着那两件长衫,递到孔怀英跟前。
“你先拿着,”孔怀英侧过头,贴在魏子安耳边低声说完,又对住持讲:“这里没什么好瞧的了,你去叫僧人过来吧。”
住持连连称是,规矩地行了个礼,走了。
等住持的背影完全消失,孔怀英才取出袖中的纸张,递给魏子安。
魏子安年纪轻轻就进衙门当了仵作,识字不多,但够用,何况这些抄录的诗文用词相当直白,他再眼瞎也看得懂什么叫鸳鸯戏水。
“我看那些经书,还以为是个六根清净的。”
“和尚是脑子戒色,又不是身子戒了。真想要六根清净,得跟皇宫学,把那玩意儿给去了。”孔怀英调侃着,忽而脸色一变,意味深长地看向魏子安。
魏子安心领神会,低低道了一句:“无奸不成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