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逸对此不语,接着问道:“可查过,那些运盐的船只从何而来?路径何处?是否有人压货?”范琛从腰间摸出一张纸,上前递与宋知逸,“船只从蓟州,滁州,兖州,益州,皆有来往,字条上是各路船只靠岸的地方。有些奇怪的是,这些船在进入荣京时,有些会在水中停留一阵,然后继续行驶,有的也会沿途靠岸停留一阵,时辰不久,大体都在一炷香时间。”“可有看见有别的船只靠近?”宋知逸接着道。范琛摇摇头,“没有。”
有夜猫越上房梁,一道黑影被月色晃在墙上。魏意放下酸疼的手臂,望着方才那人消失的位置。
她垂下眼眸,落在微微颤抖的手臂上。一瞬间周身似乎笼罩着无形的剑矢,而自己像是被囚禁在笼中的幼鸟,羽翼未丰,任人宰割。但她不知那人是谁,也不知是何目的。
尽管她细心打算着,却也想不到是如今这个结局。
魏意垂下眼眸,视线落在泛着银光的匕首上。她原想着这一切是池清婉安排的,却在之前去过一次蕊绣坊后,事情便开始不对。
自打她们从宋府出来,在于婆婆这间杏园安顿好后,她就有意去寻过她。
去过蕊绣坊,却并未见到人,即便问了绣坊里的绣娘,也只说要出个远门。人无缘无故消失,这让她不得不想到自己托付给池清婉的事,她怕是因为她的托付,这才让池清婉有了危险。
想到此节,魏意心下便有了打算。呆怔良久,她才回身,借着墙上不太明显的坑翻身上去,再顺着杏树落下。
静夜绵绵,暗哑如丝的琴曲悠悠入耳,声声凄凉。
日将醒,天边朝云翻涌,金光穿透云层,打在晶莹剔透的露珠上,青苔皑皑,芳香四溢。
晨风不偏不倚抚着宋府廊下飘着的纱灯,落在绿意葱葱的矮木上。再轻抚过堂下一众丫头的裙摆。
一丝凉意迎面吹来,宋夫人将手中的大氅披在宋大人身上,眉间可见担忧。
微微浮肿的眼睑下,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她眨眨眼,散去眸中薄雾,退至宋大人右手后侧。
宋大人眼在院里转一圈,便回身坐在上首。宋知玄面上溢出担忧,脚下迈出半步,不自觉兰西县右侧的宋知逸,又将脚收回来。
宋知逸今日穿一身轻紫道袍,一手剪在身后,比往日瞧着多了几分平易近人。他微垂眼眸,面上淡然。
瞧着如此,宋知玄便忍下心中畅言,紧抿上唇。宋大人叹息一声,下颚上的银须微微颤抖,沉吟一阵,朝堂下兄弟二人挥挥手,“只有自家人,便坐吧。”
兄弟二人上堂前坐下。宋大人瞧一眼宋知逸,语气微暖,“近日可好?”
“劳父亲挂念,一切都好。”宋知逸起身行一礼,抬眸瞧一眼宋楠淮,有些担忧,“父亲倒是比往日憔悴了。”
话落他的眼便重新落在宋楠淮面上。黑色的眸子转着,似有意传达着什么。
宋楠淮对上那双犀利的眼,只轻轻转了转,便收回视线,落在堂下,轻叹一声,“小鬼难抓也。”
他静默半晌,才又看向宋知逸,“今日寻你回来,是为了你的婚事。”
“早有预料。”宋知逸颔首,“不过还请父亲明言。”
“婚期其实早已拟定,原定于今年七月初八。不过前日谢家来信,提及家中老太君已过古稀,近来身体抱恙,病情急转直下。”话落他看向宋知逸,“至此,谢家商议过后,想提前婚期。”
宋楠淮捏着桌沿的手紧一紧,“此事你当如何?”
其实这话他全然不用去问宋知逸,可眼下他正忙着追查案子,日后恐无闲暇日子,所以才借此一事,二人也见一见。
宋知逸看着座上两鬓斑白的父亲,心下不免有些难以言说的自责。须臾半晌,他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意,“近日以来,父亲日夜忙于公务,劳累有加。且府上也许久无喜事,此次婚期若是提前,父亲也可借此修整几日,于此,儿子自当觉得,提前是好事。”
闻言,宋楠淮抬手顺一顺银须,眼尾不自觉向上提起,“你说行,那我便书信一封,着人送去。”
“待定好了日子,再与你说。”他露出一丝久违的笑意。宋夫人瞧一眼宋知逸,眼底几许柔色缓慢展露,顺着眉梢,勾勒出一幅别样的画卷。
难得见双亲面上露出笑容。宋知玄方才还紧叩的眉蓦地舒展开来,眼瞧瞧身侧的宋知逸,又看看座上面上和蔼的二人,瞬时便绽开了会心的笑容。
“若婚事提前,应当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吧?”他眼来回转着,随后看向宋知逸,“兄长公事繁忙,恐怕许多事都沾不得手。若兄长不嫌,要准备的诸般事宜,就交由我来作吧。”
话罢又看向座上的宋楠淮,“父亲您说呢?”
“也好。”宋楠淮点点下颚,微瞥一眼宋夫人,“为父也有要务缠身,恐倒时诸事难以办的周全,你若有心,便替我留意。”
“那是自然。”宋知玄笑道:“定不辜负父亲兄长的信任。”
堂内暖阳扑进一束,翠鸟由那束光下穿过,叽叽喳喳立在了屋檐上。众人不由抬头一望,祥和一片。
良久,宋夫人面上的笑容微敛,望向堂下一片丫鬟小厮,沉吟许久,面色沉静道:“今日寻你们来,有一事要与你们说。”
“你们来府上的日子,也并不算长久,与这宋府的瓜葛也浅。如今府中已经修葺完毕,用人的地方也无需这么多。”
“至此,若想走的,便在账房处领了身契银子,重新寻个落脚之处。”话到此处,不知何时起,她竟有些难言。
堂下的丫鬟小厮面面相觑,地声耳语,片刻便快速分出了两队。宋夫人往前走几步,看向那些不为所动的人。
语气温和道:“你们是……”
“回夫人,我们,我们也是无路可去。”一个丫鬟上面,面上难掩愁色。
宋夫人垂眸想一想,“无妨。若实在要走,那我便找个牙婆替你们寻一寻落脚之处,这几日,你们几个照旧做活。”
一众丫鬟小厮领了命,便照常做事去了。另一队人,被引去账房,领银子身契。
待人都走后,堂上尽显静谧。除了宋知逸外,其余三人都垂下了脑袋。
这其中缘由虽不曾明说,但是都有一种了然于心的明白。宋知玄抬眸看一眼宋楠淮和宋夫人,几番酝酿,张着的唇又轻轻阖上。
经上次宋夫人提醒,他也顾及着不似先前洒脱。如今万事他都要往深了想,好比他知道今日遣散丫鬟小厮,并非他们多余。
但是又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因。他看一眼宋知逸,却见眼前的人正望着座上的宋楠淮。
就此一眼,他便知晓他们二人,肯定有话要说。见此他也不犹豫便站起了身,朝座上的人行一礼,寻了个由头便告辞出了堂。
宋夫人无声退去。只留父子二人深凝暖阳,盏茶有余,金光高悬,届时宋知逸的面上,早已不似方才柔和,轻叩的眉如平仄的山川。
“父亲有话要说。”他沉着冷静,看出宋楠淮那忧虑的眸中,好似有千言万语。
宋楠淮鬓角花白的发仿佛天边层层白云,长长叹吁一声,双唇紧闭一瞬,背微弓着。霎时间好似老去了许多岁。
沉默良久,他才收回落在院中的目光,“你手中,可是在查着官粮的案子。”
他看向宋知逸,言语间不容疑虑。宋知逸点点下颚,“是也不是。或许,官盐也包含在内。”
宋楠淮不言,却也对宋知逸的话毫不惊讶。他顺一顺白须,兀自点头,“如今明看着国泰民安,实则暗潮翻涌。”
他语气不容置否,“不日你便归家,好生准备成亲的事。谢家距离荣京甚远,他们家也是世代簪缨,成了亲,你便携家眷去陈郡,无事便不要再回来了。”
宋楠淮好似从未在意自己说话说的过于跳脱,只是一味叮嘱着。宋知逸也听出了弦外之音,落在膝上的手愿的指节泛白。
“大理寺,也在查此案?”他凝眉,千万思绪涌上心头。
座上的人就直直的看着他,也不言语。不过就此而言,对他来说,也猜的出自己说的没错。
“对此,恐怕听不了父亲的。”他态度坚定,眼神看向院中飞舞的蜜蜂,深邃的眼里露出杀意,“北镇抚司,一定会将此事彻查到底!”
话罢他看向宋楠淮,目光蓦地柔了些,“瞧着父亲面色不佳,不如先告了假,tຊ歇息几日。”
宋楠淮长吁一声,眉间尽显疲态。端坐良久,才摆摆手,“如今大理寺正缺人手,不是告假的时候。”
宋知逸默默不语,目光却始终落在上首的人身上。他大体已经知道,大理寺查到的,兴许比他查的要多。而此事,又牵扯到一些不该牵扯的人,既难办,又难查。
须臾片刻,宋楠淮又将方才说的话重复一遍,“你也无需劝我。听我的,成了亲便就在陈郡。”
话落便缓缓起身,出了堂。宋知逸眼神紧紧相随,望着宋楠淮有些蹒跚的背影,仿佛透过这副躯体,看到了不该看的画面。
他眸子里的凛冽的光一闪而过,抬头瞧一眼忽然被云层遮住的金乌,天地间霎时一暗。
不知何时,微微拂面的风蓦地掀起树梢,哗哗作响的嫩叶肆意飞舞着。廊下的纱灯被褥的胡乱滚动,不多时天边已经黑压压一片,凉意四起,惊得飞鸟鸣叫不歇。
诏狱的青瓦上水珠成线,被风扬进了窗。宋知逸仰头看一眼暗无天日的夜空,这才阖上窗将胡乱扑的水珠隔绝在外。
如此耳边似乎也安静许多。他拧着眉回身,才发觉范琛正立在案前,静静看着他。
“何时来的?”宋知逸坐回案后,看一眼正转过来的人。
范琛上前一步,行了礼,“不足一盏茶的功夫。”
若是往常他还没进屋,宋知逸便已经察觉到他就在周围。可现如今他都立在他身后那么久,宋知逸都没发现。
这不由得让他皱了起眉,面色凝重道:“大人,您,可是有什么心事?”
范琛早就听闻宋知逸要成婚的事,本是件叫人高兴的事,可方才他瞧的出,宋知逸并不高兴,反而紧叩的眉里,愠色外溢。
这让他不自觉便想到了,是否是二人婚事不顺。
宋知逸轻抬眼眸瞟一眼范琛,寒意霎时划破摇曳的烛光,忽明忽暗的光束,惊得范琛不得不眨一下眼。
“查到了什么?”他定神抬眸,冷冷的目光正如院中呼啸的寒风。
“正如大人所想。”范琛悄无声息收回方才的惧色,沉着冷静道:“属下的确从那些人府上买到了官盐。”
“他们之间互不来往,也互不相知,交盐的日子时辰,都在双日下半夜,位置不一,不过都有人把守。”
范琛垂眸略一思忖,眸中有些疑惑,“白日里属下带人看过那些交货点,都是寻常的铺子,也查过,不是那些人自家产业。”
话罢,宋知逸半眯的眼一掀,“有意思。接着说。”
范琛点点下颚,继续道:“除了他们卖的盐要比铺子里贵上许多,但品质也算上乘。借此我们也蹲守到了他们交货的日子,每月十五,每家家主会去往与码头相反的方向,逗留半日,天蒙暗色便定时归家。”
“交货点在码头。”宋知逸一口道出。
范琛也并不惊讶,“是。交货时都由他们的贴身小厮去执行,哦!不过这其中有一妇人,是个绣娘,一直单独来往。”
“抓了?”
“不错!他们每人交货的船只都不一样,有布船,客船,又或者小舟。虽不一样,那些小厮也经常见面,属下怕抓了他们会打草惊蛇。”
范琛看一眼宋知逸,“那绣娘是我们蹲了几日才去的,约莫着是后加入的,也无人认识,属下便抓了。”
恰时屋外雷声大作,一道亮光落下,将原本漆黑的夜照了个彻底。宋知逸清冷的眼被照的寒气四溅,冷峻的侧脸在墙上一晃而过。
他起身从案后出来,重新回到窗前,听着青砖被大雨砸出的噼里啪啦声,“人在哪?”
“属下怕惹人怀疑,便将人带到了城边那间废弃的寺庙中。我们的人日夜看守着,应当不会有差错。”
范琛跟在宋知逸身后,一同站在紧闭的窗前。
话罢,便只有雷声与那瓢泼大雨的哗哗声。沉默良久,范琛才有想到什么,继续道:“可需将人带回诏狱?”
“不用。”宋知逸两手剪在身后,背对着烛光,瞧不出是何神色,“关了这些时日,就没有何异常?”
范琛盯着墙角,眨眨眼,想了想道:“那妇人有些骨气,也不求饶。前几日倒是一直想出去,后几日便不闹了。”
话落此处,他有些奇怪道:“这两日,好像说一直想见您,难道?她知道些什么??!”
寻常人见到锦衣卫,不是吓的半死,便是跪地求饶,亦或是高喊冤屈。唯有这妇人,太过沉着冷静,反而让人感觉有些猫腻。
宋知逸对此不语,接着问道:“可查过,那些运盐的船只从何而来?路径何处?是否有人压货?”
范琛从腰间摸出一张纸,上前递与宋知逸,“船只从蓟州,滁州,兖州,益州,皆有来往,字条上是各路船只靠岸的地方。有些奇怪的是,这些船在进入荣京时,有些会在水中停留一阵,然后继续行驶,有的也会沿途靠岸停留一阵,时辰不久,大体都在一炷香时间。”
“可有看见有别的船只靠近?”宋知逸接着道。
范琛摇摇头,“没有。”
闻言,宋知逸冷笑一声,“水下也查了?”
经宋知逸一提醒,范琛这才恍然大悟。他的确观察的十分细致,却只顾着陆路了。
“大人提点的是,属下稍后就让人去查。”微做停顿,接着道:“还有一件事,不知是不是与此事有关?”
宋知逸回身看一眼他,便立刻领会了意思。他理了理思绪,“属下在蹲守码头时,曾见过宫里的人!”
话罢,宋知逸脊背一顿,顷刻恢复如常,有条不紊回身,一双墨色的眸子直直盯着范琛的脸,“又是宫里的?是……”
“西厂!!”范琛毫不犹豫脱口而出,肯定道:“属下看见过一两次,虽不知为何事,但确是西厂的人。方才属下想到赵锫也说过吴贵也偷偷见过宫里人,所以属下才想,此事会不会与西厂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