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叶萧记得她和奶奶去隔壁串门儿时,常见谢老爷子正抱着两岁多的谢义柔哄,拍拍他看向门口,转移他注意力,语气故作怪诞:“柔柔看,是谁来了呀?”谢义柔冰雕玉琢的泪脸望过来,她伸出手,说:“走,玩去。”“我带你去摘李子花,那么大一棵树全开了。”谢老爷子忙摆手,眼神示意她万万不能提花这个字。不料谢义柔却被她的话吸引,在他爷爷怀里伸手,要来牵手去摘花。后来他们在园子里摘了两大抔粉白的李花,她带他打车去墓园,指着一块合葬的墓碑,“这就是你爸爸妈妈埋的地方。”
“萧萧, 要我。”
她刚从浴室出来,步子一顿,把擦发的毛巾丢他身上, 去倒了杯清水,“你这副样子还能经几下?”
她指他方才打寒噤的模样, “索性早点休息吧。”
她倚着大理石岛台喝水, 视野里,谢义柔仿佛慌了神, 急坐起身,欲过来抱她, “我可以。”
只是连下沙发都弱不禁风,跌跪了一下。
洪叶萧搁下玻璃杯, 瞥了眼墙上近凌晨三点的时间,背影朝主卧去, “我明天还有早会。”
话落, 门便阖上了。
后来谢义柔应该是在次卧睡的, 她走得早,玄关还有他的鞋。
*
清明将近, 洪叶萧又忙了起来。
会议室在响起关于清明人员调度方案的汇报时,她搁在桌角的手机响了, 被她摁断。
那头倒是知道她在忙没再打来, 直会议结束,她去会客室去应酬一个合作商,那通来电才又响起,是谢义柔。
她接起。
那头像是又在空旷的西珑湾等她, 问:“萧萧今晚过来吗?”
“不了。”
“明晚呢?”他又问。
“等忙过清明再说吧。”便挂断了电话,这几步路刚好到会客室前, 推开了门。
“洪总!”里面一串爽笑,秘书再送进来咖啡。
门内客套后聊起正事,门外人员奔走,清明节临近,分外忙碌着。
清明当日。
各类异地牌照的私家车停满福延陵的停车场,这些人多是祖籍在南州市,从各地风尘仆仆回来祭祀的,一批又一批的人进出墓园。
一侧墓区,谢洪两家也在,车泊在门前,黑衣素容从车上下来,进园去祭拜。
天空细雨抽丝,灰蒙蒙笼罩,洪叶萧同家人进园看她病逝的爷爷时,正巧能看见谢家墓碑前站着的人。
赶上谢家亲戚也在,谢义柔的身影在其中,穿着黑卫衣,雨天阴凉,外边还笼了件同色薄夹克。
怀里一束色彩鲜妍的花,各色的月季、玫瑰,在阴雨霏霏里十分明快清新,白菊反而夹杂其中,成了点缀。
她想起来,谢伯母是个知名画家,又爱花,画过的花卉图不少,都是色调富丽。
小时候去谢家常能看见墙上框钉着她的作品,只是后来,伯母伯父去世后,谢义柔总是指着墙上的画,稚声稚气说:“花花,妈妈呢?”
便又勾起他要找爸妈的哭绪,二老便做主吩咐将画取下来,仔细收放着,以免小孩睹物思人又哭一大场。
他从小一哭便难抽离出来,抽噎久了吃的东西全吐了,倘或最后哭累了睡着去,梦里都还在流眼泪。
洪叶萧记得她和奶奶去隔壁串门儿时,常见谢老爷子正抱着两岁多的谢义柔哄,拍拍他看向门口,转移他注意力,语气故作怪诞:“柔柔看,是谁来了呀?”
谢义柔冰雕玉琢的泪脸望过来,她伸出手,说:“走,玩去。”
“我带你去摘李子花,那么大一棵树全开了。”
谢老爷子忙摆手,眼神示意她万万不能提花这个字。
不料谢义柔却被她的话吸引,在他爷爷怀里伸手,要来牵手去摘花。
后来他们在园子里摘了两大抔粉白的李花,她带他打车去墓园,指着一块合葬的墓碑,“这就是你爸爸妈妈埋的地方。”
“不要埋,痛。”他摇头。
“他们死了,烧成灰,埋着不会痛。”
“妈妈……”他显然理解不了,又蓄泪欲哭。
她就说:“死了的人不管怎么哭也见不到。”
“不过,这里是离他们最近的地方,你想他们可以过来。”
她知道偷跑出来很快会被发现,得赶紧回去,便催他,“快点,有什么话赶紧和他们说。”
她坐在台阶上,揪着草等,身后响起谢义柔脆生生的腔调,“一,二,三,五,八,九,七,十。”
“一,二,三,六,八……”
哦,是幼儿园新学的数数。
后来她果然被奶奶狠批了一顿,一个四岁的,领着两岁的出门,大人们光回想起来就后怕,幸而没出什么事。
如同那抔李花一样,谢义柔怀里各色的花束,也被弯腰放置在碑前,洪叶萧从那束色彩上收回视线,脚步随家人转向另座墓碑方向去。
石碑上刻着“显考汪岳丰之墓”,底下小楷是后辈的落款署名,竖石右联是“一生仁恕德传梓里”,左联是“终身多容范式亲朋”。
她爷爷生前是个再随和不过的人,和她奶奶是家里介绍认识的,一辈子举案齐眉,连拌嘴也没有过。
家里携了酒前来祭拜,洪叶萧倒过一杯祭在碑前,只是她没办法多待,接了通电话,便出了陵园,去了毗邻的那幢公司大楼,处理要签字的文件。
等最后一竖落笔,合上叠在一旁时。
“咚咚”,门被敲响。
她拧合笔帽,“进。”
照常应了声,起身欲备出门,却见是在墓园那边匆匆一瞥的谢义柔。
两人倒有日子没见了,外边细雨蒙蒙,他把卫衣帽给戴了上去,檐边有绵细的水珠泛光,再一看又化在了棉料子上,什么也不见。
只是眼角微红,一看便在父母墓前流过眼泪的。
他从夹克兜里拿出什么东西,近了递过来,是一枚花生酥。
“我刚给汪爷爷带的,早上家里阿姨现做的,你要尝尝吗?”
她爷爷生前有一口好牙,最爱吃些酥脆香甜的东西,只是他吃了易升糖,对身体不好,奶奶便管得严,他年轻就总跑外面小炒货铺子买来吃。
后来有了洪叶萧,还常常给她兜里塞一把,只是赖英妹向来要缴走,小孩吃多上火,后来爷孙俩便偷着吃,什么花生酥、瓜子糖仁、榛子烤饼……窸窸窣窣,嘎嘣嘎嘣,别提多香了,偏偏老爷子又属鼠,她奶奶发现那天,说俩人是一对耗子精成形的爷孙。
这些渺远而欢快的记忆又浮回脑海,她却摇了摇头,“不了。”
待会儿要和客户谈事,不适合吃这些,况且,她显然已经过了爱吃这类零嘴的年纪。
记得老爷子葬礼那天,她和谢义柔从遗体梳洗间出来,后来又看着遗体被扶灵,送进大厅里,让一堆亲朋故友,告别他的遗体,放上一束又一束的鲜花,接着,又被扶灵送进火化机,再出来,那么高大的个子,连老了也步履生风,从不含胸驼背的人,变成那么小一盒骨灰。
谢义柔如今已然知晓,这是要下葬了,以后再见,便只能面对那座墓碑了,抓着她衣角抽噎得伤心。
她从鼓囊囊的右口袋拿出颗花生酥拆了准备堵住他的哭声。
只是没拿稳,手里只剩塑料袋,花生酥掉在了地上。
她若无其事捡起来,若无其事要塞进谢义柔嘴里。
谢义柔摇头,看见上面分明的草屑,不愿张嘴。
她瞪他一眼,只好再摸出一颗来拆,让他别哭了,吵死了,至于口袋里剩下的花生酥,直到过期,现还在她抽屉里搁着,一颗也没吃。
*
如今,谢义柔闻言,却把花生酥塞进她风衣口袋,“你今天会想吃的。”
洪叶萧抱手倚着办公桌,任他塞进来,没说话。
只是这个动作,距离稍近,能嗅见彼此衣上的淡香。
他看着花生酥掉进袋底,抬眼时,视线和她的撞在一起。
安静中,越看,渐渐越显得粘合,连呼吸也一拂一拂的。
他凑近去,歪头亲了亲她,微凉地触碰,一下,两下。
直到淡眼看着这切的洪叶萧张唇含住了,这个经久未见的吻,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一下变得饥渴起来,津液狎昵地交融,唇瓣厮揉,分不清是谁的呼吸愈发粗重。
“萧萧……”谢义柔察觉到她托抱的手势,很自然便攀盘住她,整个人一旋,一下被压在办公桌上,亲得难舍难分。
直到“壳嗒”一声,掉地的文件声像个时间开关,洪叶萧松了开这个吻,伏在他上方,对视着薄喘。
谢义柔仰头欲再吻上去,她却抽回了手,直起身子,
“我还有个客户等着见,下次吧。”
语罢捞起地上的风衣、手袋,离开了办公室。
高跟鞋声音渐远,谢义柔仰躺在凌乱文件里,深黯盯着天花板,平复着起伏的呼吸,不知在寂谧中多久,把被半褪的裤理了好,矗立被掩,出了办公室。
白天祭拜逝者,气氛悲沉,晚上回到家,还是会做上一大桌子饭菜,难得一见的后辈亲人好好聚一聚。
洪家今天亲戚们齐聚一堂,多是老爷子老太太的兄弟姊妹,以及侄甥们,十来年没见的也有。
洪叶萧今天事多,先知会过,不用等自己开饭,因此回家入座时,厅里那张大圆桌上方聚拢着言笑,纷纷感慨她一眨眼就已经能撑家业了,间或聊起各行各业的形势。
后面,聊起老爷子生前那场病,气氛便低沉下来,洪叶萧在这过后,略坐坐就借口有电话,出来了。
其实想出来抽支烟。
等走出院子,进到园子里,一摸口袋,先触到那颗花生酥。
她撕开包装,放嘴里咬开那口酥甜,半边槽牙嘎嘣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