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归于安宁的静谧。他踏过漫开在地板的黑暗,走到睡熟的小美人床边,如同寻觅到沼泽中心巨大贝蚌含着的莹润珍珠,搬了张椅子坐下欣赏这难得的宝物。他并不困倦,可以借月光静观她甜美的睡颜一宿。而在城市的另一边,一栋无人的老旧办公楼内,他的双胞胎弟弟同样没心思入眠。赫尔曼“哐当”一声丢弃用尽的灭火器罐,烦躁地看着满地不再动弹的蜂虫,拨通另一个号码,语气恶劣地骂:“你不是除鬼经验丰富吗,怎么没说鬼连虫群都能控制?”
说谎对约书亚来说并不艰难。
他不是个好人,手上沾的血不比弟弟少,谈判桌上指鹿为马、颠倒黑白都是习以为常的事,偏偏现在被桑迟一个问题问得沉默。
丈夫的身份并不是他犹豫的点。
他现在就可以一通电话吩咐调换资料库里桑迟的婚姻资料,彻底抹除她生命里亡夫曾经存在的痕迹,把两人的关系定性成夫妻。
可他向来觉得一见钟情与见色起意无异,现在他对她的鲜明渴求真的该称为爱吗?
他不准备随便定义自己难得诞生的情感。
低垂的睫羽掩去眸中深色,约书亚思考片刻,转移话题道:“迟迟不愿意让我进去说吗?”
桑迟沉默地错开视线。
他一见面就很凶地亲上来,亲得她现在唇瓣还发麻,不用看镜子都知道润红一片,甚至可能肿起来了,免不了还有点儿怵他,不敢和他共处封闭空间。
显然她并没有意识到,两人就这样站在玄关相对,和放他进门其实是同等危险。
“你怪我也是应该的,谁让我回得晚了。”
约书亚出声打断她的思绪。
他藏匿久居上位的强势,拿出足以哄她软化的低姿态,叹息着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我已经尽可能快地赶回来了,迟迟,原谅我吧。”
“啊?”桑迟愣住,果然看不透他在以退为进,不知该怎么应对这份歉意。
她一边自省自己是不是过分了,一边看着他喏喏道:“我没有怪你……”
她慌张的样子映在兄弟俩如出一辙的灰蓝色眼眸中,如同沉浸入深潭中,连自己赖以生存的空气正被静默的水流掠夺都发现不了,反而觉得是自己笨嘴拙舌所以解释不清。
最后只好在淡淡的窒息感里妥协了:“你进来吧。”
她侧身准备让开,却被他捞起垂落在身侧的手,捏攥在掌中。
不疼,但让她有些不自在。
尝试舒展开的手指指尖划过他覆有薄茧的掌心,留下如同雀鸟硬质尾羽拂过的感触,透露出少许挣扎的意味。
约书亚有所察觉,眉梢微动,低目看了她一眼。
她面颊上的红晕没有完全褪去,湿漉漉的浓密睫毛在心情作用下连连扑扇,像是在诱惑他捉住漂亮小鸟的翅膀,锁进笼子里。
但清楚过犹不及,他没被控制欲左右,只是咬了咬发痒的腮肉,什么都没说地牵她坐到沙发上,放开了手。
约书亚不动声色地扫视周围一圈,简单确认了屋内布局,动作自然地脱去自己的白色西服外套,挂在衣帽架上。
然后单膝跪地,平视小美人,故作不解:“怎么了?”
桑迟看他的神情举止,俨然就是这个家的男主人,没有丝毫破绽,一时间就算不愿相信赫尔曼欺骗她,也难以按捺心虚。
她的双手乖巧叠放膝上,正襟危坐,怯生生地问:“你不生我的气吗?”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自己身为妻子却认错丈夫,他自然有生气的资格——虽然她有些怕他生气。
没生气的时候都亲她亲得凶,生气起来不会咬她的舌头吧?
她微微仰身向后倒,有些害怕地把舌头缩卷了起来。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迟迟只是生病了。追根溯源,该怪我自己选赫尔曼照顾你。”约书亚注意到放置在茶几上的钢笔,薄唇弯起弧度,平淡地往弟弟身上泼脏水,“或者怪赫尔曼觊觎嫂子,他就喜欢同我争抢,我该料到他会趁机窃取我身份的。”
他生疏地不想对爱这个字说谎,污蔑起弟弟来却很熟练。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他拿起钢笔,取下笔帽,给她看笔尖上不是很明显的一串英文刻字:”迟迟,这支钢笔原本是放在我办公桌上的定制品,是他想要伪装成我,拿来借花献佛了吗?”
借着窗户透进的和煦自然光,桑迟看清了钢笔上的描金字。
是Joshua——不是Hermann。
桑迟晃神一瞬,难以置信,凑近更仔细地看了看,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这支钢笔可是赫尔曼送给她的礼物,难道这几天他真的都是在拿谎言戏弄自己吗?
眼眶泛起涩意,可她还是舍不得这份难得的礼物,咬了咬下唇,可怜兮兮地问约书亚:“那你要把钢笔收回去吗?”
“不,它已经属于你了。”
约书亚当然不会吝啬一支钢笔,尤其还是刻有自己名字的钢笔,主动把它递还给了桑迟。
事实上他的物品大都是类似的定制品,办公桌的笔筒里钢笔多得是,赫尔曼根本不算窃贼,只是在他办公室签署文件后,顺手把签字用的笔放进了兜里。
就像在超市杀死强盗后随便拾起地上的枪用一样,赫尔曼没把工具放在心上,也不在乎工具的原主人是谁,所以怎么都不会想到能被哥哥利用这种事背刺一刀。
桑迟既愧疚又感动,虽然还确认不了到底谁是自己的丈夫,做不到唤约书亚老公,但已经不太排斥他的亲近,接过钢笔便由着他捏自己的手。
软乎乎的小手被他的大手撑开又团起,团起又撑开,每一寸掌纹、指纹都被他细细摩挲过。
她不懂这种动作有什么意义,可看他乐此不疲,又不好叫停。
脸颊绯红地任他把玩好一会儿,她才在困意催促下,清了清嗓子,提醒道:“约书亚,已经很晚了……”
客厅挂钟上的时针快要指到数字“11”了,她的作息健康,这个点本来应该睡下了。
如果不是今晚关于真假丈夫的思考刺激得她思维格外活跃,现在肯定哈欠连连。
“那你去睡觉吧,我在飞机上睡过了,还不困。”约书亚说。
“嗯!”桑迟应了声,可起身到一半就被摁着肩膀坐回沙发里。
桑迟:“?”
约书亚问:“迟迟,我回到家的第一晚,连晚安吻都没有吗?”
桑迟愣住。
天哪,怎么吻能有这么多名目——赫尔曼要离别吻就算了,约书亚要晚安吻,是不是还会有早安吻和午安吻呀。
就算是个笨蛋的小美人也觉得自己在被哄着上当,有点生气。
但一想到两人先前在玄关,约书亚不讲道理地重重亲上来,根本不需要找名目,气就泄了。
讲理她说讲不过的,更别提对方其实可以不讲理。
桑迟一气之下,气了一下。
为了避免再次被他亲肿嘴,她怂怂地嘟起红唇贴了一下他的左脸,见他眼波不动,不像是满意,又抱着他的脖子,犹犹豫豫地贴了一下他的右脸:“可以了么?”
“偷工减料啊——”约书亚拖长声音,在她紧张的注视下露出个笑,“质不够,但既然有两个,就算你量足了,去吧。”
“好诶。”桑迟心弦一松,立刻记下他的好,多附赠给了他一个拥抱。
她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跑进卧室拿了换洗的睡衣,又踢踢踏踏地跑进了浴室里。
浴室暖灯经磨砂玻璃门漏出影影绰绰的光,淋浴落地的水声也不甚清晰,约书亚感觉自己的心古怪地生出暖意,和煦的暖顺着血管淌,不自觉柔和了眉目。
他不太适应这份暖,怀疑是室内无风温度太高的缘故,便一边单手拆束缚脖子的墨绿领带,解开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一边往阳台走。
阳台上摆了几盆绿植,清新的草木香被舒缓的夜风送来,足令人心旷神怡。
然而约书亚看了一眼摆水壶的架子高度,和架子下面一张矮矮用来垫脚的木凳子,就知道日常该是桑迟的亡夫来照料绿植,只有他外出不在的时候,才会由桑迟搬水壶。
他上扬的唇角落回冷漠的位置,看了茂盛的绿植片刻,给水壶打满水,一边浇水,一边给熟悉的号码拨电话。
嘟声响了很久,几乎要到电子女声提示“请稍后再拨”的时候,听筒里才传来懒懒一声问:“有事?”
“和我说说你撞鬼的事。”
“哈?”赫尔曼不可思议,“你有这么闲?”
“听上去挺有意思的,难道是连你都不好解决的麻烦吗?”
好解决的话,就给他添几分麻烦,省得他来打扰自己和桑迟。
“不需要你插手。”赫尔曼心情不佳,冷冷拆穿,“你每次主动表关心都是闲得想算计我,我现在没空和你斗,你找别的乐子去。”
约书亚不置可否地“啧”了声,提醒道:“我可是刚给你提供了帮助。”
为赫尔曼制造的麻烦扫尾算不上帮助,只是在家族角色扮演里应有的分工,他铲除叛徒期间打杀留下的烂摊子都该约书亚解决。
不过他要求重新整理死人的详尽资料,还要求派一个忠诚体贴的保姆就属于私人事务了。
虽然约书亚并没有全然按他的要求办,仅是发去资料让他有个忙活的方向,便不声不响地亲自把赫尔曼几乎骗到手的笨蛋老婆重新定位成他的嫂子,但不妨碍在他发现之前理直气壮。
“所以我不是接了你的电话,开口就问你有什么事要我办。”赫尔曼不满他兜圈子,却也直觉他忽然来电有几分古怪,仔细倾听,注意到淅淅沥沥的水声,问,“你那边什么动静?”
约书亚回头看了一眼依然闭着门的浴室,又看回眼前被水淹过土壤的绿植。
料想得到它们很快就会烂根死去,被当作垃圾从桑迟的生活中丢弃,他微笑回答:“浇花呢,是很漂亮的花,等结果的时候拍照给你看看。”
赫尔曼:“……”
他正有的忙,没听出自己双胞胎哥哥憋着坏的弦外之音,只以为约书亚闲得找乐子到自己头上,骂了一句,不再废话地挂断电话。
约书亚心满意足地分享完快乐,把满满一水壶的水浇空了,归置水壶到原位,便双手环胸放空自己,思考赫尔曼撞鬼的事。
那真的是鬼吗?
约书亚的信息面比赫尔曼广,虽然没见过鬼,但总归听说过鬼的两种成因。
要么是凶手心有所愧,要么是死者魂有所执。
他们兄弟俩都是坏得明明白白的杀人魔,出于必要的、不必要的原因杀了数不清的人,不可能忽然良心发现生出愧疚。
而要说那个倒霉闯进他们狩猎场的男人,因执念报仇化作强大的恶鬼纠缠赫尔曼,也不可能。
毕竟把男人误当作安排好的猎物一枪毙命的人是他,不是赫尔曼,要报仇也该冲着他来。
况且鬼该是种活跃在心灵或者精神层面的东西,他听说过灵舞沟通鬼的,经文超度鬼的,甚至一些古怪咒术驱使鬼的,但用匕首和枪支对付鬼实在难以想象。
真要用物理手段对付鬼,是不是换根禅杖、换本厚重的《圣经》,或者给武器泡个圣水、开个光比较好?
约书亚不认为赫尔曼会对付不来,没想真提供帮助,思路拐到看笑话的方向,回过神时,发现房子浴室和卧室的灯都已经关上了。
一切归于安宁的静谧。
他踏过漫开在地板的黑暗,走到睡熟的小美人床边,如同寻觅到沼泽中心巨大贝蚌含着的莹润珍珠,搬了张椅子坐下欣赏这难得的宝物。
他并不困倦,可以借月光静观她甜美的睡颜一宿。
而在城市的另一边,一栋无人的老旧办公楼内,他的双胞胎弟弟同样没心思入眠。
赫尔曼“哐当”一声丢弃用尽的灭火器罐,烦躁地看着满地不再动弹的蜂虫,拨通另一个号码,语气恶劣地骂:“你不是除鬼经验丰富吗,怎么没说鬼连虫群都能控制?”
“谁跟你开玩笑,我刚刚解决掉了一地蜂虫,不是烂俗电影的情节——你很感兴趣?我捡几只虫尸喂你生吃好不好?”
他被虫袭这样伤不到性命但够烦人的手段恶心到,恼得眼眶发红,硬底长靴就近重重踩向一只蜂虫。
想象中汁水四溅的场景没有出现,虫壳碎裂开,内部是白色丝絮状物质。
丝絮像是仍然具备生命,尝试着将碎片般的虫壳拼凑回原状,失败后才停止活动。
赫尔曼蹲身查看过,又弄碎了另外几只蜂虫,确认都有同样的物质,想起今晨老路灯断裂的切面似乎也有类似的丝絮,微微眯起眼,面上的愤怒平息成近乎残酷的冷静。
他听说了实力强大的恶鬼有可能夺舍人,也有可能附身猫狗一类哺乳动物作乱,但无论怎么想,也不可能变成丝絮物质钻进昆虫的身体里吧。
“懂不懂生物?”
“不懂就给我去翻去查去问,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存在蜂虫内部操纵它们的行为。”
他描述了一下丝絮的形态,等着电话那头的男人指挥徒弟们手忙脚乱用各种方式搜集答案,终于等到了一个比较可能的结果。
“冬虫夏草?”
对面把案例给他详细讲了一遍,赫尔曼低声念着“真菌寄生”,怀疑地看向白色丝絮——所以这鬼东西是菌丝吗?
那个叫阿德里安的男人死后没有变成鬼,变成了真菌回来报复?
这不可能吧。
阿德里安是被约书亚的枪击中心脏而死,死后尸体就被家族里的人按惯例埋了,又没有拿去做奇怪的实验,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如果不是处理尸体的过程出现问题,那就是阿德里安本身的古怪。
赫尔曼把约书亚传真来的资料在脑中过了一遍。
阿德里安八岁进入孤儿院,以普通的成绩和青梅竹马的桑迟读完小学到大学,毕业后就职普通的学校当生物老师,供养他和桑迟的小家。
唯一奇怪的地方就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与约书亚的狩猎场,明明应该事先清场过,不该有猎物之外的人出现。
调查资料显示阿德里安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向学校请假离开,并没有具体说明原因,当事人又已经死掉了,所以没有答案。
赫尔曼依然没能想出合理的解释。
不愿意听约书亚的声音,便致电约书亚的副手,要求派个人来收集疑似菌丝的样本研究看看,另外重新调查一遍阿德里安,从出生到死,能查到的信息不漏一点地搜集给他。
他不信没有一丝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