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眼泪落在洁白的被子上。冯微低头捂住眼睛,弯腰趴在母亲怀中。她哭得克制,只能看见小幅度颤抖的肩膀,和母亲被打湿的衣衫。冯母没有抓苹果的那只手捋着女儿的头发,把那块苹果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含糊地说:“怪我、怪我、怪我……”她又糊涂了。冯微哭够了,仿佛十六年的执拗在此刻烟消云散。她擦擦母亲的嘴角,说:“妈,谢谢您,我想,我大概知道以后要做什么了。”时代,时代。读书,读书。
秉承着不浪费场景的原则,接下来许聆风要拍一场重头戏。
病重的冯母终于见到了十六年未曾听闻消息的女儿。
这场戏放在下午,许聆风吃完饭,便找了个角落,独自揣摩人物。
事实上,许聆风为这场戏准备了不下十种表演方式,进组之前,她分别跟导演和编剧聊过。
不得不说,导演视角跟编剧视角有本质不同。
卢孟洋的想法更加宏观,他脑海里有成套的分镜头脚本,每一场戏该怎么拍他都了然于胸。
“我需要的是克制,”卢孟洋如是说道,“冯微压抑了十六年的委屈,母亲压抑着十六年的愧疚与埋怨,她们两个都需要发泄,只有发泄出来,才真正意义上完成人物的塑造。”
“问题在于,你们不能完全为了爆发而爆发。”
卢孟洋自认是个比较传统的导演,他更看重整部剧的基调,比如镜头与镜头之间的衔接,以及人物与故事背景之间的关系。
他说:“明确你们的地点是病房是医院,冯母病重受不得刺激,所以你们俩要发泄,却不能爆发。”
许聆风听明白了:“情绪要顶上去,但不能歇斯底里。”
卢孟洋满意:“对。”
编剧的视角更细节,因为很多文字可以表达出来的内心想法,很难去用表演具象化。
原著小说中,他用将近两万字完成这一个大章节,从对话到意向,从回忆到未来,从怨恨到释然,从旧时代的思想到新时代的进步,层层递进,读起来酣畅淋漓。
于是,编剧非常实诚地说:“你知道的,我这一段剧本改了不下五十遍。”
改完后只剩下对话。
“冯微归来是剧本的一个大高潮,两条线汇聚一点,矛盾必然爆发。”
编剧思索道:“十六年踽踽独行,只有回到熟悉的人身边,她才能够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哭出来,这口气就顺了。”
很好,导演和编剧两个完全相反的建议方向。
开拍之前,演员走戏。
卫诺躺在病床上,拿着剧本,声音颤抖:“十六年啊,你就这么恨我?”
卫诺不愧是配音演员出身,只说台词就十分具有感染力,念到“我”这个字时,竟隐约破音。
许聆风坐在病床边,一手拿着水果刀,一手拿着苹果,做削皮状,她眉眼低垂,从鼻腔中轻轻哼出一口气,“我不恨您,我只是……不理解。”
卢孟洋在一旁指挥:“不错,保持状态,不强求一条过,先拍一条看看效果,可以吧?”
许聆风和卫诺自然没有意见。
此时病房中只剩下冯微和冯母,没有其他人的戏,孟飞霜三个就站在卢导身后默默围观。
冯微托着一个苹果,水果刀削皮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中几不可闻。
冯母后背垫着几个枕头,半倚在床头。
十六年过去,她已经很老了,头发花白,皮肤满是皱纹。
病了几天的双眼浑浊不堪,仍旧紧紧盯着她十六年未见的女儿。
十六年啊,人生有几个十六年。
“我十九岁来到冯家,你爸死后,我一个人拉拔你们三个长大,工作我做主给了老大,你要上学,别人家女孩子上到小学初中,你要上高中,我一样让你上了。”
冯父在《明月如昨》中开局已死亡,为抢救工厂财产牺牲,留下一个工作名额,当时冯微冯广成还在上学,便由大哥继承。
冯母说话的速度很慢,多是气音:“如果说下乡的事,你是姐姐,让让弟弟怎么了?”
冯微削完一个苹果,苹果皮从头到尾没有断裂,她切了一小块,刚好入口,放在母亲犹如树皮般褶皱起来的掌心。
她面上没多少表情,似乎母亲的这番话语在她心中演练过千次万次,她勾勾唇角,说:“一个只大弟弟两个小时的姐姐。”
冯微把苹果和水果刀放到一旁的小盆里,她擦擦手,说:“从我进门,你没有问过我这十六年怎么过来的,却只跟我说,姐姐让让弟弟,天经地义。”
“难道不是吗?”冯母眼睛中满是疑惑。
她百思不得其解,拿着苹果的手微微颤动起来:“我也是姐姐,我年轻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爸给的彩礼钱,都让你姥给你舅娶媳妇了,我也没像你这样,不上亲娘家的门啊?”
冯母越说越激动:“你下乡的日子,我给你寄的东西你不要,都还了回来,你不认我了,我生的女儿不认我了!”
她脑子算不得清醒,一句“不认我了”反复说了几遍。
泪水从她浑浊的眼睛中流出,顺着皱纹铺了满脸。
“妈。”冯微从口袋中掏出手绢,一点一点擦拭冯母的脸上的泪痕,“你记得吗?你先说不要我的。”
回忆瞬间将冯母带回到十六年前的一个下午。
她把冯微的课本撕成碎片,说:“你弟弟一定要留在我身边的,他要是走了,我当没有你这个闺女!”
冯母生病后记忆愈发不好,此时她却还记得尚且稚嫩的女儿,那双充满愤恨和不可置信的眼睛。
监视器后,卢孟洋赞赏地点点头,他没有打断,反而想看看许聆风接下来的表演方式。
镜头前,许聆风轻轻笑了出来。
卢孟洋一怔,身体不自觉前倾。
这是非常反直觉的表演方式,同时是一种表演技巧。
用得好,成就经典,若是不好,前面塑造起来的气氛会荡然无存。
但冯微就是笑了。
不是许聆风想笑,是冯微在笑。
她笑自己这十六年日复一日的埋怨像个彻彻底底的笑话。
母亲从未理解女儿的不甘,女儿也从未知晓母亲的蒙昧。
两个相似又截然不同人固执地在自己的世界中背道而驰。
一滴眼泪落在洁白的被子上。
冯微低头捂住眼睛,弯腰趴在母亲怀中。
她哭得克制,只能看见小幅度颤抖的肩膀,和母亲被打湿的衣衫。
冯母没有抓苹果的那只手捋着女儿的头发,把那块苹果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含糊地说:“怪我、怪我、怪我……”
她又糊涂了。
冯微哭够了,仿佛十六年的执拗在此刻烟消云散。
她擦擦母亲的嘴角,说:“妈,谢谢您,我想,我大概知道以后要做什么了。”
时代,时代。
读书,读书。
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冯母,那便有千千万万个冯微。
从这时起,属于冯微的自由的灵魂,开始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