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李远衡那句:“进生跑了”,其实是真的逃了的意思。彭进生之前那个医疗器械公司的资金链断裂,为了挽救当下的局面,他跑去跟合伙人谈钱,不料却误入赌局,染上了赌博。起初彭进生赢了很多钱,但也因此被套牢,被套牢后一赔再赔,直到有人上门讨债,他才跑到外地躲了起来,就连陈莉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彭霖澍知道这件事之后,一声不吭地离开家,带走了平日里用的那部手机,只给陈莉留下一张纸条,说他要带彭进生回来。那天以后,陈莉便整天在家以泪洗面。她的娘家人看不过去,就将她接回了家。
半节课的太极拳换半节课的自由活动时间,李宜杉跟吴圆圆绕着塑胶操场的最外围走了一圈又一圈。
路过单双杠,上面坐着自己班的两个女生,李宜杉听到陈婷婷对吴雪说:“五班那个彭霖澍怎么不在啊?平时看惯了他在前面带着大家练太极,体育老师今天一来,还怪不习惯的。”
吴雪压低声音告诉她:“你还不知道啊?他爸爸赌博,欠了很多钱,跑了!”
陈婷婷一脸惊讶:“还有这事儿?”
吴雪暗戳戳瞥了一眼周围,音量更低:“我同桌刘家童,她爸爸不是高二的历史老师嘛。人家都是教职工子女,住一个小区,家属院都传遍了。”
陈婷婷八卦起来不甘示弱:“嗷嗷,我记得他高一就交女朋友了,特别漂亮,就是运动会的时候五班举牌的那个。”
最后,吴雪一句话概括:“家里有钱呗。”
李宜杉站在近处听了一会儿,拉着吴圆圆走了过去,露出一副假笑的模样问两人:“你们聊什么呢?”
与此同时,一旁的乒乓球桌边,挽着袖子、身穿紫色卫衣的漂亮女生也踱步过来,手里拎着一只乒乓球拍,站在李宜杉侧前方,脑后垂下来的马尾辫随她的动作而晃动。她的发绳李宜杉很熟悉,正是运动会上那只随着五班的队伍翩翩飞过的银色蝴蝶。柏莹炜。
她打量着对面的女生,缓缓开口:“你们说我男朋友什么呢?”
两个坐在双杠上的女生见状,立马从高处一跃而下,平稳落地后快步逃离了她们的视线。
“还是没有消息吗?”
李宜杉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柏莹炜是在和自己说话。
她也想知道他的消息,甚至想回到世界末日那天晚上,死命拽住他的袖子,把他带回家属院去,但当时的李宜杉什么也没做,于是现在她也只能在别人问到自己的时候无奈地摇头。
其实那些天景如歌和盛放也在四处打探消息,三个人推翻了大人们编造出来哄骗他们的整个故事的温柔版本。
至于李远衡那句:“进生跑了”,其实是真的逃了的意思。彭进生之前那个医疗器械公司的资金链断裂,为了挽救当下的局面,他跑去跟合伙人谈钱,不料却误入赌局,染上了赌博。起初彭进生赢了很多钱,但也因此被套牢,被套牢后一赔再赔,直到有人上门讨债,他才跑到外地躲了起来,就连陈莉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彭霖澍知道这件事之后,一声不吭地离开家,带走了平日里用的那部手机,只给陈莉留下一张纸条,说他要带彭进生回来。
那天以后,陈莉便整天在家以泪洗面。她的娘家人看不过去,就将她接回了家。
但此时知道这些的李宜杉并没有将消息告诉柏莹炜。
柏莹炜又问她:“彭霖澍走之前有说什么吗?”
“嗯。”
“什么意思?”
李宜杉答:“他只回了我一个‘嗯’。”
高一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彭霖澍缺考。那段时间,关于彭进生的消息被一传再传,有人说他逃去了新疆,有人说他跑去了国外,还有人说他就躲在当地,哪儿也没去。每个人都更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
两天后,考完试的李宜杉获得了玩电脑的权利,她登录 QQ 给彭霖澍留言。
「彭霖澍,你在哪儿?看到留言的话,一定要给我回复。」
半晌不见动静,她不甘心地盯着自己在对话框里的留言,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的,我 QQ 在线的机会不多。」
一月十一号,放寒假的第三天,定城下了一夜的雪。早起看雪的李宜杉无所事事地打开电脑,登录 QQ 后,熟悉的提示音响起。聊天界面里有一个对话框一直在闪动,点开一看,果然是彭霖澍。
失联了十几天的彭霖澍终于回了李宜杉的 QQ 消息。
对方顺着网线告诉她:「别担心,我过年就回来了。」
她问:「你到底在哪里?」
一粒毫不起眼的石子沉入汪洋大海,李宜杉没有等来他的回复。
农历腊月二十一,此时家属院里的居民都在陆陆续续筹备年货、打扫屋子。李远衡和谢琳一大早就出了门,李宜杉擦着玻璃,目光忽然定在窗外的某一点处。她看到了他。
李宜杉趴过去打开窗,冲他挥挥手,热情地喊他的名字:“彭霖澍!”
彭霖澍闻声脚步一顿,他在楼下驻足,抬头精准定位到正骑在三楼阳台上擦窗子的她。
李宜杉大声问他:“你回来啦!”
她太开心了,以至于忽略了很多细节。
中午李远衡和谢琳回到家,两人一身素色,表情凝重。从他们的聊天内容里,李宜杉才知晓彭进生也和彭霖澍一起回来了。
彭霖澍没有食言,他真的带彭进生回家了。
只是,原本应该回家过年的人此时已经做好了遗容整理,就停在定城市殡仪馆里。
李宜杉不敢相信,她连忙踉跄着上楼去找彭霖澍,可是越靠近彭家的门,她的步子越缓慢。
她没见到他。留守在彭家的亲戚们告诉她,刚才彭霖澍回来了一趟,没待多久又去了殡仪馆。
农历腊月二十二,北方小年前一天,谢琳从衣柜里给李宜杉找出一身黑色衣服。
明明之前为过年专门买了一套水蓝色的棉衣、黑色裤子和长靴,看样子,妈妈是想让她换一套衣服穿。
李宜杉没来得及辩解,就见谢琳红着眼,低声说:“明天是小年,杉杉跟爸爸妈妈一起去送送你彭叔叔。”
李宜杉直起来的腰背回落进了沙发里,她缩在有暖气的房子里,感叹今年的冬天真是冷极了。
据说彭进生去世时形状惨烈,不便让前来吊唁的人目睹遗容,李宜杉跟在父母身后走进灵堂时,只见到了挂在最中央的巨幅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彭进生,头发梳的一丝不苟,面带笑容,与前来送别的人远远对视着。
李宜杉不禁想起十二年前,2000 年,也是腊月二十三,即将迎来三岁生日的她,在从前那个家的大门口第一次见到外出回家过年的彭家三口时的情形。
所谓“物是人非”,也不过如此吧。
黄白双色的菊花和各类花花绿绿的纸扎围成一圈,紧挨着这些悼亡的花圈跪着的,是逝者唯一的孩子彭霖澍,挨着他的,则是彭家其他几个叫不上名字的亲戚。尽管有很多人陪着他,彭霖澍依然看上去孤零零的。
逝者生前的好友很多,大堂内来来往往全是人。祭拜过后,李宜杉跟随李远衡和谢琳,同其余几个定城一中的老师坐在一桌。等待开席的空当,几个大人聚在一起聊天。其中一个蓄着络腮胡的男人说起彭进生的死因,表露出故作神秘的情态的同时,言语间又带有无尽惋惜。
他说,彭进生没有出国,没有去新疆,更没有出省。他甚至根本就没有离开定城,而是一个人躲在定城隔壁县的一院平房内,院子原本是之前彭进生自己找人建的,后来租给别人。这段时间他一直躲在院内空出的一间房里,沉溺在自己的失败之中,整日酗酒,无法自拔。
他说,腊月二十那天晚上,刚喝了些酒的彭进生,一边往回走一边给陈莉打了电话,告知妻子自己的行踪。谁知回房后突发心脏病,想要寻找支撑时,一头栽倒在火炉上。
电话那头的陈莉听到了很大的声响,急忙联系了几个好友赶往小院。
彼时,彭霖澍还一个人游荡在外,满世界找自己消失不见的父亲,直到被同样在外寻找彭霖澍的李宜杉舅舅——谢骏找到。
接到电话后,谢骏将彭霖澍带到了小院里,他们甚至比从定城出发的陈莉她们到的更早。
在去见父亲的路上,彭霖澍急切地组织好语言想要质问彭进生,他要问爸爸为何要一声不响地逃掉,然而走近出租屋时,两人却闻到了自屋内传出的一股异味,屋外的人隐约感觉到那是肉被烧焦的味道。谢骏着了急,就近叫上几个邻居将门撞开。
门内的情形惨不忍睹,彭进生就这样死在了里面。
突发性心脏病要了他的命,而取暖用的火炉散发出的热量,毁了他的半张脸和半个身子。
彭霖澍呆立在门口,在邻居撞开门涌进屋时,他被挤到了边缘,脑袋磕在门框上,可他的眼一直往里张望,忘记了喊疼。在众人慌慌张张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他被推到最后,终于从缝隙里窥见半卧在火炉旁,已经被烧掉半张脸还有半个身子的彭进生。
冬日里用来抵御严寒的火炉来者不拒,在一次意外中,他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将眼前一切看得真切之后,彭霖澍当场晕了过去。
而现在,应家属要求,全亡人的体面,身体上残缺不全的部分被塑好型的石膏一一补齐,遗体在修修补补后仿佛变为一件不可观瞻的艺术品。
那个络腮胡叔叔说完,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他感慨道:“太可怜了……人一辈子是为了什么呢?”
在坐几人无一不感慨唏嘘。
听到这里,李宜杉看向身旁的爸妈,他们的表情告诉她,这个叔叔说的都是真的。
原来彭进生——彭霖澍的父亲、李宜杉的彭叔叔,死于……非命。
谈话间,定城白事上特供的“一碗饭”端上了桌,看着静静躺在碗里的那颗肥腻腻的红烧肉,李宜杉突然反胃,她立即起身,跑出去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呕吐出声。
那天李宜杉什么东西都没有吃,回去就发了高烧。
李宜杉再一次见到彭霖澍,是在过年的时候。
定城当地习俗,主人家在服孝期间,不能去别人家走动。考虑到彭家的情况,谢琳喊来李宜杉去给楼上送吃的。
陈莉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彭霖澍将并未吃几口的中午饭从她卧室撤走,安置好李宜杉带来的年货,随后对她说:”我们出去走走吧。“李宜杉跟在他身后出出进进,轻声询问:“用不用叫上盛放和如歌?”
彭霖澍闻言顿了顿,说:“就我们俩吧。”
正月初二,是个大晴天。李宜杉穿着水蓝色的新棉服,走在她身旁的彭霖澍则是一身黑。
明明是从小长到大的好友,此时的李宜杉走在他身边,却很小心翼翼,生怕说出的哪句话会刺痛到彭霖澍,勾起他的伤心事。
人往往在面对他人苦难的时候,都会表现的过于小心。
众生皆苦还是唯有自己最苦,总是一个极易让人陷入死胡同的命题。
两人一言不发,也不觉得尴尬,只是往前走,走到无路可走,便向左或者向右,重新选一条路继续走。
就这样,从北安南路一直走到友谊北路,彭霖澍终于开口:“李宜杉……”
他叫她的名字。
“你说……为什么那天不是真的世界末日呢?”
如果是真的世界末日,此时众生已然平等地消失在地球上了。他不会再有意识,不会再有五感,不会再有记忆,更不会像现在这样,每个夜晚都从噩梦中惊醒,在冬天的暖气房里被记忆中那个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景象吓出一身冷汗。
他逐渐分不清梦与现实,只准确地记得那天火炉上的黑、白、红三种颜色,作为主色,在眼前燃尽时的模样。太痛苦了。
“如果我早点找到他就好了……”他开始埋怨自己。
李宜杉不愿见到这样的彭霖澍,她的眼里蓄满泪水,抬起脚下新买的黑色靴子缓缓挪向彭霖澍,她转身和他相对,倾身给他一个水蓝色的拥抱。
曾经的小树苗如今已长成一棵一米八的大树。李宜杉够不到他的脖颈,只能轻轻拍拍他的背。
她沉默不语,因为她答不上来。
呜呜呜(°᷄д°᷅)原来小树是个小苦瓜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