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云没有过问他是自己查出这些真相来的,陆嘉评自己也没有过多解释。不过古云留意到,陆嘉评上学时有两个关系非常好的同龄朋友,其中一个就姓苗。他怀疑柳舒的情人苗野临和这个姓苗的孩子有些亲缘关系,但他从来不问,陆嘉评也从来不说。三个男孩关系密切,亲如兄弟,古云自己虽然没有朋友,却也很羡慕少年时期能有这样的友情。但让他感到意外的事是,大概就在十五年前,陆嘉评突然从外地跑回来,跟他说,他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朋友了,他彻底和那两位断绝往来了。
故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陆嘉评十八岁,高中毕业。那年夏天,他的家庭几乎一瞬间分崩离析,而他却后知后觉。
其实父母关系不合是他早就知道的,只是他似乎比寻常小孩愚钝了些。他以为这世上的每对夫妻都会发生争吵,就像人人都要喝水吃饭一样。事实上,他的父母也没有闹的人仰马翻,所以,他如一般孩子一样每天按时上下学,平静地度过了他的中学时代。
他的成绩其实并不差,高中时大概能考到班上的前十名左右。按照这个排名,努力一下或许能念个普通大学。陆嘉评对自己的要求也不高,能上大学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然而,灾难来得那么突然,让这个刚刚成年的少年措手不及。
他记得清楚,那是五月劳动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他正在教室上课,学校领导匆匆赶来叫住了任课老师,又将他叫出来,让他赶紧回家。然后他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他的父亲陆文才利用职务之便贪污工厂1300万元,在家中畏罪自杀。
陆嘉评吓得面无血色,脑子一片空白,老师让他赶紧回家,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只觉得两腿不听使唤。快到一楼时,他一脚踏空,从七八阶台阶上摔下去,脸着地,鼻梁和嘴唇大出血。跟在身后的老师看见他栽倒在地一动不动,大惊失色,慌忙叫了救护车。
事情发生的过于突然,陆嘉评丧失了之后的很大一段记忆。事情过去许久后,他对自己的师傅古云说,他只记得自己身边的人来去匆匆,有医生护tຊ士,有警察,有父亲单位领导同事,他们都急切地想和自己说话,但是他根本开不了口。
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与此同时,他的母亲柳舒失踪了。警察怀疑陆文才陷入绝境,打算杀掉妻子孩子再自杀,但可能下不了手,杀了妻子后放过了儿子。他们的依据是陆文才割腕自杀的现场出血过多,疑似有他人血迹混合。但陆文才所在的工厂领导却怀疑,陆文才把钱给了柳舒,让她携款潜逃了。
但不论怎么询问调查,夫妻俩十八岁的儿子陆嘉评就是不愿意开口说话,在他们看来,这孩子已经精神失常了,废了。
贪污案以会计陆文才自杀结案,赃款一分钱都没有追回。这件事在当地闹得风波很大,过去很多年后还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从那天起,陆嘉评再也没有上过一天学,家里的房屋被变卖赔偿,父母双方的亲戚没有人愿意收养他,继续供他念书。这也不奇怪,他是四月的生日,那时已满十八岁。没有那个亲朋好友觉得自己有义务抚养一个罪犯的孩子。
陆嘉评在医院躺了两周出院,用自己银行的账户在外边租了一个八平方的小屋,一住就是半年。他四处找工作,最后找了一份饭店后厨洗碗的工作,每月四百元钱。十二月底的一天,他的出租屋没有空调,冻得扛不住,他打算去买个小型电暖器,走到东门大桥时看见路边有一个卖蛇的男人,十分地好奇,便多看了十分钟,等回过神来时,钱包就被偷了。
那一瞬间,年轻的陆嘉评头一次发现自己活着似乎没有意义了。深夜十点,他走上东门大桥,右脚刚跨过围栏,左脚就被人扯住了。借着凄冷的月光他一回头,猛然看见一张极其恐怖的脸,惊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
古云的声音比冬日刺骨的寒风还要冷:“你看看自己,再看看我,我都没死,你凭什么死?”
陆嘉评吓得不敢吭气。男人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小子,你说,你凭什么死?”
陆嘉评根本不敢直视他那张脸,慌忙地挣脱了他,道:“大叔,对不起,我不敢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他非常地害怕。古云却笑出了声:“看你像个学生,趋利避害的道理你总是懂的吧。我问你,人死了有什么好处?”
陆嘉评茫然地摇头:“反正我知道活着没什么好处。”
“笑话。人只有活着才可以报仇或者报恩,对你不好的,你没报仇;对你好的,你没报恩。这些事你都没做,你急着死了做什么?”
陆嘉评猛然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一辈子忠厚老实,勤劳本分的父亲,那个自己舍不得多买一双鞋却总带自己去公园玩的父亲,他的眼泪瞬间像开闸的水,哗哗地往外淌,止的止不住。
古云看着他坐在地上从默然流泪到放声大哭,没有一句制止,没有半分安慰。他只是看着他,安静的像是压根不存在。
“怕蛇吗?”古云突然问。
陆嘉评这才想起,眼前这个相貌丑陋的男人就是桥边那个卖蛇的人,他确实很好奇,但更多的是害怕,缩了下脖子没有立即回答,迟疑了几秒后,道:“我想摸摸。可以吗?”
“看来你还有欲望,有需求。这就好办了。小子,跟我说说,你现在最想要什么?说不定我可以满足你。”
陆嘉评没有开口,大概是不相信他会帮自己。古云轻轻拍了拍自己上衣口袋,一只绿油油的蛇头一点点探了出来,然后立即缩了回去,等了两秒又再次探头,然后越爬越长,从他的胳膊上爬到肩头。
“来,摸摸。”
陆嘉评从未如此近距离看见过这种冷血生物,看得目瞪口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却不知道该摸哪个部位。最后手指划过蛇靠近尾巴的部位,感受的蛇身上一层层的鳞片凸起,背上莫名地起了一层冷汗。
“怎么样,什么感觉?”古云淡淡道:“是不是也没那么可怕。”
其实陆嘉评吓得心脏都在砰砰跳,但少年的自尊心不允许他怯场。他点点头,勉强地笑了一下。
“我的钱包丢了,里面有一千块钱,我攒了半年的,没了。我本来想买个电暖器,最近太冷了,我每天晚上都冻得睡不着觉。只有白天我把手伸进洗碗的热水里,才能感受到一点点温度。但这份工作我也不想干了,每天十二个小时,每月只能休息半天,太累了,我撑不下去了。”
古月很安静地听着,然后问道:“是不是觉得只要死了,就不用再操心明天的事了?”
“对。我一点也不想活着了。”
古月从身上取出一个旧的看不出颜色的小包,从里面抽出四张来,递给陆嘉评:“先给你四百,省着点花,估计能坚持两周,重新去找个工作。如果找不到,两周后,你再到这里来找我。”
陆嘉评吃惊地看着他,把钱推了回去道:“不要,我还不起你。”
“小子的性格还挺倔。我送你的,不用还。”
陆嘉评依旧拒绝。古云便把钱装了回去,道:“你要信的过我,就跟我来家里,我有个老式的电暖器,送你用。”
那个破旧的电暖器,陆嘉评拿回自己的出租屋,此后用了八年之久。虽然很破旧,发出的光也不够强,可是在那时,它成为了唯一能够将陆嘉评的心暖热复苏的太阳。
两人因此结识,渐渐地,陆嘉评把他的家当做了自己的家,从隔几天去一次,变成了整宿都留在那里,听男人讲解冷血动物的饲养方式和注意事项。后来的某一天,陆嘉评说,师傅,我以后跟你姓古吧。我当你的徒弟,等你活够了,活得心满意足要走了,我给你送终。
古云哈哈大笑,又开玩笑地对他道,若是自己活够了,心满意足要走了,就不怕顺便把他也带走。陆嘉评认认真真地回了八个字:
如愿以偿,甘之如饴。
后来,陆嘉评把内心深处那个最大的秘密告诉了师傅。他的父亲其实是被母亲柳舒和情人苗野临陷害的。他们暗地勾结,篡改文件盗取现金后携款潜逃,留下无辜的陆文才百口莫辩,在无尽的羞愧和愤恨中自杀身亡。事发前一个月他曾撞见过母亲偷情,却不敢伸张,不敢告诉父亲,最终酿成了如此惨祸。
他从心底里痛恨自己的母亲,那个长得野蛮粗俗心肠歹毒的女人,柳舒。
古云没有过问他是自己查出这些真相来的,陆嘉评自己也没有过多解释。不过古云留意到,陆嘉评上学时有两个关系非常好的同龄朋友,其中一个就姓苗。他怀疑柳舒的情人苗野临和这个姓苗的孩子有些亲缘关系,但他从来不问,陆嘉评也从来不说。
三个男孩关系密切,亲如兄弟,古云自己虽然没有朋友,却也很羡慕少年时期能有这样的友情。但让他感到意外的事是,大概就在十五年前,陆嘉评突然从外地跑回来,跟他说,他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朋友了,他彻底和那两位断绝往来了。
古云有点奇怪,但也没有多问。与此同时他还发现,陆嘉评对母亲的恨越发得重,已经延续到对所有女人的恨。这一点让他突然心生欣喜,觉得缘分何其奇妙。因为这种恨,这种由自己母亲延续到世间所有女人的恨意,竟然和自己不谋而合。
他们师徒二人,不需要让世界上其他人理解并同情,他们彼此报团取暖,如知音一般在世间苟且偷生。他们彼此都很满意,同时无比珍惜。
陆嘉评说,师傅,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像你理解我一样,理解你。只有我。
两人坐下吃饭,古云的脑中突然闪现过一个答案,一个没有问题的答案,他问:“她是不是死了?”
陆嘉评夹菜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给师傅夹了一块红烧肉。
“是。师傅,你说过的,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在一天之内全都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