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医院回来,已近黄昏。邓玉婵说市场关了门,她要到隔壁借些材料给定军熬个汤补血。定军倒头就睡。爱君近似麻木回到房间,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她的头痛腰痛全身痛,最痛的还是心。邓玉婵历来重男轻女。恨不得掐死她的眼神,再次让她感到又死了一次。她从前以为自己够坚强,对母亲的行为不再起任何波澜,然而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窗户外面是窄巷,窄巷过去是一排排低矮的瓦屋平房。她在逐渐暗淡的窗外寻找BB机,知道自己傻,偏偏不肯放弃。
罗爱君被门外的推搡叫嚷声吵醒。她支起半个身子,盯着薄薄的门板仔细听,听见外面有男人的恐吓声,桌椅倒地声,碗盘破碎声,最后夹带邓玉婵的尖叫。
她连忙套上一件衣服,打开房门。
狭小的客厅,挤进三个不认识的男人,汗衬短裤夹脚拖,眼神血腥而凶狠,浑身散发烟酒味。有邻居带小孩经过,紧张往家里看一眼,不敢停留,赶紧回家关起门。
罗定军被围在三人中间,低头不说话,而邓玉婵叉腰挡在他的前面。
她听到风声急忙从肠粉店跑回来,手里还拿着一把炒菜铲,指着那几个男人中气十足吼,“不是给过钱了吗?跑家里来做什么?”
站中间的男人说:“大姐,那是上个星期的钱,这个星期的还没给。我们很给你面子,没有去店里闹,你最好现在给,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闹到店里,大家都没有生意做。”
“我管你上个星期这个星期,总之没钱。你最好闹到店里,把警察闹来。”
男人哼一声:“大姐,你敢把警察闹来,我就敢把你儿子剁了喂河鱼。广州日日有失踪人口,不在乎多你儿子一个。”
爱君明白了。定军又出去赌博。他的赌瘾越来越大,打的牌面越来越大,没有工作,已经开始借tຊ钱。
罗振伟和邓玉婵包庇,帮他还钱,给他填窟窿。这一切瞒着她解决。
他们付过钱,定军当他们的面扇过自己几巴掌,痛哭流涕。他们便天真地以为已经解决了,没有想过赌鬼之所以称“鬼”,是鬼,是魔,是妖,岂是人的心志能够控制。
爱君的手脚冰冷,三伏天却仿佛置身在十二月寒冬里,忍不住颤抖。
邓玉婵更是抖个不停,不知是愤怒,还是生气,总之不是失望,她对定军从来没有失望过,咬咬牙说:“这次又要还多少?”
为首的说:“不多,一千,碎料。”
“是你们出老千,骗我入局。我前面根本就是赢钱。”定军吼回去,吼完低下头,挨邓玉婵更近一点。
“死仔包,还会反抗。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老千。愿赌服输,欠债还钱。今天不还,拆你家填数,家里的数填不上就拆肠粉店,肠粉店不够我们再去驾校闹。我们有的是时间。”
另一个男人说:“对哦,你威水啦,在驾校学货车。学费可不少钱,有钱交学费,没钱还债,说出去谁信。”
说到驾校,提醒邓玉婵屋里还有个爱君,回过头,看到爱君漠然站在身后,命令式口气,“爱君,你去银行拿钱给他们。”
爱君紧握拳头,冷冷回:“我没钱。”
“没钱。平时叫你帮家里忙,你不帮,天天出去打工,鬼信你没钱。现在不是要你拿一万,一千而已。真没钱就去找李家借。”
“还是那句话,没钱。”
不能替定军还,一旦开了头,他便会赖上她,那将会是深不见底的无底洞。
邓玉婵火了,冲到爱君前面,手指硬生生直戳她的额头,一下,两下,三下,狠狠的说:“快去,你想见你哥死在你面前吗?”
爱君后退一步,指甲掐进肉里,盯着邓玉婵,一字一句,无比清晰,“没有就是没有。”
“死女包。生你有鬼用。”举起手中的铁锅铲重重一把拍向爱君的头顶。
沉沉的闷声砸下,爱君只觉得脑袋一紧,眼前突然昏暗,视线模糊,耳朵嗡嗡响,有股血腥味在鼻孔蔓延到嘴角,恶心反胃。
她踉跄向后乱摸,摸到墙壁,半弯腰靠着,闭上眼睛,大口喘气,等从短暂的神经麻木中缓和过后,脑袋一阵松一阵紧,伴随而来是自嘲。
她一定是灵魂出窍,被打傻了,才会一边痛一边快乐,咧开嘴笑,笑得不能自已。
“妈,你疯了,打爱君做什么!”,定军从邓玉婵手中夺过锅铲。
“见死不救,要她作什么!打死个死女包!”
男人大吼:“好了,不要在我面前做戏。你以为我跑这么远是来看戏的吗?”
“你搜家啊,搜到什么值钱的,通通拿走。要钱,没有!”,邓玉婵打女儿打出了气,打出了胆,什么也顾不得,只想眼前这帮流氓赶紧滚。
爱君的房间突然很不宜时得,传出Bee Bee 两声。
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看向声音来源,房间的书桌收拾干净,空无一物,屏幕亮着的BB机毫无遮掩。
男人嘴角弯起,哼一声说:“哟,BB机,高档货。小妹,你真是你妈说的见死不救哦。买BB机,难怪没钱。两千多一台,转卖出去足够给你哥还钱。”
说完,抬腿走向爱君的房间。
爱君比他更近房间一步,顾不得头痛,冲进门里,抓起BB机,奋力丢出窗外。
BB机在甩出去的瞬间,屏幕亮了,又是两声响,之后在高空飞出一条抛物线,消失在视线外。
男人们唉一声。
“死女包,你丢它做什么!”气急的邓玉婵从来不及反应的定军手中抢过锅铲,冲进房间,对着爱君的腰一顿狂揍。
爱君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腰要废了,硬是咬着后牙槽不吭声。就算被邓玉婵打死,她也坚决不会吭一声。然而,眼泪最不争气,一颗颗掉落,一串串流下。
“够了!”定军大吼。
他急急转身,从橱柜抽出一把菜刀。
男人们以为他要砍人,纷纷抄起手中可捞到的防卫工具,挡在身前。
只见定军伸出左手,平放在饭桌上,五指分开,右手举起菜刀,“啊”大叫一声,砍向左手尾指。一小截小手指被砍飞,飞向灰色的墙壁,在墙上留下一点红点,又弹回来,掉到男人的脚前。
定军握着手嚎叫,大量的血,止不住的血涌出,很快滴滴答答沾湿一大片地面。
邓玉婵扑向定军,哭着喊着:“你干什么呀!不要命了!救命啊!我的儿子”
爱君也被定军的行为吓到。惊吓过后,随手拉下挂在衣架上的白毛巾,冲过去包扎定军的手。血太多,没过多久就染红白毛巾,"走,去医院。"
定军的脸因疼痛而扭曲狰狞。他上气不接下气,喘着说:"坚哥,一只指头不够,我再给你一只,十只手指随便斩。钱我会还,别搞我的家人。"
坚哥留下一句"好自为之",带人离开,离开前顺走台上半包烟。
定军晕倒在地。邓玉婵在门外大喊救命,把竹筒楼三五个壮丁邻居喊来。
大家七手八脚把定军抬去附近的医院。阵势之大,急诊室医生还以为是重伤病人,连忙推来病床,把定军架上去,一顿检查才发现是小手指被砍,嘘一口气。
勉强止住血,又开出一堆药,小指头是接不回来了,定军尾指从此只有一截。
他们从医院回来,已近黄昏。
邓玉婵说市场关了门,她要到隔壁借些材料给定军熬个汤补血。
定军倒头就睡。
爱君近似麻木回到房间,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她的头痛腰痛全身痛,最痛的还是心。
邓玉婵历来重男轻女。恨不得掐死她的眼神,再次让她感到又死了一次。她从前以为自己够坚强,对母亲的行为不再起任何波澜,然而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
窗户外面是窄巷,窄巷过去是一排排低矮的瓦屋平房。她在逐渐暗淡的窗外寻找BB 机,知道自己傻,偏偏不肯放弃。
那么小一个机器,那么高地方摔出去,没有碎成渣,也起码碎成几大片。不是摔到别人的房顶,也是摔到路中间被人家捡了去。
直到天色完全暗,她才彻底罢休。
第二天,她不放心,要和定军到驾校找陆思成。
定军说:"妹,你别怕,他们不会到驾校闹事。"
爱君不搭理他,她从昨天开始不和他说话,让定军心里更难受。
她不是怕讨债的到驾校闹事。他们要闹肯定还是来家里闹,犯不着到驾校人多势众的地方。她是想知道定军学车学得怎么样。她怕他沉迷赌博,压根没有去驾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