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让黄碧云知道是她要请客吃饭,不想让她对自己起疑心,不想让她觉得还住筒子楼的卖粥妹勾搭自己矜贵的儿子。她知道,从小就知道,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她匆匆离开,好像后面注视她的不是一个普通平常的女人,而是随时扑上来撕咬人的母老虎。低着头浑浑噩噩走到路口,突然有一只手伸出来握住她的手臂,把她向里拉扯,爱君吓一跳,以为有人光天化日抢劫,本能护着自己的手提包。来人把她拉到自己跟前,眉头皱出川字,说:“快要撞上前面的小车了。不是说过走路不要低头吗?你眼睛长在地上吗?”
罗爱君挂断李之辉的电话后,坐上公车去一趟高第街,她要向颖姐辞职并结账。
她在这里打了一年工,累是累,钱没少赚,颖姐待她客客气气,从不拖欠工资,不阴阳怪气说话,更不会像有些档主每天死死盯梢,疑神疑鬼,生怕工人偷店里的财务或偷记客人联系方式撬墙角。
她听嘉仪说过,有一个卖皮具的档,打工妹记下浙江大客户的联系电话,偷偷联系客人,承诺能以更低价卖同款皮包,卖掉好几款爆款。档主发现客人很久没有来进货,一查才知道出内鬼。那个打工妹赚了十几万拍拍屁股走人。“哇塞,十几万,我们不吃不喝多少年才赚得到。”
精明滑头的,满地都有流油的金钱可捞。
颖姐看得很开,“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一世人,流流长,总会遇着几个小人。遇见了,便当开眼界咯,下次绕路行。”
她一听爱君要去写字楼上班,真心实意替爱君高兴,所谓桥归桥路归路,读书人总归是坐回办公室的,以后得空回来坐坐哇。
王雅莉说港剧里的写字楼小姐穿着时髦,化很精致的妆,爱君土里土气会不会被笑。
爱君笑着说:“要不你去开一个美容美发教室开班授课,我第一个报名跟你学习。”
王雅莉看一眼颖姐,她不敢接话,姑丈在发廊做了见不得光的勾当,还被不知道哪里的仇家毒打一顿,美容美发这组词在家里是禁忌。
爱君背过身把工资藏入手提包,和两人辞行,出门左拐。之辉和她约好在他家的店铺见面。
她在门口等了一会,再探头往里看。没有看见之辉以前,店员阿珍首先看见了她。
少东家到火车站创办新店,没有带阿珍,而是另请了一批打工仔,这让阿珍很失落,连带的,她工作的热情没有以前高,看谁都不顺眼。
“不用看,李生不在。”
不在?“他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啊?可能不回来吧。“阿珍埋头往纸箱贴胶布,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说给别人听,“听说啊,他在那边请的工人都是身材超级好,前凸后翘的年轻女模特。我要是个男人,我也不会回这边。”
这才是阿珍最气的地方。她在这里工作那么久,他就没怎么正眼看过自己。她明明也很高挑,身材也很丰满,为什么他就看不上她?她非得哪天亲自去火车站观摩那群妖精。
胶布在手中发出一声长长刺耳的撕拉,仿佛她撕的不是胶布,而是人。
“作死啊,乱说什么,”黄碧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呵斥阿珍,“请模特是展示衣服,正正经经做生意。是下流人,才说下流话。”
阿珍轻哧一声,低低说一句,“男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就不信,日对夜对,不会对出火花。”
又惹来耳尖的黄碧云一顿说教。
爱君没仔细听,听不进去,只觉得黄碧云的声音远在天边,而自己的心正被人用一块石头绑死,毫不留情不打招呼丢进深渊。凉意从头顶顺着背脊直通脚底。
“你找辉仔有事吗?他现在很忙,你体谅一下,别经常找他。”黄碧云转头问爱君,犀利的目光,要把她从里到外扒出来。
爱君打个冷颤,说:“嗯,是船头找我们吃饭。要是之辉不在,我自己先过去。”
她不想让黄碧云知道是她要请客吃饭,不想让她对自己起疑心,不想让她觉得还住筒子楼的卖粥妹勾搭自己矜贵的儿子。
她知道,从小就知道,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她匆匆离开,好像后面注视她的不是一个普通平常的女人,而是随时扑上来撕咬人的母老虎。
低着头浑浑噩噩走到路口,突然有一只手伸出来握住她的手臂,把她向里拉扯,爱君吓一跳,以为有人光天化日抢劫,本能护着自己的手提包。
来人把她拉到自己跟前,眉头皱出川字,说:“快要撞上前面的小车了。不是说过走路不要低头吗?你眼睛长在地上吗?”
平日里熟悉的味道好听的声音,此时却让她平生一股气,甚至气里还有些许自己来不及察觉的委屈。
她现在只想躲进安全的洞里,一个人安静一会,理清内心真实的想法,压下控制不住的情绪,等能重新隐藏情绪再出来。然而,怎么哪哪都是他。
她不知道在气什么?气他隐瞒自己?气他招惹自己?气他关心自己?
心里的无名火乱串成一团,努力寻找突破口,她抬头质问,“关你什么事。撞伤又不用你赔医药费。”
之辉一愣,不知道自己已经撞到枪口,他还特意向后面看了看,试图寻找某人发火的源头,“你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
“没有人。我活该,自己惹自己。”,她挣脱他的手,一股脑往街道方向走。
之辉在后面跟着,想再伸手拉她一把,来不及了,砰一声,真撞到了,撞到正在路边玩耍的小女孩,小女孩手中一包英文字母饼干撒一地。
她先是嘤嘤嘤抽泣的哭,然后呜呜呜流下伤心的眼泪,最后哇,放声大喊:“我的饼干,饼干”
爱君急得半跪在小女孩面前拼命道歉,“对不起,姐姐不是故意的。我赔你,我赔你,不要哭,好不好?”
“饼干,我的饼干”,小孩的世界没有“赔”字,她只看到她没有的,撒于一地的,不肯受安慰。
爱君仰头看向之辉,用嘴型求救“救我”。
他叹口气,走进旁边卖鞋的店铺。
她不知道他去干嘛,又气又急,回头继续安慰女孩,越安慰,人家哭得越大声。她好想跟着哭。
“哭什么?大吉利是。再给你一包,回家吃去。”一把年轻的声音在头顶传来。
爱君顺着脚边的喇叭裤裤腿逐步向上看,年轻的女子满脸不悦数落小朋友,旁边则是一脸无奈的之辉。生意人不喜人在店门口哭,影响生意之余,还带有晦气的嫌弃。
原来他是去搬救兵,小女孩的母亲。
小女孩被母亲用另一包饼干哄走。
“你怎么知道她是这家店的女儿?”坐上之辉的车后,她松一口气。
他看她的脸有点古怪,“我在这里做了这么久,当然知道啊。哪像有些人没心没肺?”
有些人,就是她呗。她自动闭嘴,转头看窗外风景。
“继续刚才的话题,说吧,为什么生气?和我没关系吧?”
早上通话时还好好的,一天没见着人,应该和他没关系吧。他过了很多遍早上通话内容,也没什么不妥。
哼哼两声。有些人不爱搭话。
"和我没关系就开心笑一下嘛,别搞得我神经紧张。我一看你皱眉头,就紧张。"
又是哼哼两声。
之辉自讨没趣,干脆闭嘴。
他打开车里的磁带音乐,咔咔两声倒带后,一把低沉的女声流畅而出,yesterday once more
爱君抱着自己的手提包,倚在车门,闭起眼睛听歌。
闭起眼睛的时候,有些话更容易说。
"听说你的新店请了模特展示衣服?"
他不说话,车子只有重复不断的Every Sha-la-la-la, Every Wo-o-wo-o Still Shines
她忍不住睁开眼睛,却见他一脸笑意宴宴,猛地脸沉下来:"笑什么?请的模特太性感,偷着乐吗?变态。"
十字路口,停车。
他说:"所以你刚才确实是在生我的气。爱君,你在吃醋吗?"
"没有,我就是听说,好奇问问而已。",她又缩回椅子,索性继续闭起眼睛装鸵鸟,随便他怎么解读。
她自然看不见他眼中的得意和无限柔情。
他的女孩要觉醒了吗?开始正视自己的感情了吗?
"我没有请模特。你放心。"
爱君又睁开眼睛,问:"可是你妈还有阿珍都这么说。"
"嗯,我本来是想请,后来还是算了。模特起不了大作用,无非是个噱头。火车站那边人流量大,有什么就能卖什么,没必要请几个人天天在店里晃荡。"
"哦。",她真的闭上tຊ了眼睛,累了一天,迷迷糊糊睡过去。
之辉自然不会告诉他的女孩实情。
确实是有批发商请身材姣好的模特穿上本店主打的衣服充当销售。只要出得起高价位,要多性感多火辣身材的模特都有,他是个男人,不会无动于衷。欲望是不受控制的,唯有远离。
这个即将高速运转的年代,人人眼里充斥着欲望,是钱是色是地位。他读得懂那些看向他的赤裸裸的欲望,无比厌恶。
只有他的女孩,眨着眼睛看他,纯净且隐忍,一如从前,让他在这浮躁不安的世界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