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便抬起脚步往那座院子走去。行至门前,门虚掩着,里面隐隐传来走动声。她从门缝中看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褐色的短打,身形消瘦,头发凌乱不堪。她的瞳孔猛然一缩。按阿川的年龄推算,他父亲也不过三十余岁,明明正值壮年,却似耄耋老者!她有些踌躇,忽然不敢踏出这一步。可这是阿川的心愿,他还在等着心愿达成,以期来生。许久后,容昭曲起白皙的指,敲了敲门。老丁神色茫然地望过来,似乎没有料到家中的院门会被敲响。
容昭对金陵城虽不熟悉,但也算知道南胡同巷丁家村的大致方向,她一路问一路找过去。
近日天气好,路面被晒干了水分,有人走过便扬起灰尘。
她抬起宽大的袖子半遮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一路上遇见好几个穿着粗布短打、扛着锄头的百姓。
似乎不常在此地见到如此清秀白皙的小郎君,都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走了许久,才看到丁家村的村口。
不过也仅是在村口立了块石碑,上书“丁家村”这几个字,十分简陋。
沿着村口那条路一直走进去,两边是石头垒成的院墙。
不同于金陵城繁华街道中的院子,这里的屋子顶上用茅草铺好、压实,条件好些的人家在茅草上还盖层了瓦片以防漏水。
时值上午,许是村子里的人都下田干活了,容昭走了很长一段路,都没见着人。
家家户户的门上都挂着一把锁。
好容易在河畔找着了几位正在洗衣服的妇人,阳光有些毒辣,晒的她额上尽是细汗。
她走上前。
“敢问几位阿姊,丁向家住在何处?”
妇人们手中动作不停,洗衣棒大力地捶打着衣服,有一位身材丰腴些的妇人闻言拭了拭脸颊上的汗,转过头来。
见是一位面生的小郎君,她不由得有些疑惑:“你是谁?找老丁做什么?”
容昭朝她行了一礼,随后站直身子道:“我是他的远房侄子,受我母亲所托来看望他。”
见她如此说,几位妇人都停了动作,面色有些古怪。
那位妇人望了望身旁的同伴,又看向容昭:“确实没听闻老丁家还有亲戚的。”
“正是。”有农妇附和:“桂娘,你听说过吗?”
“未曾。”
见她们都有些警惕地望着自己,容昭颔首一笑:“那也正常不过,毕竟我与这位叔父也许久没见了,还是小时候来过此地一次。时间久远,早已忘了方位,这才来向几位阿姊问路。”
见她们仍旧有些不相信,容昭又道:“叔父家有个比我小上几岁的儿子,自小身量便比我高些,为此我娘亲还灌了我好久的牛乳。”
她作势苦笑,几位妇人听他提起丁向家的儿子,便也渐渐放松了警惕。
浣衣声又起。
那位搭话的妇人点头道:“老丁家是有个出色的儿子,不过之后你就别提了,老丁听不得这话。”
“却是为何?”
她叹了口气:“老丁是个可怜的,别看他长得粗笨,他的妻子可漂亮哩!十里八乡谁人不知道老丁妻子貌美。”
“那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跟人跑了!”桂娘接了话茬,面上一副不屑之态,手中的棒槌砰砰地砸着衣服,溅起水珠。
“谁说不是呢,老丁是个老实的,哪里知道自己的妻子早就与人勾搭上了!”那位丰腴的妇人摇头道:“最可气的是他那只认钱、不认人的儿子!老丁什么都紧着他,用牙缝里省下来的钱送他去读书,他居然也跟着那个破鞋一起跑了。”
容昭闻言眉眼拧起,阿川?
见她面色隐有不虞,那位妇人赶紧打住,弯腰端起木盆:“却是扯远了。”
“无事,敢问阿姊怎么称呼?”
妇人提起衣摆走上河岸,看着容昭笑道:“叫我芬婶子就好。”
“芬婶子。”容昭向她颔首。
“老丁家在那边,看见那座门前栽着枇杷树的院子没?便是那一间了。”
“谢婶子指路。”容昭顺着她指的方向望了眼,一眼便看见那座破败的院子。
见她抬步欲走,芬婶子连忙道:“你可仔细点,老丁此刻已不太能认得人了。”
容昭一愣,听她接着道:“一夕之间,失妻失子,便是铁打的男人都受不住啊。”
芬婶子摇头,语气惋惜:“想当年,老丁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此刻都什么样儿了!”
容昭点头:“谢婶子。”
说完便抬起脚步往那座院子走去。
行至门前,门虚掩着,里面隐隐传来走动声。
她从门缝中看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褐色的短打,身形消瘦,头发凌乱不堪。
她的瞳孔猛然一缩。
按阿川的年龄推算,他父亲也不过三十余岁,明明正值壮年,却似耄耋老者!
她有些踌躇,忽然不敢踏出这一步。
可这是阿川的心愿,他还在等着心愿达成,以期来生。
许久后,容昭曲起白皙的指,敲了敲门。
老丁神色茫然地望过来,似乎没有料到家中的院门会被敲响。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似乎想起什么,眼里浮起希冀。
容昭见他蹒跚地向自己走来,嘴里喃喃道:“阿川,定是我的阿川回来了!”
她鼻尖一酸。
丁向伸出枯枝般的手,颤抖着拉开院门。
门口站着一位芝兰玉树的小郎君,他仔细辨认了许久,眼里的希冀渐渐熄灭。
“不是阿川,不是我的阿川。”他摇了摇头,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更乱。
他抬手便想阖上门。
容昭眼疾手快地拦住,轻声道:“丁叔,我受阿川所托,来跟您说句话。”
丁向听到“阿川”的名字,关门的手一顿,似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半晌后露出个笑:“阿川让你来的?”
“是。”容昭点头。
他似乎突然恢复了些神智,忙不迭地松了门,看着容昭道:“那…那快进来坐,我给你倒茶。”
说完转身往里走,容昭听着他自言自语:“茶在哪里?我怎么有些不记得了。”
走到一半,又拐了个弯儿:“得先找个碗,对,得找个碗。”
他背影萧索,衣服上的系带也未曾系好,一脚趿着一只布鞋,脚后跟已磨出了血。
很难想象他每天在院中,就这样喊着阿川的名字,等了多久,盼了多久。
打了无数遍的腹稿突然有些难以启齿。
容昭在院中的矮凳上坐下来。
她打量着这个阿川从小长大的地方。
院子不大,但能看出丁向对他的爱。
东南角搭了个秋千架,秋千下有个已看不清颜色的鞠。
院子里散落着不少的手工玩具,小小的木马倒在地面上,上面落了层灰。
丁向颤巍巍地端了碗水出来。
容昭慌忙起身,伸手接过。
面对他期待的眼神,有些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半晌后,容昭深呼吸一口气,逼回眼里的泪意,她抬手从怀中掏出那块玉佩。
络子已看不清本来的颜色,玉佩也流落在外许久,染上了尘埃。
她将它递过去。
丁向却在看清玉佩的一瞬间落了泪,他伸手接过:“是阿川的玉佩,是他的。”
他抬手抚过上面粗陋的刻痕,眼里惊喜:“这是我刻的!”他献宝似的指给容昭看:“这个字是他的名字。”
想起什么,他看向门外,花白的须发颤动,随后又看向容昭:“他人呢?”
容昭喉咙似被堵住一般,说不出半个字。
“他是不是怕我怪他,所以不愿来见我?你跟他说别怕,我不怪他。”
容昭摇头,却不妨落下泪来。
“真的,你让他快出来吧,别躲了。”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容昭,身形在阳光下更显单薄。
容昭抬手拭干泪,心酸得不行。
她望向那座秋千架:“丁叔,这是阿川的吗?”
丁向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苍老的脸上顿时泛起笑意:“是,阿川淘气、好动。”他拧眉想了想,久远的记忆突然浮现:“这些都是他央着我给他做的小玩意儿,我拿出来晒晒的。”
他突然看到那只小木马,蹒跚地走过去捡起:“怎么脏了,我得擦干净些,不然阿川要难过了。”
他抬起手,用力地擦着,粗糙的布料在上面刮过,他似不觉得疼,只低头擦得认真。
容昭走近两步,眼里泪意不减。
许久后,她从丁向手中拿回那匹小木马,轻声道:“丁叔,阿川让我来给您带句话。”
话未出口,声先哽咽。
丁向抬起头看着她,静静地等。
容昭移开眼:“阿川说,他不会回来了。”
丁向似乎没听懂。
容昭不忍心再说一遍,只是从袖口中掏出银两,塞在他手里:“阿川让您保重。”
随后向他作了揖,转身离去,长长的衣袍划过空气,消失在门口。
丁向垂眼,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玉佩和银两,却突然软了腿脚,一下栽倒在地。
容昭走得飞快,芬婶子见她出来,和她打招呼,她只笑了下便走向村外。
阿川生活过的地方被她甩在身后。
而此刻,金陵城中容昭的小院里。
阿川看着自己的魂魄缓缓升起,穿过那株茂密的桂花树,终于俯视那座院子。
耳边有钟声响起,那是幽都的召唤。
“看来是不能当面道谢了。”他喃喃道。
终于摆脱了这座困他许久的宅子,他的内心并没有半点开心。
他就这样漂浮在半空看了许久。
有鬼使在身后唤他:“丁川,该走了。”
他点点头,刚抬起腿,便听见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回头望见容昭推开门走进来,他央求道:“使者,可以让我再去告个别吗?”
鬼使摇头:“你在人间徘徊已久,既心愿已了,那便该去幽都了。”
“可我不辞而别……”
“那是人应该全的礼数,鬼魂不必。况且,她或许还会因心软帮你,而生生受场牢狱之苦。”
阿川顿时瞪大眼睛。
鬼使摇了摇头,却半点都不愿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