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传来轻微的嘎吱声,许多田想得太入神,没留意踩到了一根小树枝。苗所最后的表情是如释重负的,他说去吧,抓住那个王八蛋。呼哧,呼哧。许多田均匀地呼吸着,区分跑者是业余还是专业最简单的就是看呼吸。真正的专业人士跑步从来不用嘴巴喘气,他们会根据步伐和配速来控呼吸,保证身体不会失去控制。是的,控制。凶手的控制感太强了。不论是十几年前的伪装自杀,还是前两天的雇人抢书,一切都有条不紊。许多田学过犯罪心理学,此人绝对不是朱建华之流的人物,他心思缜密,智商极高。
许多田在奔跑。
天色黯淡,夜晚即将降临,路灯已经亮了。他大步流星,顶着一盏又一盏冰冷的黄色光团跑进森林。
每个人都有行为模式,每当许多田感到迷惘、愤懑或者情绪不佳,他就会跑个 20 公里让自己冷静。
如果让他给自己做行为模式分析,那么每次跑步的时间就是他的情绪或生活出现变化的时刻。
今天也是一样。
从县局拿回来的卷宗已经看完,证据、证词、证人俱全,过程清晰,链条完整。但是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许多田咬牙狂奔,黑色的雪水被他踩得噼啪作响,四处飞溅。那个发现让他太过震惊,以至于直到出了门才想起来昨天下了雪。
好在河边小树林里的观景栈道已经被市政人员清扫过了,积雪在泥土边上堆成一条长长的白蛇,栈道黑黢黢的,到处是融化的雪水。
他在一团团模糊的黄光里跑着,黑暗和光明依次交替,像极了自己看卷宗时的心情。
贾楠提供的照片非常清晰,朱建华写的字不多,但那丑得像鸡爪刨沙的字迹实在太好认。他总是习惯把“弯钩”写成一个点。
可他的遗书不是这样。
尽管相似程度很高,但在一些小细节上还是会有不同,比如这个小小的弯钩,在遗书里就是正常的形态。
不止如此。朱建华的遗书写得非常潦草,简单的几行字表明他怀疑自己身患绝症,无药可医,所以决意求死。
整个遗书最公整的地方是最后的句号,那个工工整整的圆形和满篇曲里拐弯的字迹格格不入。就好像写字的人在赶作业,匆匆胡拉完了之后发现时间还早,于是郑重其事地圈了个完美的句号。
没错,就是完美。
那个句号和敌敌畏、深水河一样,都不是朱建华会想到的东西。
此人一直浑浑噩噩,今天有钱今天爽,不管明天会怎样。这样一个人就算自杀也绝对不会把准备工作做得这么足——写下遗书,在一个无人的铁道边喝下敌敌畏,然后再滔水赴死。
太细致了,也太完美了。朱建华做不出来。
但案子还是以自杀了结了。起初死者家属坚决不认可,但在看到了死者身上的溃烂伤口之后,就立刻转变了态度。
许多田厌恶地皱了皱眉,他想不通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孩子活着的时候极尽纵容,从不教导,等死了又觉得花柳病丢人,草草收尸了事。
生而不养,是会害死人的。不害自己,就害身边的人,他想起了苗清丽。
但事实就是事实,这起案子不是自杀,它就不该这么结案。
实际上许多田当天就跟苗副所长摊牌了,只不过不是在办公室,是在他们常去的那家烩面馆里。
“苗所,我要重查朱建华的案子。”许多田给苗所倒上啤酒,他的胳膊悬得太高,结果一杯啤酒里半杯都是厚厚的白色泡沫。
泡沫从杯口溢出来,沿着透明的玻璃杯缓缓下滑。苗所的目光追随着泡沫,半晌才移回到许多田脸上。
“有怀疑对象吗?”
“啊?”
他没想到苗所会是这个反应。
旧案重查的压力非常大,且不说所里每天有多少任务和突发事件,光这里面原先牵扯到的各个部门人员,一旦最后真的推翻了原来的结论,这些人或多或少都要受到影响。
首当其冲的就是苗副所长。他再有不到一个月就要退到行政岗了,许多田这么干,怎么看都有点不想让他平安隐退的意思。
但是苗所什么都没说,端起杯子吹了吹泡沫,然后一口喝干。
他放下酒杯用手背擦了下嘴:“看出来你不会应酬了,连倒酒都这么直来直去。告诉你,一杯啤酒倒得好就四个字的诀窍——卑鄙下流。”
淡黄色的液体歪斜着涌入杯底,一杯啤酒倒完,只在表面起了一层薄沫。苗所示范完,放下酒瓶苦笑了一下。
淡黄色的液体歪斜着涌入杯底,一杯啤酒倒完,只在表面起了一层薄沫。苗所示范完,放下酒瓶苦笑了一下。
“倒酒可以歪着来,做人不能,做警察的尤其不能。心歪了,事儿也就歪了。”
“苗所,我知道这个人活着对社会也做不了什么贡献,但我还是认为,能审判他的只有法律。谋杀是最恶劣的行为,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能被原谅。”
“继续说。”
“咱俩坐这儿说话的时候,有个凶手还在逍遥法外。”
苗所喝干了第二杯啤酒。
酒杯墩在桌子上,老警察露出了一个怪异的微笑:“看来你已经有怀疑对象了。”
“呃,没啥直接证据。而且时间这么久了,查证有些困难。”
“你倒是老实。”苗所吃了口凉拌绿豆芽,缓缓放下筷子:“知道翻案需要哪些步骤吗?”
“你倒是老实。”苗所吃了口凉拌绿豆芽,缓缓放下筷子:“知道翻案需要哪些步骤吗?”
“首先得向主管领导汇报情况,经过研究后决定是否组建专案组。”
“对,但是你现在手里没有切实的证据,办案不能靠推理,你光研究这一步就过不去。”
“可是……”
苗所伸手挡住了他的辩解:“听我说完。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找领导递申请,是要找到更多更切实的证据,有了这些才能翻案。这样,所里那边我帮你申请个休假,你抓紧去查。一定要有所突破,需要支援随时找我。”
“啊?”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反对?”老警察的目光坦荡而疲惫:我是讨厌那个小王八蛋,可我更恨自己当年的决定。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反思,什么是正确的复仇方式。是杀人吗?夺去对方的生命真的能解决一切问题?很显然不是,那小崽子死了,我们还生活在黑暗里,太阳永远不会升起来了。”
“对不起……”
“我经常会想,那个凶手是怎么做到的?他只做了这么一起案子吗?还会不会继续犯案?还有没有别的受害者?如果有,如果有……”
“我经常会想,那个凶手是怎么做到的?他只做了这么一起案子吗?还会不会继续犯案?还有没有别的受害者?如果有,如果有……”
他使劲搓了几下脸,粗糙的面皮被搓得通红,他的眼睛也变得血红:“如果有,那我就是帮凶。”
脚下传来轻微的嘎吱声,许多田想得太入神,没留意踩到了一根小树枝。苗所最后的表情是如释重负的,他说去吧,抓住那个王八蛋。
呼哧,呼哧。
许多田均匀地呼吸着,区分跑者是业余还是专业最简单的就是看呼吸。真正的专业人士跑步从来不用嘴巴喘气,他们会根据步伐和配速来控呼吸,保证身体不会失去控制。
是的,控制。
凶手的控制感太强了。不论是十几年前的伪装自杀,还是前两天的雇人抢书,一切都有条不紊。许多田学过犯罪心理学,此人绝对不是朱建华之流的人物,他心思缜密,智商极高。
但当许多田试图找出他的行为模式时又发现这几乎不可能,因为他翻出的两桩案子几乎没有任何关联。
但当许多田试图找出他的行为模式时又发现这几乎不可能,因为他翻出的两桩案子几乎没有任何关联。
正如贾楠对他有所隐瞒一样,许多田也没有对贾楠说实话。
在走访和重查卷宗的过程中,许多田从海量的资料里发现了另外几个名字,其中一个是白鸽,现在属于失联状态。
许多田想不通,他已经跑了 15 公里,脑子还是不够清醒。那就继续跑,直到浑浊的大脑能冷却下来为止。
栈道到了头,许多田在夜色里远路折返。
这两天他一直在找刘舸,可这人就跟白鸽一样凭空消失了。许多田看过他的案子,对这个人,他说不出什么感觉。
1999 年到 2000 年之间是国营企业转型期,新型经济体制下,不少老单位的职工都面临下岗再就业。
有些人抓准时机,顺应时代洪流淘了第一桶金。更多的人则茫然地看着时代车轮远去,还在心里存着一丝侥幸,认为原单位还有转机。
刘舸就抓准了人们的这种心理。
王丹的父亲是老水泥厂的工会主席,刘舸的父亲是中岳县中专的招生办主任。这一对卧龙凤雏打着父辈的旗号,说是能帮水泥厂的下岗职工再就业,就业地点就是中岳县第一中专。
当然,天下没有白帮忙的道理。
想再就业就得交培训费,先是几百,再后来是几千。这俩人收了钱就开始拖,谁来问就是在办理手续。问得急了就组织人们去医院做上岗前的体检,这样又是一笔钱。
骗来骗去,终于有一天东窗事发。刘舸揽下所有责任,以诈骗罪锒铛入狱。
从供词来看,此人平时好逸恶劳,最爱出入各种娱乐场所,黄赌毒来者不拒。父亲退休后,他的生活水平直线下降,又不愿意踏实赚钱,就干起了诈骗的勾当。
整个行骗过程有条不紊,逻辑清晰,此人的心理承受力很强,能把一百多个人骗了几年之久。这样的人,是有能力策划这一切的。
但是动机呢?许多田不断地想起另外一个名字,刘舸跟他又有什么仇呢?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跑出栈道钻出了树林。华灯初上,正是八陵县夜生活的开始。许多田觉得肚子有点饿了,就匆匆做了个拉伸,打算去吃点东西。
他住的地方离日月商场的步行街不远,步行街对面是他常去的面馆。可今天他不想吃面,转而走进了隔壁的烧烤店。
“老板,一碗馄饨十个烤串五个板筋,再烤两个烧饼。”
“好嘞~”
店老板麻利地写好单子递给儿子,让男孩送到外头。这家店烧烤用的是碳,摊子和食材都支在门外,大师傅按照单子下料烘烤。
小男孩很不情愿,送完了单子就躲到一边打手机游戏。那时的游戏还都是各个手机上自带的,小男孩依旧打得十分开心。
店里人很多,店老板忙不过来,大声喊着儿子来帮忙。喊了几遍小男孩都不动,老板急了,走过去把手机夺了下来:“放了学就知道打游戏,就不能帮家里干点活?”
“还给我!”
“还给我!”
男孩跳起来去打父亲的胳膊。那个诺基亚被攥在半空中,不管他怎么踢打都巍然不动。
“再胡闹我摔了它信不信?”
父亲的怒火点燃了小男孩的情绪,他红着脸破口大骂:“凭啥!你凭啥摔我的手机!这是我自己赚来的!”
“赚个屁!我还没跟你算账呢,这么新的手机,你从哪偷的?!”
“我没偷!我帮人捡了本书,这是人家送给我的!”
咣当,椅子倒了。
店主眼前一花,手机被许多田抽走了。在店主父子的质问和哭号声中,他翻开了通讯记录,一片空白,也没有电话卡。
“你帮谁捡的书?还记得是什么书吗?”许多田蹲下来看着小男孩:“别怕,告诉叔叔。”
此时店主也认出了许多田,赶紧踢了儿子一脚:“快说!”
此时店主也认出了许多田,赶紧踢了儿子一脚:“快说!”
“就,就一个课本。我没看,好像是生物课本。那个叔叔说他的课本被一个姐姐拿走了,让我帮忙拿回来。我等了很久,看那个姐姐和人打起来,就赶紧跑过去捡走了”
“那个叔叔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许多田并没报什么希望,不料小男孩居然点了点头。
“知道,他叫刘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