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十分崩溃。她深吸一口气,道:“之前的报表不是这么写的,财务尽调的时候公司也不是这么答复的。你们当时也参与了财务尽调电话会,你们并没有提出异议。”“我们一开始是拨入了。”审计师无奈地说,“不过开始没多久,就被公司财务叫去紧急处理一个问题。回来的时候会议都快结束了。”乔安沉默了。在每个项目上,审计师往往是最苦、最累的。但是他们也有一个特权,就是他们坚持的底线,一般很难被左右。审计师就像一杆标准称,如果审计师说不行,那就是绝对的不行,一点回转余地都没有。
当乔安意识到性、爱情和婚姻可以是三件完全不相关的事情的时候,年龄已经不小了。因此虽然理性上接受这三件事可以毫无关系,但是感情上还是隐约希望可以达到这三者的三位一体——就像最传统的感情模式一样,因为爱情所以才有专一的性和婚姻。但是她也清醒地意识到,能够实现性、爱、婚姻三位一体,运气成分大过努力。年龄越大,就越难实现,大部分人最终会妥协于实现三者中两者的统一。
如果在三者中间一定要放弃一个,想好自己的优先级是最重要的。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放弃婚姻,因此在性和爱之间,会选择性放弃一个。而因为性往往和婚姻绑定,所以爱情往往最容易被放弃。
乔安的问题是,她一直没能在这三者之间梳理出一个清晰的优先级排序。
她不是没想过去过一种超脱于常规婚姻以外的生活。在她二十八、九岁时候,她也有一段时间热衷于用 tinder 等交友网站,和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约会。然而当某个深夜她从陌生的床上爬起来,在陌生的浴室镜子中打量着脸色苍白,满眼红血丝的自己,却被一种深深的羞耻感淹没——她忍不住回想起和林延第一次上床的那一夜,想起后海那个廉价的宾馆。那天的风、那天的云、那天被阳光照亮的秋叶,她手里提着避孕药的袋子,站在校医院门口看着夕阳,内心深处无声无息的崩溃,仿佛又一次活了过来。在那一刻,镜子中二十九岁的乔安,仿佛和二十岁的乔安重合。她有些想吐,也意识到自己无法享受随意的、无牵无挂的性。
发生了关系,就渴求更深层的关系,然后进一步渴求更长久的关系。这是她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需求。
乔安不知道左伊在她和陈博士的感情里,到底放弃了什么。左伊不可能是达到了三位一体的圆满,否则她不会这样犹豫,这样纠结。
这件事,一时半会儿理不清。左伊约乔安过一段时间再细聊。
然而这个“细聊”就一直耽搁了下去。两人都度过了忙得喘不过气的一段时间。一方面,左伊做的发债业务年末和年初本就是高峰期,在这段时间更是达到高峰中的最高峰。而另一方面,乔安手下的丰收业务也马不停蹄地赶着进度,终于按照林延的愿望,在一月四日这一天进了印刷商。
“印刷商”这个环节,是 IPO 流程中递表前各方进驻财经印刷商,对各项工作收尾、所有文件定稿、所有问题集中讨论的冲刺环节。理论上,大部分问题应该在进印刷商之前解决得七七八八。美股 IPO 的印刷商环节一般三五天就能结束。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港股 IPO 的印刷商往往会成为各方相互扯皮的拉锯战,短则一个星期,长则无边无际,非常考验参与者的体力和毅力。
一月四号这一天,丹妮和谢莉还在休假。乔安手下没有兵,只好拉着刚入职几个月的助理朱迪进去帮忙。一大早,所有人简单梳理了一下待办事项,就开始先讨论业务章节。
“对业务章节,我们有一些意见。”坐在一个角落的审计师抢先说道,“我们觉得目前的业务细分,和利润表没办法 tie 上,财务章节目前的写法也同样有问题。”
乔安立刻说:“目前的方法,是很久以前就和各方讨论过的,经过公司主席和 CFO 的确认才这样拆分的。当时你们审计师也在场,并没有提出异议。”
审计师说:“当时审计工作还在初期阶段,而且公司给我们的材料很少。我们也很难做出准确判断。但是目前这个写法——营业收入的第一项是生态园业务收入,这肯定是不对的。”
“怎么不对?”乔安问,“这项业务收入占比不小。”
“你错了,其实根本就没有这项业务。”审计师说道,“目前你看到的这个数字,其实是几部分收入的拼凑——包括生态园的租金、生态园附近房产的销售、以及其他的增值服务。其他的增值服务其实只是个零头。如果一定要有这个生态园业务收入,那充其量只能保留这个零头的数字。”
乔安十分崩溃。她深吸一口气,道:“之前的报表不是这么写的,财务尽调的时候公司也不是这么答复的。你们当时也参与了财务尽调电话会,你们并没有提出异议。”
“我们一开始是拨入了。”审计师无奈地说,“不过开始没多久,就被公司财务叫去紧急处理一个问题。回来的时候会议都快结束了。”
乔安沉默了。在每个项目上,审计师往往是最苦、最累的。但是他们也有一个特权,就是他们坚持的底线,一般很难被左右。审计师就像一杆标准称,如果审计师说不行,那就是绝对的不行,一点回转余地都没有。
绝望中,乔安只好转向公司和保荐人。她说:“林总、主席,两方保荐人,审计师的意见你们已经听到了。目前的业务和财务章节都是按照之前公司提供的材料的答复撰写的,也和你们各方都讨论确认过。但是审计师对这个业务分类的方式有异议。”
两边保荐人都看向林延,林延看向主席。
但是主席也看向林延,皱着眉头,问道:“小林,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得错误!这个审计师说的到底在不在理?”
乔安觉得这个问题的罪魁祸首就是林延。林延一定是为了迎合主席对于业务分类的喜好,不顾事实先定下业务分类方式,再逼着审计师去按照这种分类方式出报表。但是显然审计师不愿妥协。
“主席,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四大审计。”林延一脸沉痛地说道,“一般来说,审计师内部有严格的内核,如果他们不同意,内核不通过,审计师是没办法给项目报表签字的。”
“那,你的意思是?”主席问。
林延摇摇头,看上去很无奈:“都到了这个环节,我们还是要确保审计师能出报告,项目能够顺利交表。如果差不太多,就按照审计师的要求去改吧。”说罢,他又转身问杨明道:“杨总,审计师说的这个分类,到底合理不合理?在市场上常见吗?你觉得这样分类有问题吗?”
杨明和林延有种物以类聚的心心相印,对林延的意思心领神会。他柔声回答道:“业务的分类,本来就没有一个标准答案。我们不如听一下审计师建议的分类方式,如果大差不差,那倒是也不是不能接受。”
林延对审计师道:“那你讲讲你们的建议。”
审计师便把建议的业务分类方式一一道来。经他这样分类,这家公司与其他的地产公司的业务差异不大,似乎也没有什么类似生态园的特色业务,乏味而正常。
“我们倒是觉得中规中矩,问题不大。”杨明说。
詹森也赶快补充:“我们觉得也是。”
“那不如按照审计师的建议改吧。”林延对主席说。
主席显然有些失望,但是也点了点头。既然主席点了头,两边保荐人也不再有疑问。大家就心照不宣地同意对整个业务、财务的披露彻底推翻修改。
业务和财务章节是最花时间的,如果这样从根本去修改,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招股书的披露,本就是各个章节互相呼应,牵一发而动全身。修改业务的分类,意味着整本招股书都需要被重新审阅,进行修改。
“稍等,我有一个疑问,想和大家讨论。” 乔安道,“目前我们已经经过各方同意定稿的优势战略章节,花了大量篇幅介绍公司的生态园业务。如果公司的业务分类和收入里,根本没有这一项业务,那这个优势战略恐怕就不太成立了。”
“律师说的有道理。”杨明说,“我们不如再重新讨论一下优势战略。”
于是大家又开始重新讨论优势战略提纲。一上午的会,从九点到十二点半放饭,才将将讨论完。看到大家纷纷扣上笔记本电脑,打算出去放饭,戴文叫住了所有人。
“大家请留步。”戴文说。
已经跑到门边的盛银的分析师停下脚步。所有人都看着戴文。
戴文说:“今天上午的讨论,是我们的意料之外。所有主要美国章节要推翻大改,需要非常多的时间。”
乔安并没有要求他这样说。听到他帮乔安争取时间,乔安十分感动。
“你们需要多久。”林延问,“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新的业务和财务章节?”
“两天。”戴文没有征求乔安的意见,直接回答。
“不可能。”林延说,“这是最重要的章节。我们明天就需要讨论。”
“林总,理解您很急。”戴文彬彬有礼,“不过除了这两个章节,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他转向詹森,道:“保荐人可以和公司讨论一下接下来的时间表。我们这边开始修改上午讨论的内容。”
詹森手里也有一堆需要解决和讨论的问题,便上去拉着林延,热络地聊了起来。
“谢谢。”乔安小声对戴文说。
戴文问:“不好意思,我都没来得及问你。两天够不够?”
乔安说:“两天已经是我们能争取到的最多时间了。”
戴文说:“你也悠着点,先吃饭。吃完饭有力气了再去写书。”
说着,他强行把乔安的笔记本电脑扣上,拉着她,语气强硬地说:“走嘛,吃饭去。去晚了就没得吃。”
印刷商的饭,就算点了贵价餐厅的大鱼大肉,吃上去也食之无味。乔安兴致缺缺,随便挑拣了一些饭菜,坐下来就开始长吁短叹。
戴文坐在她对面。他盘子里盛满了饭菜,坐下来,便开始把碗里的食物一个个夹到乔安的盘子里。
“你干嘛?”乔安笑道,“这是在喂猪吗?”
戴文道:“上午看你受好大委屈,我也帮不上忙。现在借花献佛地安慰你一下。”
“谢谢。”乔安轻声说,又补充:“真心的。”
“谢啥啊。”戴文道,“最烦你这么客气,一天到晚不是谢谢你就是对不起。听上去怪生分。”
“那好,我改!”乔安往嘴里塞了一块排骨,心里很热热的。戴文总是这样,在不经意间会说出戳人心的话,做出戳人心的事。但是这种恰到好处的娴熟,也是他的接人待物的素养。如果乔安把它当成针对于自己的关怀,未免太过愚蠢。
“我有种预感,这个印刷商会是拉锯战。”戴文喝了一口汤,若有所思,“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同时也能休息就休息,别累到自己。我想问呢——你怎么只带了一个助理?你们组没有别人可以用了吗?”
“都去休假了。”乔安叹气。
她原来以为最坏的准备就是没有准备。但是事实证明,更差的情况是明知山有虎,却被逼着偏向虎山行。真正面对老虎的时候,才发觉之前的准备如同螳臂当车。只恨自己不是武松,没有徒手打虎的本事。
戴文安慰她道:“你别太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在不行,我替你想办法。”
乔安点点头,心里又是一阵感动。在最艰难的时候,有人愿意出手相助,哪怕只是口头的劝慰或承诺,也总是难能可贵的。乔安反复告诫自己,不要把感动和感情混为一谈。她对自己足够了解,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不可能达到的三位一体。而戴文显然不能够给她所想要的。既然是不可得,那就千万不要动心,更不要产生不切实际的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