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啥啥?”劲草表达得很隐晦,变回老家口音。“啥啥不啥啥。”茉莉学他。“就是你揪住不放的那个问题。”“哪个问题。”“春风沉醉的夜晚。”茉莉咯咯笑,故意小声,贴到劲草耳朵边,“被人表白的感觉怎么样。”劲草不听,一拽被子,背对着她。茉莉探过身子,继续说:“你是不是觉得特得意,男女通吃。”劲草转头,陡然变色,“你这个态度很不尊重人,老王没错,我也没错,就是对不上号,仅此而已,”顿一下,“看看,”劲草指着镜子,“看看你那看笑话的样子,跟天线宝宝似的。”
大力走得很突然,心脏病,一觉就过去了。善亚发现的时候,人都凉了。葬礼当天,张善亚哭得昏天暗地,茉莉的理解是,婆婆是真悲痛。哭大力,更是哭自己,在她的计划中,她张善亚是要比朱大力先走的。死在夫前一枝花,她才不要面对一个人的日子。
事发突然,茉莉和劲草必须团结起来。什么“出轨”,什么短信,什么附近的人,统统放一边。他们有这个默契。茉莉的调查停止。从搭灵棚到送葬,全部流程她一手把控,好让劲草腾出精神来尽情悲伤。她能理解劲草的痛,他可是背负着三个人的荣耀前行的呀!
头七还没过,茉莉就开始考虑以后的事了。公公眼一闭,什么都不管了,婆婆还活着。那么,老太太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安顿,成为小家庭需要面对的当务之急。
茉莉跟老妈商量过。吴玉兰的态度很坚定,“必须管,现在是你婆婆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你们必须管到底。”这话不用老妈说茉莉也明白,善亚就一个儿子,他不管,谁管。而她呢,作为劲草的另一半,自然不能置若罔闻。而且,茉莉还明白:最好她主动提,表现出高姿态,还能在劲草那落个人情。谁料五七还没出,劲草就先发制人,找茉莉聊起善亚的去向问题。
“妈一个人在老家不行,”劲草一开口就定下基调,“情绪不太好。”
“正想找你说这事呢。”
“要不这样不行,”劲草道,“在家附近找个一居,大开间也行。妈住。”
“我搬过去。”茉莉忙不迭。他们母子都高姿态了,她必须也高风亮节。又说:“其实一起住没问题,爸走了,咱们应该好好孝顺妈。”这不是漂亮话。茉莉发自真心。老公走了,善亚弱势,茉莉不能欺软。
“各住各的吧,距离产生美,”劲草说,“你要是同意,我回去就找房子。”
茉莉感动得要哭。这还有什么话说呢,只要不住一块,她觉得婆婆也是美丽善良的。
一番操作,五七刚过,张善亚又搬回上海来了。上次来,是夫妻齐心,善亚神气活现。老两口劳累了一辈子,终于给儿子买了房子,看着儿子成家立业,那房子她住得理直气壮。这次来就不一样了。老伴没了,她形单影只。一辈子夫唱妇随,冷不丁没戏唱了,张善亚像被抽了魂。老家人夸赞,说劲草孝顺,能把老妈接到上海去养老。也有夸茉莉的,说她能容人,是个好儿媳。
三姨美亚忍不住做对比,她跟儿子牵牛说,“你二哥就是榜样!”不过私下里,她又不指望黄牵牛能做到接她去上海——牵牛连房子都没有呢。正因为此,张美亚对她那个女博士准儿媳又不太满意了。无它。没财力。她跟牵牛两个人联手,暂时也买不起房。于是张美亚只能跟老公抱怨,“你可别走在我前头!我受不了那个罪!”
大姐真亚倒看得开。她想清楚了,别说她没钱给儿子在上海买房子。就是有钱买。她也不去受儿媳妇的气。她打算在黄山终老。二妹夫死她没敢大哭。心脏不好,受不了刺激。他们这一支,仍旧由凌霄代劳,前后操持。有意思的是,这次奔丧,沈榴榴竟跟得紧,猫在凌霄后头,在家族的视野里第一次亮相。别人不知道,牵牛看榴榴不顺眼,人来了,他装不看见。
茉莉发微信问榴榴,“这算是官宣了吧。”
榴榴回:“对外说,我是他秘书。”
大力一走。顾得茂竟兔死狐悲。茉莉回来,他问得比谁都细。玉兰打断他,“人都没了,问那么细干吗。”一转脸,顾得茂偷偷跟茉莉说:“将来要有那天,你可得顾着你妈。”茉莉说:“爸,您要是真爱我妈,就走在她后头,您老婆,怎么托别人照顾。”
顾得茂发急,“我倒是想,这事也由不得我呀!”
跟顾得茂相反,吴玉兰看得开。“父母儿女,就是一段路的缘分,谁能陪睡一辈子?往后你爸要走了,你就也给我租个小房,只要能动能行,我就自己住,不能动不能行,去养老院。最好我先走。眼不见为净。”茉莉连忙说那不行。玉兰道:“一碗水得端平了,你婆婆住不进你家,我也不能去。”
茉莉越想越恐怖,她只能让老妈多朝好处想想。
善亚驻扎下来,情绪不那么激动了。她看来是准备在上海终老了。茉莉给自己定了个睦邻友好基本原则:凡事以礼相待。现在善亚弱势,她这个儿媳妇但凡敢一有一点喳喳,不用说,劲草肯定站在她那边。而且老人现在看得开,孙女她不带,只一三五负责接送,劲草从金山调回来,工作更忙,急于表现,周末能带囡囡出去玩一趟拍拍照片就是好爸爸了。
活儿全压在茉莉身上。
上班,带娃,家里打扫什么的,不跟婆婆住,也能请阿姨了。茉莉宁愿多花点钱。她父母也给她塞钱。亲爸亲妈就是不一样。
榴榴来看茉莉。茉莉问她跟大表哥的进展。
“量变。”榴榴说。
茉莉道:“量变挺好,等你到质变,就知道质变的苦恼了。”溜溜问她跟婆婆的相处情况。茉莉爽利地,“反正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好了,生活不是电视剧,我们不演‘双面胶’,还好,我婆婆深明大义,主动出去租房子住了。”
榴榴问房租谁付。
茉莉说:“她儿子呀!”
“又不心疼啦?”
“心疼也没办法,”茉莉说,“而且老头一走,老太太在金钱观念上,有点变化,人生那么短,对自己好点怎么啦,留着钱给谁花呀,我现在跟我婆婆,就像是两个国家,偶尔搞搞外交,都笑脸相迎就可以了。”
很快,茉莉发现这外交不好搞。
晚饭时间,劲草妈把一盆大馒头端上来了。他们家的老习惯,晚餐吃稀饭馒头。一三五,善亚接囡囡,晚上这顿,就在她家凑合。茉莉吃不惯这寡淡的饭菜,可婆婆安排好了,她少不了识趣忍忍。而且,因为劲草也来,婆婆已经加餐了,除了稀饭馒头,偶尔还炒个大头菜,或是土豆炒肉丝什么的。
茉莉敦促囡囡洗手,坐回来,准备开吃了。刚准备拿筷子夹馒头。劲草妈下手迅速,“你一个,你一个,你一个……”跟念经似的。
瞬间,馒头分配好了。
大家只能吃各自碗里那一份。一天不在意,两天不在意,三天五天,一个礼拜半个月,久而久之,茉莉还是发现了“馒头的奥秘”。
她忍不住回家跟老妈抱怨,“人家水平高着呢,”茉莉捏着嗓子,学善亚的声音,“你一个,你一个,”哼哼两声,“每次都把泡了水的那个给我。”
“凑巧了吧。”
“绝对不是凑巧!”茉莉举着筷子,夹起一块猪蹄,“我观察好几次了,每次都是,稳稳地,她儿子就吃好馒头,我永远是坏馒头。”
“把那一块剥了不就得了。”
“怎么剥,剥了又说浪费粮食,你不知道他妈嘴又多碎叨。”茉莉啃猪蹄。在家熬得慌,到老妈这儿加餐。玉兰严肃地,“不要总是纠结一个问题,记住了,千万别指望你婆婆像对待她儿子一样对待你,你要觉得吃得好,就勤往家里跑跑。”茉莉撇撇嘴,吃自己的。过了一会儿,才问:“爸怎么还不回来。”玉兰道:“去基金会tຊ了,他那些同学朋友过去的领导,好几个都退休了,一群老同志感慨人生呢。”
玉兰还问茉莉,最近还有没有骚扰短信。茉莉说公公去世后,就没有了。玉兰笑道:“总有云开雾散的时候。”茉莉顺着想,说:“不会是我公公吧。”玉兰说那怎么可能。茉莉说:“要不你看,公公没走之前,风波不断,走了之后,风平浪静,说明什么。”玉兰认为只是个巧合,估计幕后黑手也觉得没意思,所以停了。
本来茉莉都快忘了这茬,老妈一问。睡觉之前,她又跟劲草提起这事。劲草道:“没有不是挺好,省得你又怀疑这怀疑那。”
茉莉侧躺着,单手撑着脸,床上放着影集,随意翻。里头都是劲草过去的照片。
“本科照片没几张,不爱拍?”茉莉问。
“忘了。”
“嗳,说说,过去你什么样。”
“这不都有么。”
“我是说,整个人的状态。”
“状态良好,比现在瘦十斤。”
“不是这种状态,是说精神状态,生活状态,情感状态。”
“精神恍惚,生活艰难,情感空白。”
“少来,”茉莉蹬他一脚,“爸出事,我才没跟你计较。”
“睡吧。”劲草迅速躺下。随时准备昏睡。
茉莉扳他肩膀,“我还没说完呢。”
“你就是没事找事。”他不客气了。
茉莉不太正经地,“王艺凯这人虽然是个二百五,但好歹还算坦诚。”
“他说什么了。”
“你紧张了。”茉莉竖起一根手指,眼镜放光。
“紧张个屁。”他不惜粗俗。说明有故事。
“他爆料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那啥啥?”劲草表达得很隐晦,变回老家口音。
“啥啥不啥啥。”茉莉学他。
“就是你揪住不放的那个问题。”
“哪个问题。”
“春风沉醉的夜晚。”
茉莉咯咯笑,故意小声,贴到劲草耳朵边,“被人表白的感觉怎么样。”劲草不听,一拽被子,背对着她。茉莉探过身子,继续说:“你是不是觉得特得意,男女通吃。”劲草转头,陡然变色,“你这个态度很不尊重人,老王没错,我也没错,就是对不上号,仅此而已,”顿一下,“看看,”劲草指着镜子,“看看你那看笑话的样子,跟天线宝宝似的。”
茉莉不放过,“就求证一下,我怎么我就看笑话了,我从来都是尊重少数族群的呀。”还追着,“说说,怎么拒绝的当时,他骚扰过你么。”
劲草不满,“想什么呢,那要骚扰过,还能继续做朋友么。”
“你们班有个叫伟的是不是。”
“这件事能到此为止么,”劲草终于生气了,“验也验了证也证了,说了不是不是不是,你怎么就不相信呢,我只对你有感觉。”说着就抓过茉莉的手往他特殊部位放。
“看着我的眼睛!”劲草霸道总裁上身。
茉莉盯着看。瞳孔里是她的倒影。
“看到没有。”
“什么。”她不解风情。
“欲望。”
“没有。”
劲草只好饿虎扑食了。
“行行行,”茉莉翻身倒在床上,“我就看偶像剧的心态。”她今天没性趣。哦不,几个月来,她都没兴趣。劲草道:“你要是腐女,我可跟你过不下去。”茉莉说腐女是腐别人,又不是腐自己,榴榴过去就是腐女。
劲草不想听,装睡着。茉莉口气跟探寻UFO似的,“你说,匿名骚扰那人,就这么消失了吗。”劲草不回答。没多久,他的呼噜声就在茉莉耳边回荡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