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惊秋惊觉:“对,这个宽度的确很像刀鞘的宽度。”“果然是温竹干的。”娄简穿好衣裳解释道,“我昏迷之前只听到了你唤我的声音,还有类似打斗声,再然后碎瓦砸了一地,可期间并未听到第二个人的脚步声。”“我并未与歹徒打斗过,倒是温竹说与那人交了手,不过自己身法不敌,让歹人跑了。”“你可有追到歹徒?”“并未,我方才还觉得奇怪,这人的轻功竟然与许一旬不相上下。”“这么简单的把戏,你都没瞧出来。歹徒与温竹显然就是同一人。”
黄烟染云端。在凉州,雪是脏的,黄沙裹着雪花,落在地上,成了泥水。
赤足而立,寒意像针扎一般,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旧坟的土互相拧巴在一起,形成坚硬的盔甲,娄简徒手刨开坟头,泥点子和着血水染脏了衣袖。
三尺见深的坑洞底,一口薄棺,勉强殓起了尸首。
夏惊秋寻找娄简的时候,她正怔怔地靠在坟头,嘴唇青紫,手脚冻得发红。半人高的松土淅淅沥沥掉下碎渣来,落在娄简肩头,像是要将她也埋进去一般。
一旁,发了霉木板上隐约刻着“简清安”三个字,许是刻得仓促,又许是年头久了。泛白的木板连这简单的人名都留不住。
娄简半身衣衫湿透,结成薄薄的冰片,像是刚从水里出来。她靠在那儿,垂着眼眸,半死不活,没有人气。
夏惊秋从马背上取下斗篷盖在她身上,又将娄简的鞋袜放在她脚边:“先穿上再说。”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夏惊秋叹了口气,“简清安……是你阿娘吧。”
依旧没有回应。
夏惊秋生起了火,烧去墓碑上发霉的木料,又取出腰间匕首,将木板削了个干净:“碑上刻什么。”
火光葳蕤,娄简抱膝坐在火堆旁,一件斗篷将她与世间隔绝开来。她面无表情地坐着,已然疼得发不出声音来了。
“令堂因病亡故,客死异乡。虽不能立刻将其送回故土,但至少该留个碑吧,日后也方便祭拜。”夏惊秋也不知,娄简会不会应他的话。
“……我阿娘,不是病死,是掉进水里淹死的。”
夏惊秋等了许久,才等来这句话。他回过头,愣了片刻:“你可有把握?”
“油纸画卷,笔锋稳健,可见作画之人并无咳疾,怎会是病死的。”娄简顿了顿,“方才,我取髑髅洗净,以清水灌颅,细泥沙屑自鼻孔出。盖生前落水,因鼻息取气,吸入沙土,死后则无……我瞧得真切,阿娘髑髅之中确有泥沙流出。”
“棺内之人确是你阿娘无误?”
“我确定。五岁那年我阿娘的左臂被主母命人打断,坟内尸首确有断骨痕迹。另有小院之中栽种四月雪与阿娘留下的遗物作证,断然不会有纰漏。”
夏惊秋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娄简:“……墓碑上,刻什么?”
“慈妣简清安。”
“简清安,即可?”夏惊秋又确认了一遍。
“我阿娘不是旁人的物件,不需冠以夫姓,她只是简清安。”娄简语气淡淡的,又十分坚定。
夏惊秋将墓碑按进泥里,又坐回火堆旁,目光落在了娄简的双手上:“走,我带你去找大夫。”
“细数始末,眼下疑点有三……”
“我先带你去看大夫。”
“第一,季应之死对应的是何种罪孽?怒目圆睁,脸色涨红……”娄简自顾自地说着。
“娄简。”
“我想了许久,应该是暴怒,这样,神谕杀人的名头便能说得通了。”
“阿简!”夏惊秋双手握住了娄简的臂膀,“你冷静一点!”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垂眼片刻又抬眼,只是眸子比往日暗淡了些。
坍塌的情绪,悄无声息。甚至,难以察觉。娄简习惯了将它咽进肚子里。
夏惊秋不敢确定,也不敢再进一步,小心翼翼地收回手:“我不想瞧你作践自己。”
寒风剐过耳畔,雪落进火堆,两者似有若无,消失地无影无踪。娄简裹紧了斗篷,隔了许久吐出几个字来:“夏惊秋……我没有阿娘了。”
她平静的,像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说着一个事实。从日落到月升,二人面对河水,又是长久的沉寂。
待到星空如盐粒密布,娄简长舒了一口气,好似活了过来:“按着你的性子,你不好奇为何我阿娘会在凉州吗?”
“人总有自己的秘密。你不说,我便不问。你想说,我便听着。”
娄简脸上闪过一丝差异,随即笑了起来:“认识了这么久,我竟不知你有这般善解人意的一面。”
夏惊秋从怀里拿出一支响箭递给娄简:“这支‘千里会’,你拿着。”
“给我的?”
“难不成这里还有第二个人?”见娄简接过自己的好意,夏惊秋继续说,“这是千目阁的响信,日后若是遇袭,你便拉响这个。我自会见到。”
“说到这个……”娄简解开衣带,“你替我瞧瞧后脖上的伤。”
夏惊秋脸颊立刻蹿红,迅速侧过脸去:“男,男,男女有别,你把我当我什么了?”他双手握拳,胸口如擂鼓,吓得结巴起来。
“你替我瞧瞧,淤伤是什么模样的?”
“你!”
“别磨蹭,这很重要。”
夏惊秋回过头,娄简已将衣衫褪到了臂弯处。他呼吸都凌乱了,凭借着火光瞧见,娄简双肩各有一对指甲盖大小的疤痕,其他的伤疤密密麻麻地交错在一起,与肌肤融在了一起,瞧不清年岁来。
“淤伤有多长多宽?”娄简见他不接话,又问了一遍,“是何物所伤?”
“瞧,瞧不清。淤血怕是要过几日才能浮现了。”
“用手摸,被打伤的地方现下正是微微发热的时候。”
夏惊秋呼吸一窒。心慌意乱,哆嗦着抬起手,按压在娄简的背脊上。温热的肌肤灼烧着指尖,一寸一寸,像天边卷着的云,轻飘飘地浮在夏惊秋的身体里。
他手指发僵,两腿之间不进不退,涨得难受。
“如何了?”
“看宽度,不,不像是棍棒所致。”夏惊秋稳了稳心神,“窄了些……倒像是……”
“刀鞘。”
夏惊秋惊觉:“对,这个宽度的确很像刀鞘的宽度。”
“果然是温竹干的。”娄简穿好衣裳解释道,“我昏迷之前只听到了你唤我的声音,还有类似打斗声,再然后碎瓦砸了一地,可期间并未听到第二个人的脚步声。”
“我并未与歹徒打斗过,倒是温竹说与那人交了手,不过自己身法不敌,让歹人跑了。”
“你可有追到歹徒?”
“并未,我方才还觉得奇怪,这人的轻功竟然与许一旬不相上下。”
“这么简单的把戏,你都没瞧出来。歹徒与温竹显然就是同一人。”
关心则乱,夏惊秋见娄简遇袭,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刚才,没,没注意。”
“你结巴什么?”娄简重新裹好斗篷,转身看向夏惊秋,tຊ“你今日,结巴好几回了。”
“没什么。冻的。”夏惊秋靠近火堆,佯装搓手道,他岔开了话题,“师绣娣和温竹为何要隐瞒你阿娘的死因?”
“我不确定,或许与这些画有关。”娄简从衣袖里掏出油纸道。
“你昏迷的时候,我已经将这些画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着实是看不出名堂来。”
“我阿娘不识字,小时候便与我玩作画的游戏。”娄简拿出两张油纸照着火光,叠在一起,“这么看,就是一只鸟衔着一朵海棠。”
“有事直接说不就行了,你们母女二人还打哑谜?”夏惊秋无意识地调笑了一句。
“若是能光明正大的联系,谁愿意打哑谜。”娄简眼中,火光摆动。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娄简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油纸:“我阿娘原本是主母的陪嫁丫鬟,随着陪嫁后不久便与阿郎府上的小厮成亲了,生下我两年后,阿耶因为修葺屋顶,活生生摔死了。阿娘便一人拉扯我长大。她虽未念过什么书,可生来便得了一副好容貌,不过半年就被主家阿郎看上,一心想着收房。主母是个善妒的人,她气不过,便日日折辱,动辄打骂。我记得那个时候,阿娘身上总是有伤。”
“后来呢?”
“我小时候不懂事,总觉得为何旁人新岁有新衣,而我却什么都没有。一件衣裳缝了又补,补了又穿,裤腿袖腕的布料一截接着一截,凑不出一个颜色来。那几年,我做梦都想要件新衣裳。”娄简眼中嵌着红,“七岁新历,主母送了我一件新衣,我连连拜谢,穿着衣裳……想给阿娘看。回到屋里才发现,我阿娘早就没了踪影。后来主母说,这件新衣,是发卖了我阿娘换来的。我记得,那日也是寒冬,我哭着脱下衣裳,跪在雪地里求主母把阿娘还我。整整三日,主母甚至都没有正眼瞧过我。”
夏惊秋心口像是压了块石头,闷得喘不上气来。
“阿娘被发卖后总是变着法子,偷摸出来看我,起先是三日一次,后来次数越来越少了,再后来,每次来身上都带着伤。管家瞧不下去了,便悄悄同我说,阿娘偷偷来瞧我,被主母发现,告知了主家,次次都会被打得一连几日都起不来床。我当时便不敢再见我阿娘了,只能与阿娘用画纸联系。大约一年后,就连这画纸都收不到了。”
夏惊秋的身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的四分五裂,心肝也跟着疼痛起来。
“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成了浮浪户,无家可归。”
“你……你身上的伤?”
娄简扯出笑意:“有些是被主母用香火烫的,有些被府中姐儿们伤的,或是行乞时与人打架所致,还有的……我记不清了。”
过往种种,娄简竟像是唠家常一般,说得稀松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