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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词回到家,发现小满正坐在桌前一脸认真地噼里啪啦打着算盘,也不知在算什么,连自己进门也未曾注意,这倒是件稀奇事。
  他走到小满身后,五指绕过她按住了算盘珠子:“怎么算起帐来了?”
  她转身,抬头看着他问道:“你猜我今天碰见谁了。”
  他稍想了想:“是不是定睿?”
  “呀,你怎么知道。”
  “江祺之前不是说了他会来京城么,而且你我都认识的人也就这几个。”
  小满把他拉到身边,将先前韩定睿的话完整告诉了周词,他听后却凝眉不语,反问她道:“经商必然有风险,你有没有想过,倘若赔了,这笔账算谁的?”
  她狡黠一笑:“算韩定睿头上啊。”
  周词苦笑摇头,他看着她略一沉吟。
  “茶铺终归是柳忆的,你去把她叫来,我现在去找定睿,就在织月楼外碰头,我们四个坐下来好好聊聊。”
  小满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铺子的事她说了不算,必得要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
  她点点头,便照他的话去办。
  不多时,四人齐聚织月楼门外,韩定睿看天色渐暗,便带他们去了附近的酒楼顺便包下一桌子菜。
  他们刚入座,韩定睿就朝身后的仆从挥了挥手,门外立即有人叩门入内,同时奉上了一个精致的木匣子。
  东西被捧到宋柳忆面前,韩定睿恭敬地指了指,她犹犹豫豫将匣子打开,不由吃了一惊。
  小满伸长脖子看见匣子里的东西,下巴险些掉到地上。
  她数百年都在沈淼身边修习,哪怕是离了京城下了山,对钱财依旧是概念不足,只知道不是吃了这顿没下顿,日子便算过得去,一夜暴富究竟什么样,她自然也说不清。
  她两眼直勾勾盯着里面的真金白银,诧异道:“原来你这么有钱?!”
  韩定睿有些纳闷,他从小锦衣玉食惯了,同样没概念,什么叫有钱,多少钱才算有钱?
  盖子突然“啪”一声重重合上,宋柳忆神情肃穆地将匣子推回韩定睿眼前,摇了摇头。
  “你们别急着拒绝。”他按着匣子推阻了下,看向小满与周词道,“之前来我家那次我确实对你们有些偏见,后来也没给你们赔个不是。这是我自己手头的钱,和我爹还有三妹都没关系。”
  小满挑眉笑道:“你什么时候转了性了。”
  “我可说清楚了啊,这钱是入股的,要是亏了不能算我的。”
  “奸商。”
  小满狠狠瞪他一眼,最终看向了宋柳忆。
  韩家的二公子她过去见过几面,知晓是周词儿时好友,家中很是富庶,宋柳忆一直但求安稳,却没想过要把生意做大的。
  她慢慢打出几个手势,小满替她“传话”道:“这笔钱你意向落到哪处?”
  “改头换面。”
  “此话怎讲?”
  “你们这茶铺,左边是药堂,右边是银店,不成气候,而且卖的也是只是普通茶饮。”
  宋柳忆微微点头:“如何,请细说。”
  韩定睿想了想,五指在桌上来来回回轻敲着:“你接你的寻常客,但茶可以稍作调整,略略提升一档,此外内部还得修缮一番,却不必做成茶楼那种供人消遣享乐的地方,而是简朴素雅,有宾至如归之感。”他说着低头顿了顿,再抬眼时抱拳笑道,“其实今日我有路过查看,你们的铺子细致周到,待客确是上乘。”
  宋柳忆莞尔一笑,放在匣子上的手往回收拢,事便这么定下来了。
  韩定睿出手阔绰,又是一顿珍馐美馔,小满不由觉得自己最近是不是走了大运。
  酒足饭饱后,宋柳忆与小满先走出了二楼雅座,韩定睿在最后,突然拉了周词一把。
  门帘将二人隔在了里面,他问道:“会试在明年二月?”
  “是。”
  韩定睿伸手在他肩头用力一拍:“那就看看谁先在京城闯出名堂。”
  周词笑了下,回手一拂道:“拭目以待。”
  三人回到茶铺后,宋柳忆因说这笔钱是靠着小满才得来的,于是将那木匣子交给她保管,再三推脱不了,便只好收下,各自回房。
  一轮细长的明月高悬,洒下淡淡银白,更添几分寒意凌冽,周词令阿七去拿些碳火,又把府里带来的手炉也取了出来。
  等他回房时,小满散了发髻懒散横卧在床上,不知又在想什么。
  周词把她摆在桌上的算盘和纸张收好,将自己的书全归到一边。她伸长胳膊随手抽了一本翻起来,书上的字句复杂拗口,她看了几行便没了耐心。
  她说:“韩定睿和你说话的时候我听见了,考科举和经商都是前途未卜的事,你们还真敢比。”
  “不尽全力怎知自己能走到哪一步呢。”
  小满转着那本天书一样的典籍问他:“你求功名是为了什么?因为你母亲还是为了周家?”
  “一半吧。”
  “一半?我听阿七说老夫人对你寄予厚望的,不是因为这个么?”
  “母亲是母亲,我是我。”他的目光冷了下来,却透着难言的毅然之色,“我父亲为官十余载,最后在巴蜀之地亡故,他一心一意为的是黎明百姓,却反而因此获罪,其实我一直心有疑惑,世间道理本不该这样,也不能这样。我只是想证明,为官为民没有错,我可以用我的力量守护好一方百姓。”
  “你是正直无私,可挡不住官场险恶呀,我不了解那些,可我师父说过,就算是神,也有争斗。”
  “我有这个觉悟。”
  烛色照向他半边脸庞,薄唇微抿,书生意气。
  “行,那我陪你。”
  “你陪我?”
  “嗯,哪次不是我陪着你的。”
  她两手枕在脑后,说得理所当然,乌黑的长发瀑布般散在身下,周词伏身将它们拢于手心,如丝缎般缠绕指尖。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嗯?”
  她半眯着眼困倦地看向周词,床头的蜡烛倏地被吹灭,一双手揽住她,力道不轻不重,恰好碰得她腰侧一痒,扑哧笑了出来。
  屋檐下,坠落几颗寒夜凝结的水珠,敲打在门外的石阶上。
  小满突然坐起来,水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今日无雨,浅月当空。
  “是我师父。”
  她急忙下地,披衣跑至门口,周词紧跟在她身后不由神色凝重。
  沈淼性情淡漠,深夜造访必然有要事。
  门打开,一道清冷的剪影背身立在檐下,银辉洒落,如覆冰雪。
  “师父?”
  “棠夕阁你当真要去么?”他呼吸稍促,略显疲态。
  小满疑道:“里面有何玄机?”
  “是妖穴,千年狐妖掌管,久居京城而不灭。”
  “那更要去了!”一根素簪将长发挽起,她脸色沉静微微一笑,“他们一定知道魏长风在哪儿。”
  说罢她抱出柜内刚收好的匣子,利落地穿上外袍,抬头看了眼月色:“择日不如撞日。”
  “小满,你等等!”
  周词一把拉住她,他太了解她的脾气,此去风险极大,说什么也不能打毫无准备之仗。
  小满晃了晃被他拉着的手臂,回头冲他无邪一笑,双眸灿灿:“你不能去,等我好消息。”
  话音刚落,纤瘦的腕子不知何时挣脱,门砰然关上,空余一缕淡淡的发香。
第tຊ四十四章
  今日晦月,是妖在一月中力量最弱之时。
  棠夕阁,位于京城西南一隅,虽为商铺,却终日大门紧闭。可但凡叩门便有人应,不论何时、不分昼夜,京畿少有,若问一家古董行为何如此,却是满城无人知晓。
  打更人的梆子两快一慢敲响三下,从旁走过时口念“平安无事”,恰逢午夜子时。
  沈淼与小满抬头望去,棠夕阁高阔的门头隐于夜色中,内里却灯火通明,前后一高一矮两幢楼,应是玉楼和金楼,中有连廊相接,飞檐列栋,气势逼人。
  周遭鲜有商铺与住户,两盏孤星似的灯笼悬在门前,于寒风中左右急晃,茕茕之光,恢诡谲怪。
  小满抱紧怀中的匣子,大步朝前,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了几下兽首门环。
  不多时,厚重的大门沉沉打开,声如闷雷。
  一名衣着平常的看门人走出来,打量二人一眼,微屈着腰,客气问道:“贵客可带够了足额银钱?”
  小满暗想:京城果然富庶地,连京城的妖都掉进了钱眼里。
  想归想,她还是打开匣子露了露富,虽说这富也不是她的。看门人扫了一眼,随即回身,两手奋力推了一把,大门中开,门后诸景豁然入眼。
  四周寂寂,灯火煌煌,玉楼的门匾暗金流光,威压感自楼内倾覆而来,耳畔轰然响动,身后大门正被看门人缓缓阖上,此时,狭窄的缝隙间闪身钻进一人。
  他两手撑在膝盖上,弯腰喘着粗气,他抬头看向小满,楼内光芒迎面照出他的轮廓,却是一脸的愠色。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一瞬间觉得心虚又激动,搅得她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她从没见过周词这样的眼神,他一定气她扔下自己独自前往,可她也惊讶于他来得毅然决然。
  “你……”
  周词挺身走来,皱眉说道:“我们的命早就连一起了,不能只由你来做决定。”
  “可你一个凡人……”
  “我说过,人定胜天。”他转头目光坚韧地看向她,“当初你说护我周全,可我不是懦弱无能之辈,小满,我是心甘情愿的生死相随。”
  周词三言两语把这份情义说得至真至诚的,头顶一轮银钩残月,她恍惚不能言。
  小满抱着一整匣钱鼻子发酸,嘴硬说道:“一起就一起,你别拖我后腿就好。”
  “我何时拖过你后腿?”
  “我不管。”
  周词知她说不过便耍起无赖,于是转眼看了看沈淼。
  沈淼心如明镜,只沉声说道:“事不宜迟,我们先进去再说。”
  三人同时望向金玉楼,方才那看门人已不知去向,身旁忽而出现一名身着黑袍、头戴墨色风帽之人。
  他背脊佝偻,行动迟缓,穿过帽檐只能见到下半张脸,枯槁、年迈、布满褶皱,似已活过了百年……
  声音也极其苍老:“诸位请随我来。”
  老人将他们引至高楼下,抬手轻轻一挥,楼门自开,待三人入内,人已不见,声犹在耳,只留嘶哑古怪的嗓音说道:“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
  再一回头,大门紧闭,万籁俱寂。
  玉楼之内,富丽堂皇,两侧各垂浅碧薄纱,纱帘之后尽是珍宝古玩,正如宋攸所言,宝架陈列各色玉石字画、瓷器珍玩,不一而足。
  楼内空无一人,更平添几分怪异,小满掀开帘子,从架上随手展开一幅画卷,画芯略微泛黄,中间绘有一位侧身坐于水边的女子。
  女子浅笑安然,望向潺潺溪水,小满不懂丹青,还想叫周词来看看,谁知画中女子忽然眸光一转,竟含笑与小满四目相对。
  她倒吸一口凉气,重重合上画卷,伸手往画轴上一拍,封了个干净透彻!
  原来如此。
  放眼整座玉楼,古董大大小小不下百件,件件均附一妖,古旧之物经年累月的煞气与浊气最易隐藏妖物,难怪沈淼称其妖穴。
  小满道:“我们直接去金楼,这么多古董,打坏了我可赔不起。”
  说罢她双手捏诀,念念有词,瞬时解了缚灵咒。
  赤光闪过,周词周身被一道结界护住,沈淼淡淡一笑,扬手以灵力铸出把通体雪白的长剑。
  纱帘无风自动,飘然翻飞,梦幻又阴森,她的另一只手轻轻蒙在他眼前,叮嘱道:“不看不听不想,只管跟着我冲过去。”
  周词点头应下,随即一股劲风迎面扑来,衣角猎猎,吹得人险些站不稳,耳边桀桀怪笑此起彼伏。
  沈淼手中灵力呼啸,一剑将薄帘裁得粉碎,玉楼内顿时嘈杂凌乱,博古架、多宝阁和桌面台案上的物件哐哐抖个不停,烛火明灭闪烁,妖影重重,场面骇人。
  小满也没见过这种阵仗,不由吓退了半步,只见眼前扑来无数妖怪,她挥袖狠狠一掌悉数击退。
  不料腿上忽然发沉,整个人被拖拽住,她低骂了句一脚踹开,沈淼扬手飞出一剑斩杀于脚下。
  小满两眼盯着玉楼内里漆黑的通道,伸手拉住周词。
  “快走!”
  话音刚落,周词自觉腾地而起,耳中鼓胀疼痛,哭声、笑声、喊叫怒骂不断交织,混乱中他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越来越清晰,正在交代什么,他双眼被蒙,下意识地抬手欲寻,黑暗中竟有浓雾密布,脚踩碎石荒草仿佛立于山巅,光怪陆离,未及反应,岩石之后转眼跃出一只野山猫飞扑向他,利爪划破皮肉,尖牙利齿没入颈间。
  “周词,周词!”
  “快醒醒!”
  他周身涌过一股细密的暖流,通向四肢百骸,但始终有什么无法挣脱开。
  “你给我起来!”
  “啪”一记清脆的响声,周围山崩石催、云散雾灭,他猛然睁眼,额头密密冒出一层冷汗,脸上火辣辣地疼。
  沈淼站在一旁,松手散了剑,平静说道:“你方才被拉入了妖障梦境,不过现下已经解了。”
  小满在身边扶着他,既松了口气又有些怨怼道:“我不是让你别听别想么,还好我一巴掌把你扇醒。”
  他呆坐地上,仿佛如梦初醒,回头看去,玉楼薄纱碎裂满地,一片狼藉,被一道水色屏障隔绝于身后,而自己则躺在了连廊之前。
  沈淼道:“幸好此处都是些藏于物件中的小妖,只胜在数量。”
  小满不语,玉楼尚且如此,金楼却不知是何景象。
  她直起身眺望连廊,里面没有点灯,数步之外伸手不见五指。
  小满掌心燃了一团妖火,三人整顿片刻,共同向连廊深处走去。
  半盏茶后,连廊中央出现张矮桌,桌上平放了一块圆形的古物,表面蒙了厚厚一层灰,小满扫了眼并未察觉妖气,便继续笔直前行。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眼前又是一张矮桌,矮桌上放置了同样的圆盘,也没有丝毫妖气。
  往后每过半盏茶,又过一盏茶时都会看见同样的矮桌与圆盘。
  直至第三次,周词留了个心眼,翻出一枚缺了口的铜钱放于圆盘之上。
  半盏茶后,果不其然。
  “我们碰上鬼打墙了。”他拿起铜钱细看,确实是刚才那枚无误,“金楼和玉楼不可能相隔数里,问题恐怕在这个。”
  他低头看向桌上的圆盘,积灰已看不清它本来的样子,小满摊开掌心在上面虚抹了一把,浮灰散尽,终现其本来模样。
  原是鸳鸯作纹,青铜制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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