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周游和关淼处理完身上的污渍，饭桌总算又恢复了正常。
尹路举起酒杯，站起身鞠躬给大伙儿赔了不是，坐下又感慨：“当年姜来考上 985，我可没少被家里念叨，害得我暑假都没过好。”
“可不是么，老五老七也就罢了，本来咱仨至少是统一战线的啊。”刘宇手一挥，虚晃着指了指尹路和姜来，“没想到突然变成了二对三，我也没少被数落。姜来，你背叛了你的阶级，是不是该罚一杯？”
姜来没所谓地举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我也就考大学牛逼了一次，之后还不是过得乱七八糟。现在有我给你兜底，倒是把你们一个个都衬得人模狗样的哈？”
也许是都想起了姜来刚毕业后支离破碎的那几年，饭桌上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周游瞟到姜来嘴角扬起的那抹自嘲，心中微微一动，刚想说话，没想到却被老五抢了去。
“你怎么就成兜底的了？我看你最幸福了。”杨硕反驳道，“事业算是重新起航，更别提咱们金宝，谁看了不喜欢？”
“就是！”尹路立马反应过来，“金宝天天在我妈眼前晃悠，给她眼馋的哟，天天催我赶紧给她生个孙子，可那也得我媳妇儿愿意啊是吧？上次差点给我媳妇儿说急了。”
“嗨，你还有媳妇儿呢，我都离婚了。”一向嬉皮笑脸的刘宇，眉间闪过一丝落寞。
老六离婚那阵的鸡飞狗跳在每个人心头碾过，饭桌上不约而同地又安静了两秒。
杨硕举起酒杯，率先打破了沉默：“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周游闻言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们之中念书最多的哈，说话就是有文化。”
“还得是杨博。”刘宇也立马从刚才的落寞中跳了出来，换上惯有的散漫样儿，“要我就只会说，啊，这操蛋的人生，老天爷你是不是要玩儿死我？”
刘宇的话又引得大家哈哈大笑，笑罢，尹路突然提议：“要不然咱都说说这操蛋的人生？”
“怎么说？”杨硕问。
“说说那些操蛋的事儿，都是怎么过去的呗。我先打个样儿啊，我呢，从小到大其实都还挺幸福的，第一次遭受重创就是高考失利。”
“你那不叫失利，你那是正常发挥。”周游蹦出一句。
“别打岔！老子正要真情流露。”尹路不满道。
周游抬手做了一个“您继续”的手势。
“虽然我从小成绩就不咋滴，对高考也没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但说实话，当年看着你们仨家里喜气洋洋，我回家面对我爸妈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还是挺难受的。”尹路续上了刚才的情绪。
周游却又来打岔：“一上大学就忘了吧？”
“嘿，你小子还真了解我。”尹路笑着点头，“大学可真他妈开心，谁还管它是一本三本，玩爽了再说啊。就这么荒废了四年，大四要找工作那会儿，高考失利的那种感觉突然又回来了，好公司根本不来我们学校校招，去个招聘会，全是比我学校好的，拿着简历给哥们儿虚的哟。”
“你不一毕业就去了国企么？我看挺顺当的啊。”杨硕问。
“我当时转一圈下来，心灰意冷，本来想走，后来觉着来都来了，投投看呗，就把专业对口的投了个遍，谁知道还真有要我的。”尹路道，“进公司好几年我才知道，北京的国企想引进外地人才，一般不是会答应解决户口么。这每年的户口指标，恰恰还跟解决北京生源就业挂勾，我就是公司为了引进真正的人才，顺带被解决工作的那个。”
“别说，你小子命真挺好的。”刘宇啧啧道，“端上爹妈最喜欢的铁饭碗，婚也结得稳当，谁还管你当初成绩好不好？”
“嗨，每阶段都有每阶段的烦恼，这不我媳妇儿不愿生孩子又成了矛盾，这矛盾可不比你离婚那阵容易解决。”
“要不咱俩换换？”刘宇笑问。
“别，那还是算了。”尹路赶忙做了个阻挡的手势，又说，“不过你婚都离两年了，早消停了吧？跟快乐的单身汉没两样啊。”
“快乐？我谢谢您嘞。”刘宇像听到了笑话，“现在我在我爸妈眼里就是一没工作又没结婚的蛀虫。”
“怎么就没工作了？你摄影不是干得挺好？”姜来不解，“自由摄影师，多神气。”
关淼也说：“是啊，大学你不就能靠着摄影挣外快了。”
“自由摄影师？呵，‘自由’两字在爸妈眼里就相当于没钱没保障，屁都不是。”刘宇自嘲道，“前些年还算能挺得起腰杆儿，这三年吃了上顿没下顿，真是快撑不下去了，我爸妈都开始要我考公了你们敢信？”
“试试呗，说不定真能考上呢。”姜来揶揄道。
尹路一脸不敢置信：“你不会真要考吧？”
“我哪可能考啊，几百几千人争一个岗位，我也配？再说，我要是能考公的性格，小雨也不会跟我离婚了。”刘宇端起酒杯灌了口酒。
“小雨现在过得怎么样？”姜来想起那个眼睛大大的姑娘，笑起来甜甜的，短暂地融入过一阵胡同里的生活，又在一个冬天拖着三大包行李，毅然决然地离开，从此再也没见过她。
“很久没联系了，不过听说她又结婚了，对方是个公务员，应该挺好的吧，反正比跟着我强。”刘宇笑笑，像是自嘲，却又真心，“我肯定是希望她能过得好。”
“你也别灰心啊。”尹路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都复苏了，该提起精神搞事业了。”
“那还用你说？”刘宇不置可否，“这阵子天气转暖，单子已经多起来了，瞅这趋势，哥们儿估计还能自由两年。你们听听，‘自由’，只要不妨碍别人，多好的词儿啊。”
杨硕笑着向他举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刘宇看着杨硕：“别光拽文，到你了。说实话，我们这群人里，我最羡慕的就是你了，从小考试就没考过第二名，博士的人生是不是没有烦恼啊？”
“怎么没有？读博士就是一种烦恼啊。”杨硕笑笑，“看着你们一个个赚钱的赚钱，成家的成家，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坚守学术这条路到底有没有意义。没钱也没自由，每天睁眼闭眼都是文献、实验、数据分析，实验结果可能不理想，发论文压力又巨大，不确定的东西太多了。”
“那你干嘛还念？”刘宇不解地问，“就凭你这脑子，出来随便干点什么挣不着钱？犯得着把自己天天关在实验室里么。”
“我傻呗。”杨硕笑笑，似乎早想过这个问题，“但还是想为理想坚持一下，清贫也好、寂寞也罢，我认了。”
“伟大。”关淼由衷地赞叹，“我在学校的时候，就特别佩服那些一心一意搞学术的人，这条路太难走了，真不是一般人能坚持下来的。”
“既然认定目标，付出就是心甘情愿的选择。只要吃苦在计划之内，就不是那么不能忍受。”周游道。
“说得那么深沉。”刘宇嘲笑他。
杨硕却隔空跟他击了个掌：“你懂我。”
大家又把目光转向旁边的姜来，姜来吐了吐舌头，似乎已经在提前自嘲。
“我闯祸多，最糟心的那些，你们都陪着我过来了。现在我爸妈挺好，金宝也挺好，我挺知足的。非要说过去的话……”姜来停顿了一下，稍稍思索了一番，“用老五的话，那就是‘轻舟已过万重山’。用老六的话，那就是‘老天你既然玩儿不死我，我他妈迟早得站起来’。”
“哈哈哈，我们姜来中文系没白念，雅俗共赏，信手拈来啊。”刘宇乐道。
“得了吧你，少埋汰我。”姜来也笑。
姜来旁边坐的就是关淼了，尹路起头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了朋友们的用意。
人生的道路永远无法事事如愿，那些改变方向的转折点，更是常常在意料之外降临。
可人生无法重来，只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重新定义自由、重新定义幸福、重新定义生活，不惧破碎，也敢于重建，谁说这不是更为浪漫的英雄主义？
见大家都看着她，关淼笑笑，指了指身后的对联：“我想说的，你们不是都给我写上面了？”
众人又仰头看去，关淼笑着念了出来：“辞旧迎新，下任一定更好；开怀畅饮，去他妈的烦恼。失恋算个屁！”
“哎不行不行，这一屋粗人已经太多了，淼淼你可别学我们，屎尿屁的不适合你。”刘宇一拍大腿，赶紧起来阻止。
尹路却笑：“近墨者黑，淼淼以后少不得沾上老北京的坏毛病。”
“别老淼淼、淼淼的？跟你们很熟么？”姜来搂过关淼，骄傲地瞟了一眼其他人，又转头叮嘱她，“这顿散了，他们谁私下约你可都别答应啊，都不是什么好人。”
“嘿，有你这样的吗？”刘宇第一个不乐意。
尹路也拍桌而起：“怎么就不是好人了？”
姜来笑着瞅了他俩一眼，更是慎重地叮嘱关淼：“尤其是他俩，离婚男和已婚男更是不能碰。”
“嘿！”
“你把话说清楚！”……
饭桌上热热闹闹混战成一团，关淼躲在姜来怀里，晕乎乎又乐呵呵，只听一段段京片子在包厢里回荡，好不热闹。
周游见关淼的笑从隐忍变得外放，从压抑变得畅快，知道今天这顿饭算是请对了。他欣慰地笑了笑，在一片混乱中与姜来悄悄交换了个眼神。
过了许久，关淼被两边拉扯地实在没办法，连连举手告饶，尹路这才宣布休战，举起酒杯对大家说：“俗话说得好，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为战胜了这操蛋人生的我们，大家干一杯啊？”
众人都举起了酒杯，刘宇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儿，啧了一声：“有没有发现有个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特别安静？”
众人的目光扫视了一圈，纷纷停在周游身上。关淼说完后，大家一时高兴，直接把他给忽略了。
“操，这孙子还没说呢！差点把丫漏了。”尹路恍然大悟。
杨硕冲周游抬了抬下巴：“到你了，说说呗。”
周游却耸了耸肩：“我没什么好说的。”
“不可能，你的人生就没点儿什么遗憾？失败？过不去的坎儿？说出来让大家高兴高兴。”刘宇追问。
一连三个问号，让周游不得不停下来好好想了一会儿。过了半晌，他的神色比刚才严肃了许多，郑重又欠抽地说出了他深思熟路的结果：“还真没有。”
饭桌上的空气一时凝固住，不知谁先出声：“这他妈能忍？”
“操，从小就这孙子最能装。”
“揍丫的！”
“二五六”霎时把矛头一同对准了“七”，饶是周游再机敏都招架不住，被压在底下还在不甘心地大喊：“你们心里怎么就这么阴暗啊？就不能允许别人有幸福美满的人生吗？”
“不能！”
“尤其是你！”
“别跟丫废话！”……
关淼又笑倒在姜来怀里，乐得直不起腰来。
周游欠欠的太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