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暗,差不多到了晚饭时间,房间里,陈青凝神望着白胜莉,昏黄的光线投过玻璃窗户,在二人间渐次流转。
白胜莉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还记得雷钰吗?”
陈青努力在脑海里搜寻着关于这个人的记忆,“雷钰?Rebecca?”
白胜莉点了点头,陈青表情迷惑,“这个名字我记得,可人却忘得差不多了——”
白胜莉低头道,“她是我大一的舍友。”
雷钰是白胜莉在大学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让白胜莉真正意识到,博雅教育,并不是为她这个阶层设计的。
白胜莉拿起一根薯条扔进嘴里,道:“你知道吗?如果不是因为大一强制分宿舍,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接触到美国留学的另一面。雷钰家在西南地区做食品生意,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和我比起来,已经云泥之别。她身材又好,有自己的审美,衣柜里的衣服每天不重样,每学期换一个新包,假期在迈阿密、欧洲和夏威夷岛随机选一个地方飞去度假。”
陈青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白胜莉接着说道,“她专业是艺术史和政治科学双学位,当时我们都说,她选的是是‘白人小孩的专用学科’。”
陈青笑了笑,了然道:“这样的学科,如果不是家里有艺术资源、或者是毕了业就要进律界政界排年功序列,几乎是找不到任何对口工作的。”
白胜莉点了点头,“是啊,可是她偏偏就能找到。每年我们费死费活投实习简历的时候,她只消给家里打两个电话,就能轻松拿下big name
大公司
的实习资格。”
陈青从纸袋子里拿出可乐递给白胜莉:“那你当时岂不是很羡慕?”
白胜莉接过冰可乐,一气吸了一大口,冰得太阳穴跳痛:“何止是羡慕呀,简直嫉妒死了好吧!那时候我天天想着,怎么世上的好事儿,就都给她占了呢?内耗了很久。后来我就想明白了,人家天生有资源,跟我不是一个赛道。
就像我大一专业里的本地小孩一样,大家都是freshman
新生
,要说专业能力也大差不差,但人家就能拿到顶级报社的实习记者机会,这有什么好比呢?再加上又发生了很多其他的事,我就转码了。”
陈青偷偷笑了一下,“你当年在人类学课上和老教授互呛,可是传得人尽皆知。”
白胜莉白了他一眼,“神经。学码这件事,虽然对我来说很枯燥,但是它能挣钱,能拿到签证。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这就是最重要的。我转专业以后,搬离了原先的宿舍,再听到雷钰的消息,已经是毕业的时候。”
他回想起来,那年毕业典礼上,他确实看见白胜莉搂着一个粉领子的高挑女孩一起拍照,记忆深刻的是,她当时衣着华丽,脸上却没有多少笑容。
他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她后来不是留在美国了吗?”
白胜莉话语里,此刻开始带上一分惋惜:“是啊,虽然是留下了,但过程却十分惨烈。她大三的时候,家里出了事,资金链断裂,合伙人卷钱跑了,公司面临倒闭。家里人说,国内到处有人追债,要她无论如何留在美国,学费的事,总会想想办法。”
“雷钰算了算手里的存款,加上卖掉包包和代步车的费用,勉强还够付一年学费,加上自己再去打工,生活费也勉强可以赚到,但要想再过从前的日子,是绝无可能了。如此撑到毕业,倒还不是最难的。”
陈青恍然大悟:“我说她当时怎么一脸苦相,明明毕业这么开心的事,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像她这样的文科生,又没有美国国籍,毕业后才是难上加难,就算有再多的实习经验,也很难找到公司给她提供工签担保。”
白胜莉点点头,叹了一口气道:“是这个道理,文科生和我们不一样,只有一年的OPT
Optional Practical Training,毕业后工签。F-1学生签毕业后即可获得,不需要找到工作。stem学科有三年,文科生只有一年。
,更加难抽签。何况她家里出事,人脉不再,也很难像从前一样求职。所以毕业后,很快就和当时追求她的一个本地ABC
American born Chinese美籍华裔
结婚了。”
陈青笑道,“那不是好事吗?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了。”
白胜莉没有理会,继续讲,“可是结了婚以后,那个ABC对雷钰并不好,她生完孩子还不到一个月,那个男人开始冷暴力她,后来果然在抽屉里,发现了他出轨的证据。”
“那段时间,她给我打了很多个电话。有的是回想大一时恣意快活的青春时光,有的是哭诉丈夫无情无义,但说得最多的,还是对房子的渴望。她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房子,从家里搬到宿舍,再从宿舍直接搬到丈夫家。
丈夫出轨的时候,她说,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就好了,可以立刻收拾东西,抱上孩子离开。不用害怕和加州高额的租金作斗争..."
陈青听到这里,不禁把手轻轻盖在白胜莉的手背上,“我保证,绝对不会让你陷入这样的困境之中——”
白胜莉把手轻轻抽开,反问他:“你知道,雷钰现在怎么样了吗?”
陈青摇摇头,没想到白胜莉接着说:“她和丈夫离婚了,因为生了孩子,所以轻松拿到了绿卡,又用对方出轨的证据,成功让对方净身出户。后来家里的官司也打赢了,她前几年回国,重新过上了千金大小姐的生活。”
陈青简直听呆了,缓了好久才道,“啊,这也太爽文了吧——那她对你的影响是?”
白胜莉刚好喝完最后一滴可乐,把纸杯和其他垃圾一起整理到一个袋子里,放到脚下:
“Risk Management,风险管理。像雷钰这样出身优渥的女性,没有不动产傍身,一旦家里出了事情,人在国外无依无靠,就算结了婚,万一丈夫家暴,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何况是我呢?我没有雄厚的家庭实力可以当作退路,房子,就是我最大的安全感。”
所谓“独立女性”四个字,既可以是褒奖,也可以是限制。她可以在社交媒体平台上打这四个字的标签吸引流量,白明义也可以用这句话呛她:“你不是独立吗?能赚钱吗?那要我的钱做什么?”
白胜莉心里清楚,白明义是依靠不上的,而徐永红有心无力。她本想和陈青一起努力,共同买房,也不算是寄人篱下。却不想陈青是太子装狸猫——讲了半天要一起凑首付,最后当真的只有她自己。
也好,趁此机会,彻彻底底把自己的财产和陈青分开好了。
陈青回到家,因着徐永红的特别叮嘱,隐去了亲家母生病的事实,只把今天白胜莉对于婚前协议的要求,一五一十地和家人交代了。
陈子富刚从餐厅回来,今天和几个供应商吃了道饭,把下半年的秋冬菜单主要进货清单办妥贴了。此刻正是志得意满,酒喝得有些多,抬手叫余仙喜给他现沏碗茶来。
听了陈青的话,他一下惊道:“她要自己买房子?她就赚这么些钱,不投资在你们小家,还要自己每个月付月供?”
陈青解释道,“是月供,但她工资高,每个月也会固定拿钱出来给小家开支。而且还有我啊,难道你儿子是个吃软饭的不成?“
余仙喜过了二遍水,把小盖碗捧在手里吹了吹,“我真是搞不懂了。房子都全款买在那里,还要另外买房做什么?炒房?不支持自己老公,反倒存这么大一笔私房钱,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陈青想了想,道,“凭心而论,她确实说过要和我一起买房的话。是我们先发制人,才——”
余仙喜突然塞一杯茶水到他手里,陈青两手捻起,立时被烫得通红:
“阿妈!烫!”
“多喝茶,少说话!”余仙喜语气突然凶起来,“你耳根子软,人家说两句,你就乐得跟圣旨一样,不知道以后要吃多少老婆亏。”
陈青瞬间安静下来,拿着茶杯安静地小口啜饮。
陈子富也接过一杯,他喝得有点多了,说的话上句不接下句:“阿青,男子先成家后立业,置业娶妻是天经地义,是tຊ我们陈家天字第一号重要事!有了房子,你才是这一家之主,你把这话给我记牢...”
余仙喜突然反应过来:“哎,阿朱呢?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安静?”
陈朱笑笑道,“我不过看这茶宠可爱,挺好玩的。”说着,把手里的茶水倒在茶宠上,一言不发。一颗墨色的荔枝渐渐变红,内里的白色果肉显露出来。
她不管不顾地浇空了一整杯开水,任由热水灌淋,心里只觉得平静得痛苦,失望像像积攒在茶宠上的灰尘,要不断的浇灌,才能压住。
白胜莉是真心会为自己打算,不像她,那时候稀里糊涂地上了当,现在想反悔?早就晚了。
某种程度上讲,对于陈家儿女来说,婚姻更像是一把钥匙,背后通往不同的门。
区别在于,每个人都知道陈青背后的门里装着什么, 陈朱和陈紫,却需要和自己的命运来一场豪赌。
虽然他们姐弟三个各自有一库房的燕鲍翅肚花梨木,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没有装在库房里的,才是真正要争夺的财产。
三人未婚时,对于财产的继承问题,一切都是不明晰的。
刚开始在家里餐馆算账记账的陈朱,看到TVB上长江集团的八卦新闻,会装作开玩笑,向陈子富撒娇,让她当李泽钜在家守成、弟弟妹妹呢就当李泽楷,外出开拓。
陈子富一指头抵到她额头,说,做梦哦,那是有两个兜仔才能想的好事。他一时变了语气,又催陈朱,想这些不如快快找个好人嫁了,一个女婿半个儿,要真找到一个能对自己家生意有进益的人,就算是给家族立了大功劳,到时候厚厚添上嫁妆,必定会送她风光大嫁。
可直到结了婚,生了孩子,陈朱才知道,自己父母根本没有过给她添置房产的打算。
她旁敲侧击问过几次,陈子富却说:“女人家又买房又买车,要他梁炳强做什么?到时候他心里不平衡,跑到外面去找安慰,你才要吃大亏!”
看到姐姐的遭遇,陈紫直接放弃开盲盒,离开了这个游戏系统。有些话,骗了她一个,也就够了。
陈朱现在负责陈记分店,渐渐攒了些钱,够付她爸妈在弟弟二十岁时,送给他的的南山区高层公寓的首付了。
但为了梁小茉有人方便照顾、以及还需要打理家中一切事项,她还是和父母祖父住在一起。作为仅剩在身边陪伴的子女,她现在得到的资源倾斜,比自己原先预想的,多了很多倍。
三只脚的凳子撤去两只脚,那剩下来的一只,必须得给足力量,才能足够支撑一个摇摇欲坠的大家族——但要是换成两只脚,就难说了。
“阿妈阿妈,你快过来看我写的字!”梁小茉跑过来,把今天刚刚描完的字帖递给她看。
她走进一家三口居住的次卧,看着坐在儿童书桌前一本正经描着字帖的女儿。梁小茉今年上小学了,目前还看不出来有任何志向。每天除了练一页字,其余时间骑车打滚吃饭睡觉,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孩:什么都干,又什么都不爱干。
梁炳强和她的父母都说过,对这孩子没有什么要求,只要做个好姿娘仔
姑娘
乖乖长大,找个人嫁了,就是一生顺遂。
但陈朱不这么觉得。
梦想、志向、房子,这些刻在每个兜仔
儿子
生命线里的事,小茉也理所应当拥有。前提是,她作为妈妈,得先一步得到。
陈朱把笔记本电脑拿了出来,又开始按照父母的要求,对婚前协议挑挑改改。她要做父母的话事人,把他们想说却不好意思说的话,猛烈地、直接地,强加给白胜莉。
她不怕做坏人,她只怕陈青婚结不成,会从头开始,把她辛辛苦苦得到的,再抢回去。
她不知道这样想是不是在骗自己,但现在无论如何都要让陈青顺利回到美国,这其中的牺牲代价几何,尽可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