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又下起濛濛细雨,商玉痕冒着雨走到路边的公交车雨棚避雨。他左右张望,看见路对面孙迪打着伞朝自己挥手,便急匆匆地穿过人行道走了过去。孙迪赶忙把伞遮在他头上,一边拍打着他肩膀的水渍。
商玉痕细细打量孙迪,见他短短十几天时间里瘦了一大截,原本健康红润的皮肤也变的有些暗沉,下巴的胡茬也没功夫细细打理,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见只有他一人,商玉痕问道:“杨可儿呢?”
孙迪笑道:“她没有假了,医院离不了人,她只能赶回去了,走之前还让我跟你道个歉。”
“是我该和她道歉才是,没想到案子会拖这么久。你现在怎么样,好些吗?”
孙迪笑着拍拍自己胸口道:“我没事,好多啦,别担心。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找到苗天启之前的同事,打听到一件很重要的的事!”
商玉痕疑惑道:“同事?”
“对,我之前和苗天启闲聊,他告诉我,他曾在蛟龙市一家汽修公司打过工,做了一年半,时间是15年到16年间。后来生了病就回须苟岛了。我算了算,那不正好是七年前他患病哑了那段时间嘛!最近几天你很忙,我又帮不上什么忙,想到这个事我就尝试着去找了这家公司,还真找到一个员工,性格大大咧咧的没什么城府,听说爱收集梅西的壁纸照片,我正好也搜集过一些,就送了他几张。我跟他说苗天启是我哥,他就相信了。我问他是不是几年前我还有个没过门的嫂子,他说还真有,他见过苗天启和一个年轻女孩约会,后来女孩生病住院,他还去探病来着。”
商玉痕沉思着点点头,孙迪接着道:“我有个大胆猜测,这个人可能是张友秦!但是我没办法去医院调查,只能借助你警察身份。”
商玉痕沉默半天没有答话,孙迪挠挠后脑勺,迟疑地道:“你觉得我的猜测不对吗?”
“不是,我只是忽然在想,苗天启自诉的那些内容可能有大部分都是真实的。可是......可是凶手的杀人动机到底是什么呢?”
孙迪奇道:“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商玉痕轻轻点头:“对。走吧,去医院查查。”
医院调查结果和两人的猜测基本一致,2016年七月一个名叫张秦的女患者因急性心肌梗死病逝,年仅二十三岁。档案资料显示,她是南苑市人,有先天性心脏病。当时没有近亲属在身边,身后事是朋友帮助料理的。而这个登记在册的朋友,正是苗天启。
出了医院,外边已然雨过天晴。两人默然不语地在大门口伫立良久,孙迪忽然问道:“玉痕哥,我有个疑问要问你。”
“嗯,你说。”
孙迪又迟疑了半晌,低声道:“如果你不是警察,你会不会......”
商玉痕转头看他:“你是不是想说,如果我不是警察,我能不能放他一马?”
“对!我觉得苗天启真的很可怜。他和张友秦的感情一定比他自己写的还要深。张友秦明明已经离开须苟岛了,可是最后病了,还是回到了蛟龙市。或许就是因为这里有她放不下的人。我记得你跟我说过,陈媛医生说,那年夏天苗天启莫名其妙地害了一场重病,短短半个月瘦了七八斤,病好之后嗓子哑了,再也不能正常说话了。我想,张友秦的死对他来说是一次巨大的精神刺激。他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她脱离苦海,可是命运太残酷了,没过几年,她还是死了。”
他打心里替苗天启惋惜,商玉痕苦笑道:“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估摸着,如果这次案件我没有插手,荣浩他们可能会拖,然后变成不了了之。他们都是聪明人,而且和楚恩关系匪浅。苗天启的自首他们姑且将信将疑,楚恩的自首那是半个字都不会信的。”
“其实我觉得——”
孙迪说到一半就打住了,商玉痕转头看向了他,淡淡笑道:“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好了。还怕我会骂你啊?”
孙迪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低声道:“我就是怕你会生气。其实我觉得苗天启的话没错,他们都该死,法律没有及时惩戒他们,就该有人来收拾。你看,苗野临,柳舒,苗俊,朱瑶,他们要么是人贩子,要么就是人贩子的帮凶,他们就该死。至于白丽佟,是她先对丈夫起了杀机,所以她被反杀,也是该死。要不是你锲而不舍的追查,这些人的死统统可以像从前一样归为花神的诅咒,人人都觉得死有余辜,合情合理。”
商玉痕猛地转过脸来,两眼定定地看着他。孙迪讪讪地笑了一下,道:“玉痕哥,有没有人说过,你这种看人的眼神特别吓人......”
他有点慌神,生怕商玉痕发火。但商玉痕只是安安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慢慢地收回了目光。
“走吧,我们回村里一趟,看望一下苗天启。看看他的伤势怎么样了。”
孙迪有点诧异地张着嘴,商玉痕已经一路当先走在了前边,他迟疑了一下,赶忙跟了上去。
两日不见,苗天启的伤势恢复很快,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再次见到商玉痕和孙迪,他脸上一点诧异的表情也没有。
依旧是中心广场的花神庙门口,依旧是四周空无一人,如墓地一般的死寂。苗天启跪在青石板地上,向花神像默默祭拜。两人站在远处默默地看他,待他起身后,孙迪走近他道:“苗哥,最近还好吗?”
苗天启一双恬淡的眼神静静地注视着他。孙迪以为他会对自己打手势,没想到他忽然开了口:“很好。”
这是孙迪第一次听见苗天启开口说话,他顿时像被钉子钉住了脚跟,僵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半张着嘴,诧异地说不出话来。
这声音太过于陌生,又太过于熟悉,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他只是很轻地说了两个字,但孙迪相信,他曾经听到过。
就在他被关到那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时,门外的两个男人一个主张动手,一个则表示反对。后者很少说话,偶尔说几个字,听起来有点嘶哑不清。这声音很有辨识度,但此前他从未听当地有人说过。
原来如此!
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无数个可怕的念头,他非常想抓到袭击自己的真凶,然而真正面对这个人时,他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商玉痕上前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孙迪终于从幻象中醒悟过来tຊ,身子猛地抖了一下。他扭头看向商玉痕,却见他一脸平静地回望着自己,仿佛一切都早已知晓。
“我猜你已经见过楚恩了,是吗?荣队长和他交情很深,估计最终很难拒绝他的请求。”
苗天启微微点头,又看向了孙迪。虽然他的目光依旧温柔似水,但此刻的孙迪心中突生出些许惧意来,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一直很奇怪,你们当年桃园结义,发誓要同甘共苦,结果却突然老死不相往来,到底是为什么。我很希望你们中有人会亲口告诉我,但是,这大概是你们心头的痛,你们是绝对不会讲的,是打定主意要带棺材里去吧。”
苗天启无奈地笑了一下,算作是默认了。他微微转过身,仰头看向了耸立在众人面前的花神像,商玉痕和孙迪也不由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静谧的花神像仿佛让时间突然停止不前,她两手相扣,双目微闭,脸上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既像是在嘲讽世间荒谬事,又像是在感慨人世无常,祸福相依。
商玉痕上前了几步,站在苗天启的身后。苗天启低声道:“商警官,你,其实,已经有答案了。”
“是。但是我还想给你个申述的机会。”
苗天启站着不动,商玉痕也很有耐心,既不急也不催。孙迪莫名地有些心慌意乱,他没有两人那般好定力,迟疑地走上前道:“玉痕哥,你——”
他其实没想好到底要说什么,但苗天启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他,倒把他吓了一跳,有点结巴地道:“呃,你......”
苗天启猛然间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把枪来,枪口直冲他而来。孙迪被他这一招惊得目瞪口呆,身旁商玉痕阻止不及,立即将孙迪拦在身后,冷冷地道:“苗天启,你做什么,你可想好了。”
冷峻的枪口慢慢地从孙迪的胸口移动到商玉痕这边,孙迪猛地抓住了商玉痕的胳膊,商玉痕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瞟向了苗天启。他的神情几乎没有一丝变化,不意外,也不慌乱。
苗天启持枪的手在微微地发抖,嘴唇也是。枪不该在他手上,或者说,他根本不该是持枪的人。但正因为如此,商玉痕此刻的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深渊之中。
当苗天启对他说“我是凶手,她们俩都是我杀的”时,商玉痕都没有觉得如此刻一般绝望。
“你别逼我。”
楚恩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商玉痕,你还有良心吗?你是一定要把人逼上死路吗?
商玉痕想,我没有良心吗?是的,可能真的没有。如果没有,自己根本不会在乎谁生谁死,不需要这么执着地做着管辖范围以外的事。死者已逝,自己无论怎么努力,他们都不会复活,那么自己做得所有事到底图什么呢?
真正感激自己的人,不多;但觉得自己没有良心不通人情世故,只会把人逼上死路的,倒是真不少。
“苗天启,孙迪是无辜的,让他先走。”
“不!”孙迪急道:“我不会走的,要死一起死。”
商玉痕苦笑道:“你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孙迪一愣,有点被他这话刺伤了心,但随即领悟了他的意思:“不论你说什么,今天我是不会走的。苗天启,你有本事就开枪,杀了我们,你也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