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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时分,街道上行人并不多。
  阴暗潮湿的小巷弄里,笔直朝前走二十步,拐过两幢老式的楼房,就是葛佳租住的房子。它被一棵躯干粗壮的香樟树遮挡住,终日不见阳光。
  房间里没有灯光亮起。半个小时后,穿过繁盛的树叶间,屋子的窗户里映出了点点昏黄的微光。
  桌上放着一小截白蜡烛。借着微弱的烛光能大致看清这个狭小空间里的陈设。
  地上的物品被堆放得十分凌乱。微波炉许久不用,积下薄薄一层灰尘。冰箱上的贴纸被撕去大半,小鹿斑比缺了两条腿。
  清空的衣柜半敞着,门上嵌着碎裂的镜子映出葛佳,此时正蜷缩着身子,盘腿坐在床头角落里。她的眼睛盯着地上的一处,像是在想什么,又似乎只是在放空。
  停电了,房东说可能是因为电路老化,要到明天才能来修。隔壁住了个患有老年痴呆的老爷爷,这会儿因为停电,在屋里用洗脸盆拍着墙,“梆梆”作响,大声喊叫着。
  葛佳听了会儿,从桌上拿了手机打了个电话。
  “喂?”
  对方接起的同时,伴随仓促的脚步声,还有女人不满的询问,“谁啊?这么晚打来?”
  葛佳没有说话。
  “佳佳?”走开一段距离,男人刻意压低了嗓音,“怎么了?”
  “叔叔,停电了。”
  男人说话吞吞吐吐,“哦,那……早点睡吧……”
  葛佳明白了。她没为难男人,嘴里说了声“好”,挂了电话,手伸过红漆脱落的窗柩,推开窗户。
  白天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空气此刻已经转凉,呼吸间缓慢灌入肺腑,风里有特别的味道,像干枯的树叶烂在泥土中后腐败的气味。
  好像又活过来了。她想着,边梳头发,边趿拉着拖鞋走去阳台,腹部搁在栏杆上,食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手机屏幕。
  敲到第二十七下,葛佳终于等到纪廉出现在街巷的拐角,正背着书包穿过马路。
  路灯将他脚下的影子拉得格外长,一直延伸到一米开外的另个路人的脚下。
  葛佳盯着他穿着校服的挺拔身影,目送他走向他们的“秘密基地”,在树枝掩映下彻底消失不见,这才转身进了卫生间,在牙刷上挤上牙膏。
  门铃就是在这时响起的,连续响了很多下。
  葛佳吐掉口中的泡沫,漱了口,洗完脸,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男人穿了件黑色皮夹克,里面依然是黑背心,胸口露出些许青色纹身。
  “怎么不开灯?”见屋里漆黑一片,男人问。
  “停电了。”
  男人将手中提着的月饼礼盒递到葛佳面前。
  “给。”
  葛佳低头看了眼,没接,说,“吃过了。纪廉奶奶做的。”
  男人又递了递,说,“你打开看看。”
  葛佳接过盒子,让他先进屋。男人转身关门,她将盒子放到桌上,打开后发现里面装的不是月饼,而是六tຊ叠钱。
  “一共六万。你拿着。”男人走近她,说,“拿着这些钱,换个地方住吧。”
  葛佳盯着钱看了片刻,仰头望向男人,说:“搬走的话,我怕爷爷找不到我。昨晚我梦见爷爷了。”
  “顺利的话,这次大概死刑没跑了。”男人低声说。
  葛佳说:“那恭喜你。”
  男人看着她将黑亮的头发拨到耳后,嘴角露出甜甜的笑,沉默了会儿,说:“再给我念一遍吧,那首诗。”
  葛佳没说话,于一片幽深的黑中,冷凉的月光映进她的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
  中秋过后的二天,出租屋又停电了,葛佳给房东打了电话,房东没接。晚上,葛佳收到了一条短信。
  森冷的电光揉进逼仄漆黑的租住房,投落在手机屏幕上,黑色的字迹由于反光有些模糊不清。“死”字赫然横陈其中,于是苍白的光束变成了扎人的利刺。
  “好想死啊。”
  葛佳躺在床上,将手机举到头顶,刺痛的触角自某个无从追溯的角落探出,盘踞住她跳动的心脏,如同蛇捕食白鼠,将那鲜红勒到窒息才肯罢休。
  许久她才翻了个身,打开回复界面,水葱般的手指白而纤细,在屏幕上起落,最终却没按下发送键,删掉了全部。
  放下手机,葛佳搬了凳子到书柜前,踮着脚在最上层翻找了会儿,手指缓慢点过书脊,最终抽出其中一本画册。
  相较于那些被成列在各大美术馆中,被数以亿计的印刷出版的巨作,葛佳更爱这本,是还未被大众审美认可的无名画家的作品,很多色彩的运用都缺乏纯熟的技巧和足够的理性。
  瑕疵品。
  但透过那些龟裂开的斑驳油彩,不难想象,画家躲在小画室里默默煎熬的场景,他们颓然地燃烧着魂灵,指尖的画笔因难以自控而颤抖。像这样的作品。可以从中窥探出感情,不论好坏。
  借着昏黄的烛光,葛佳翻开其中一页。画上是满满占领两页纸的深蓝色,偏执的冷色调,尖锐、直接地宣泄感情的用色方式。
  画的旁边标注了作者和主题——
  初恋。
  不比粉色的樱花遍开,是情感浓稠而压抑的初恋。大概也只有在那段时期才会有的情感——没有沾染上成人世界的世俗和现实,单纯轻易地被体内汹涌澎拜的荷尔蒙操控,不经大脑地付出全部,歇斯底里地苦痛,脆弱又敏感。
  葛佳盯着那蓝色中溅开的血红斑点,看了数秒,猛地将它扔到地上。
  书脊砸在地上,一张纸片从书页里飘飘悠悠掉出来。
  纸片上抄录了一整首英文诗,是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的诗,《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诗是她四年前抄的。
  那天她企图自杀,但是被人救了下来,没死成。于是那天晚上,在纪诚光失踪后,时隔三年,她再度敲响纪诚光家的门,出现在纪廉面前。
  葛佳盯了纸片许久,弯腰把它捡起来,重新夹进书里,手机在这时响起。
  接通后,那头传来女生颤抖的声音。
  “我很想你,葛佳,我也很想念以前的自己。”
  葛佳没有回答,她按下手机的扩音键,把手机放在桌上,转身进了洗手间。花洒中倾泻而下的清水冰凉刺骨。葛佳紧咬牙齿。冰冷是安全的,温暖只是暂时的。她任由蚀骨的冷凉漫过全身,轻易掠夺走温暖。
  “你以后还会戴我送你的那个发夹吗?”
  隔着几米的距离,电话里女生说的话混着水声,听起来断续而模糊。
  “去年,你陪我过生日,我许下的第三个愿望,就是希望能和你做一辈子朋友。”
  “葛佳,我不讨厌你。我只是讨厌自己。”
  女生说完挂断了电话。
  葛佳关掉花洒,走到镜前。镜子里的自己显得不堪一击,瞳孔没有生气,仿若死物,眼角却有泪流下。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许久,她用手指抵住嘴角,向上扬,勉强露出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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