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柳梅上车和老姜先回去,这一路她浑浑噩噩,都不知怎么到研究所的,回到屋子才惊觉自己下意识拿起了画笔。她向莫高窟走去,此刻除了工作,她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半路遇见了老姜,他似乎已经在这里等了有一会儿了。杭柳梅对着他勉强一笑:“老姜,这两天都没顾上谢谢你,辛苦你了。”老姜看她两眼无神,叹了一口气:“换谁都会搭把手帮忙的,你也不要太担心了,要是县城医院看不好,还可以去市里看。医生不是也
“新人”降临,“老人”的日子就过得特别快,时间的度量变成“莺莺满月”、“莺莺百天”和“莺莺周岁”。带孩子最熬人,需要喂养、哄睡、把屎把尿,还要应对她不分昼夜的啼哭。开头几个月祁绣春和杭柳梅一人熬出一对大黑眼圈。但孩子会笑,会牙牙学语,甚至会逗人玩以后,细密绵软的幸福又包裹住了她们的心。
祁绣春和黄汉文还是聚少离多,莺莺一周岁的时候他也赶来了,夫妻二人略备薄酒在研究所待客,一为女儿庆生,二为感谢照拂。黄汉文说请不到几天假,也就只多待了两天。买菜、抓周、甚至安排座位一应琐事都是祁绣春和杭柳梅提前准备好,还有个得力干将就是老姜。
杭柳梅还记得莺莺抓周的时候,她们把她抱到红被面上,给她四周摆上书、算盘、剪刀、印章、尺子、木梳、画笔等等,为凑热闹把榔头和秤砣也都放上,连老姜都贡献了一只竹笛。
莺莺坐在正当中,周围是一圈手舞足蹈比她还乐呵的大人,她只是略微扫了两眼其他玩意,然后就径直奔向电工钳。
“巾帼不让须眉,这孩子不爱红装爱武装,将来是国家的工人栋梁。”老所长说完,其他人也都跟着送几句吉祥话,然后就一窝蜂去吃酒席了。
晚上杭柳梅仍旧把屋子留给他们,老姜去帮她抱铺盖,两人意外听见屋子里祁绣春和丈夫在吵架。
“……好,既然你也说抓周就是图个吉利,吉利就该放点好东西,哪有什么破烂都给人孩子拿去抓周的?”黄汉文叉着腰的背影倒映在窗户上。
祁绣春抱着孩子坐在他对面,嗓门毫不输阵:“什么叫破烂?再怎么样也都是我同事的心意,在你这就是破烂?那你是不是连带我也看不起?今天是我女儿大日子,你来了就骂天撅地看谁都不顺眼,一家人好不容易见个面,要是这个死样子还不如别来!”
“好,绣春,是我语气不好。但我也是为了女儿好啊,我今天一直在给你留面子了吧。当时你就该阻止他们,什么秤、刀、钳还有笛子放那,吹吹打打不务正业,是不是正经人?过周岁都拿不出几样好东西,咱们不能让孩子在这种地方长大。要我说早点走人吧,一家三口一直分开也不是个事……”
杭柳梅听得七窍生烟,正想破门而入,老姜拦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走:“别气别气不是大事,是有点不妥,确实应该给人家孩子放点好看的。”
杭柳梅也不光是为他鸣不平,还气的是黄汉文又想撬走绣春姐。但这样偷听墙角也不行,她走开了,忍不住猜测绣春姐会怎么回答黄汉文,喜庆的日子就这么被他毁了。
杭柳梅和祁绣春心照不宣地回避话题,两人都有预感,能一起在莫高窟并肩工作的日子不多了。她们能做的就是装聋作哑,就这样拖到了端午节。
这半年来工作进展很顺利,所里安排端午给大家做团粽吃,这还是从敦煌文献《端午相迎书》里看到的。他们先把糯米煮熟,放在盘子里摊平,再撒上红枣、葡萄干以及其他配料,然后大力重压把它们定型,就顶吃粽子了,不讲究太多章法,只要好吃就行。
杭柳梅和祁绣春给莺莺编好了五彩绳,杭柳梅托着干女儿瘦瘦的手腕给她系上:“我得绑结实点,不然撑不到节后第一场大雨就断掉了怎么办,我们可是要随水扔掉,让它把我们今年的病都带走的,是不是啊莺莺?”
祁绣春在一旁笑话她:“就咱们这地方,雨再大能有多大?讨个彩头而已,也别那么信。”
莺莺对节日的活动毫无兴趣,她一直在咳嗽。祁绣春说孩子这两天可能吃错了东西,也可能晚上没休息好,叹气自责都是自己怀孕的时候营养太差让女儿娘胎里就没养好,所以生下来这么难带,不好好吃饭还三天两头生病。
祁绣春说着,莺莺就哭闹起来,摸额头没有发烧,胳膊腿儿也都好好的,但她就是边哭边咳嗽,脸涨得通红。老姜来叫她们吃饭的时候,莺莺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老姜冲进来抱起莺莺问孩子这是怎么了?祁绣春和杭柳梅也说不上来,以往要么病很快就发出来,要么哄哄也就好了,没有像今天这么严重的。老姜看情况不对,抱着孩子叫上两人就往屋子外面跑,找人去借车钥匙。
同事拿出来了钥匙,握在手里犹豫着要不要给他:“这可是公家的车,你用的话要不要和领导先报备一声?下午万一要用车,到时候可就惹上麻烦了。”
“孩子都成这样了,来不及了!钥匙你给我,回头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硬要开走的,我们快去快回,看完病就回来!”老姜说完拿上钥匙,一脚油门就往县医院冲。
医生做完检查,说可能是先天性心脏病,得了先心病的孩子一定要小心感冒,这次就是感冒引起的肺炎,得先住院治疗。看他们神色大变,医生又补充安慰道:“回头再复查一下,就算确诊也不要过于忧虑,先心病动手术后痊愈率很高。”
莺莺输着液在病床上睡着了,一直板着脸跑前跑后忙碌的祁绣春这才能坐下休息。她仍旧一言不发,但两行泪失控地顺着脸颊落下。
杭柳梅看得心疼,掏出手绢去给她擦,被祁绣春一把攥住了手,她木木地睁大了眼睛问杭柳梅:“小梅,你说这是不是命?她投胎到我怀里,我命苦,就把她也害惨了!都怨我,可是我能怨谁去?”
她要是放声大哭,杭柳梅还觉得好受些,她现在这样麻木无声地流泪,杭柳梅只能抱着她的脑袋,也跟着默默哭了出来。
莺莺这次看病不是三五天的事,他们不能一起出来这么久。老姜先开车回去,杭柳梅陪着祁绣春在医院等了一夜,黄汉文来了。夫妻两人在门口说话的时候杭柳梅半趴在病床上打盹,她睡不安稳,好像梦见祁绣春说她要去找所长辞职,醒来之后不知是梦还是现实。
中午老姜又开车回来了。车上一起带来的还有母子俩的日常用品,老姜把一个手绢叠成的方块交到祁绣春手里,说大家听说孩子病了,凑了一点心意。一直硬扛着的祁绣春捏着手绢,将头埋进丈夫的肩膀,捂着嘴大哭出来。
杭柳梅上车和老姜先回去,这一路她浑浑噩噩,都不知怎么到研究所的,回到屋子才惊觉自己下意识拿起了画笔。她向莫高窟走去,此刻除了工作,她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半路遇见了老姜,他似乎已经在这里等了有一会儿了。
杭柳梅对着他勉强一笑:“老姜,这两天都没顾上谢谢你,辛苦你了。”
老姜看她两眼无神,叹了一口气:“换谁都会搭把手帮忙的,你也不要太担心了,要是县城医院看不好,还可以去市里看。医生不是也说了,这个病还是很好治的。”他说完拿起手边的画板递给杭柳梅:“你要去临摹壁画了吧,这个是给你的,希望能比你那个更好用。”
杭柳梅接过一看,整片木板上拼贴着银色的锡纸片,看来是让她放在石窟门口反光用的。
“我看你每次照光都照得费劲,前段时间就做好了,今天才想起来给你。”
“这上面的是?”
“是我从烟盒里撕下来的包装锡纸,”老姜怕杭柳梅误会,赶紧解释,“不是我自己抽烟,我都是捡他们不要的烟盒。”
杭柳梅百感交集,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老姜看她收下了东西,转身告别。杭柳梅把他叫住:“老姜,你要是不忙的话,能和我说会儿话吗?”
两人爬上石窟附近的沙丘,在一处阴凉地坐下。其他人都去吃午饭了,饭后还会小憩一会,此刻的莫高窟一片寂静,好像天地间都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杭柳梅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留住老姜,她总觉得她什么都不用说,老姜就已经全明白了。
多了一个好朋友,却又要失去一个好朋友了,她想。
耳边响起空灵的乐声,像风夜夜在山谷里穿梭,是老姜在吹埙。杭柳梅在西安见过这种乐器,城隍庙门口有位老人常年摆摊卖大小不一的埙。当年听它只觉得萧索,今天才是应景。
埙声唤回杭柳梅的离魂,一曲终了,老姜对她说:“我们在这里的时限快到了,我和领导说我想留下来。”
“如果你能留下来,那我们就结婚吧。”她说。
杭柳梅和姜杉的婚礼就定在农历七月初二。祁绣春带着莺莺回来了,外婆、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姐夫也坐火车赶来参加她的婚礼。两人结得仓促但不敷衍,杭柳梅穿的是祁绣春帮她改过尺寸的新旗袍,老姜也换上了崭新的衬衫和皮鞋,所长给他们做证婚人,精心准备了一篇发言稿。
所里杀猪宰羊凑出来八凉八热,宴席就摆在职工宿舍小院,中午一场,晚上还有一场。直到太阳落山还不尽兴,众人就一起去宕泉河边点篝火继续庆祝。
大家都在向新婚夫妇祝酒,火光映出一片酡红。杭柳梅散开头发站到高处吹风,望着热闹的人群。这是第一次,她的爱人、亲人和朋友聚齐在一起。当时的她还不知道,这也是最后一次。
祁绣春走到她身旁,用手指帮她梳理乱发:“人家都在下面为你们庆祝,你怎么一个人站这儿?过一会你们家老姜得找新娘子了。”
杭柳梅静静站着,任由她把一头长发编成辫子,最后问:“绣春姐,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祁绣春再也无法强颜欢笑,两手抚上杭柳梅瘦削的肩膀,站到杭柳梅身边解释:“莺莺必须动手术,我们要带着她去兰州。柳梅,敦煌可以没有我,但是我女儿不能,我也不想……”
杭柳梅和她抱在一起,抹掉眼眶里的泪,不让她继续说下去:“我知道,绣春姐,我知道!”
婚礼过后,绣春姐先带着孩子离开了。姐姐姐夫双双考上北京的大学,这次是专程绕道来参加妹妹的婚礼,然后就直接去北京报到。
送走柳竹夫妇,终于也还是轮到与父母和外婆告别了。不知为什么,杭柳梅这次觉得他们都苍老了很多,尤其是外婆花白的头发被大风吹散的时候,她的衣襟跟着飘起来,整个人都像一片树叶般柔弱,杭柳梅细心地用黑色的小发夹轻轻帮她别好头发,搂住外婆的肩膀。
外婆握住她的手,还没说话就先哭了:“小梅,结婚了也要常回家看看,我老了,咱们见一次少一次了!”
外婆一哭,杭柳梅也忍不住落泪:“婆你不要胡说,你要长命百岁!”
“好,好,长命百岁!我等着你回来,你以后有了孩子,外婆还能给你看孩子。”
众人短暂地相聚,却又散落四方,杭柳梅以为会一直不变的日子翻天覆地地变了。
然而就在短短一年之后,绣春姐带着莺莺回到了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