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轻咳了两声,虽然知道使令喉咙干痒的罪魁祸首是屋里干燥的空气,但还是疑心病重地拿过了床头的辐护Q盾,用夸利亚纳公司最昂贵的一款瓶装过滤水送服。服完药后,格雷躺回柔软的枕头里,肩膀和后背深深地陷入记忆海绵。这枕头真是大,这床也宽阔得近乎滑稽,躺十个人都绰绰有余。格雷不喜欢这张床,如此富余的空间使得她难以将“床就那么点大”作为借口,往另一个睡着的人身边多凑近一点。那人还在浅睡,格雷轻轻支起上身,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远,好似只是凑巧一起躺下小憩,半个小时前那些火热的触碰从未发生过。格雷看着他
黯淡的橙红色日光穿过硕大的长方形格子落地窗透射进屋,光影将宏伟如宫殿一般的房间斜切成菱形的六大块,每一处光块中央都恰到好处地立了一根黑色的罗马柱,任何颜色的光照射到上面都会悄然无踪。空气中漂浮着惘然的粉尘,使得光线无所遁形,经过一只缓慢旋转的页片式空气抽湿净化器干扰,明明灭灭地在床头投下影子,终是将格雷小姐从午后的浅眠中唤醒。
格雷轻咳了两声,虽然知道使令喉咙干痒的罪魁祸首是屋里干燥的空气,但还是疑心病重地拿过了床头的辐护Q盾,用夸利亚纳公司最昂贵的一款瓶装过滤水送服。服完药后,格雷躺回柔软的枕头里,肩膀和后背深深地陷入记忆海绵。这枕头真是大,这床也宽阔得近乎滑稽,躺十个人都绰绰有余。格雷不喜欢这张床,如此富余的空间使得她难以将“床就那么点大”作为借口,往另一个睡着的人身边多凑近一点。
那人还在浅睡,格雷轻轻支起上身,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远,好似只是凑巧一起躺下小憩,半个小时前那些火热的触碰从未发生过。格雷看着他平静地起伏着的光裸的胸肌,精瘦的腰间缠着黑色丝质床单,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的大臂肌肉令她想躺进他的臂弯——但她不敢。他已经沐浴过了,如果她敢再凑上去,他一定会难掩嫌恶地推开她,她不想自讨没趣。男人双眼轻闭,金色的睫毛微颤,鼻梁高耸,嘴唇单薄,毛绒绒的短胡须掩住了凌厉的下颌线,他睡着时的样子是如此令人怜惜。格雷想要轻轻地往他那边挪过去一点,更近一厘米都是值得的。然而,格雷才刚刚动一下手臂,男人便突然大睁开了双眼,冰川般的蓝色眼眸使周遭的空气顿时冷却,刚才还氤氲着的若有似无的暧昧和温柔刹那间烟消云散。格雷吓了一跳,赶忙收回爱恋的眼神,大气也不敢出。
“几点了?”贾奎尔·C-量子(Jaquel C-Quantum)闷声问,他的喉咙也有些沙哑,但他是不会因此而关掉除湿器的,他痛恨潮湿。
格雷转眼看了看自己的晶片,从床头桌上拿过瓶装过滤水。虽然知道贾奎尔必不会喝她喝过的水,但还是伸长了手臂将其递给他:“还差八分钟就三点了。”
“该去看看果斯的进度了。”贾奎尔说着支起身子来,金色的中分中长发落在肩头,反射着橙黄色的阳光,使得格雷有些恍然。听见贾奎尔的话语,格雷的脸上染上了一层不快的色彩。她将手中的水瓶放回一旁的床头桌上,起身捡起之前脱在地上的深灰色套装,沉默地穿了起来。
“不开心了?”贾奎tຊ尔套上整齐叠放在床头的黑色绣金线衬衫,一边系着纽扣,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道。格雷穿好衣服,走到盥洗室里的镜子面前整理起蓬乱的头发,她故作平静的声音从盥洗室里传来:“同样的问题我们争吵过太多遍了。”
“然而每次你都有新的理由。”贾奎尔说着走到墙边,嵌入式隐形衣柜在他靠近时打开,他从挂着的一排约莫四十几条看似一模一样的黑色裤子之中选出一条。他的脸藏在黑色罗马柱的阴影里,看不见表情:“说吧,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甚至希望被你说服。”
他只是喜欢辩驳新理论带来的挑战感罢了,并不是真的会考虑我的想法。格雷在心里劝诫自己不要太将这个机会当真,不要太动真感情,脱口而出的却是无可隐忍的激动:“我早已说过,那个研究是不道德的。不光不道德,还是毫无人性的。一个人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永生永世承受痛苦,而且这种痛苦还没有尽头,它甚至求死不能,你不觉得这很残忍吗?”
“今天你的论点是残忍。”贾奎尔穿好了裤子,转身走向饰品柜,从桃木色的抽屉中拿出一对金色太阳纹袖扣,阳光将他的阴影拉长在棕红色地砖上,“如果对一个物品残忍可以拯救活生生的人类,你不觉得是值得的吗?”
贾奎尔学着格雷质问他的腔调说道,格雷却并没有注意到他语气中的讥讽。她从盥洗室里走出来,头发已经又恢复了柔顺和漆黑:“凭什么预设他们只是物品呢?”
“哈,又绕回了这里。”贾奎尔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刚才也说了,‘它’求死不能,‘它’。你心里也清楚,‘它’就仅仅是个物品,并不能被当做是人。”
“我称之为‘它’,是因为你说过,它不会有性别,只有该有的功能——”
“因为它不能算是人。”贾奎尔说,“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你这是循环论证,是无效的辩论。格雷想起小时候父亲常给自己讲的道理,却又不敢拿这话去跟贾奎尔辩白,只得转换角度:“既然只是需要那一部分的功能,那为什么要造出一个完整的人来?直接制作一个孵化器之类的机器,不就足够了吗?”
“我一开始想的就是这个方案,你所说的孵化器我们也做出来过,我们称它为‘人造子宫’。它能做到所有人类子宫能做到事情,甚至做得更好。”贾奎尔扣起了袖扣,“但是问题来了——比起自然人孕妇通过传统方式生下的孩子,这些在孵化器里面长大的受精卵,能被当做是正常的人类吗?在机器中生长十个月,然后问世,他们除了出生得慢一些之外,和仿生人还有什么区别?我和果斯还有一众科研员探讨过后,认为自然人和仿生人之间有一道界限是不能跨越的,那便是仿生人才能从机器中诞生,而自然人只能通过自然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
“你也说了!自然人只能通过自然的方式出生,那么生他的,必然就是人!如果按照你的道理,仿生人不是人而是机器,那么它和孵化器就没有区别,你制作它也就没有意义!所以‘它’就是人,不是物品,是要永生遭受痛苦的人!”格雷抓到了贾奎尔逻辑中的一个漏洞,激烈地驳议道,脸颊上也泛起了潮红。
贾奎尔却只是轻微地扯了扯嘴角,说:“能够用自然方式生产出自然人并不能代表它本身就是人,它只是模仿了自然人的生育过程而已。就像逸沛尔公司制作的人造大丽花也有光合作用,但它永远都不会被认为是真正的大丽花,它只是一个完成了自己被创造出来的使命的物品罢了。植物尚且如此,更别提人类了。”
格雷觉得心里有许多话可以用来辩驳,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清晰地表达——在这个鲜有书籍,连文学都几乎不复存在了的世界里,许多人都会感觉到不同程度上的词不达意,无法将脑海里的思维转化成语言,久而久之,便索性连想也不去想了。
如果父亲还在,他一定能有理有据地和贾奎尔据理力争吧,格雷有些伤怀。想到父亲,格雷突然忆起他曾经跟自己讲过的一个远古先哲说过的话。准确的说法格雷已经记不清了,于是她从晶片上接入织女网找到了那段文字,再次阅读后,向贾奎尔提出了疑问:“只有拥有灵魂,才能被称为‘人’,你说是吗?”
“是的。”贾奎尔微微颔首,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灵魂是不朽的,就算肉身消亡,灵魂也会再次重生。灵魂已经在人间和冥府见过一切,所有人的灵魂都在一定程度上有共识。这就是为什么当你教一个孩子一加一等于二,他会在你的引导下得出同样的结论,而不是完全无法理解你在说什么。”格雷看着晶片上的文字复述道。
“你想表达什么?”
“如果你问‘它’,一加一等于几,‘它’会得出‘二’的结论吗?”
“你是想通过灵魂转世和‘知识本已在心里,学习不过是回忆’那一套,来论证‘它’是人?”贾奎尔失笑,“那是几千年前的理论了,连奥秘宗都不稀罕玩这一套。荒谬。”
“人类在哲学上,几千年来并没有太大的进步,进步的是科学。作为人,我们仍然在探究几千年前提出的问题。”
“这是你父亲说过的话吧。”贾奎尔说着,脸上的调侃稍稍收敛了一点,“那好,那我也用旧理论来回答你的问题。你喜欢讨论灵魂,对吧?灵魂作为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如果你换掉一个人的所有身体部件,他都还是那个人。但如果你换掉了他的灵魂,他便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一点上,我们能达成共识吧?”
格雷点了点头。
“那好,如果我将‘它’制作出来,目的就是孕育胎儿。假设你说的是对的,‘它’是人,有灵魂。那么,当我把‘它’的灵魂替换掉——我知道,我们目前还无法做这种事情,但假设我将它的灵魂替换掉了,只替换灵魂,没有动‘它’的肉身。那么,现在这个‘它’和之前的那个比起来,对我来说并没有任何区别,因为它仍然可以培育婴儿,它只是一个工具。”贾奎尔说道,“但如果有人将你的灵魂替换掉了,那对我来说,你便不再是奥利维亚·格雷了。你听出差别了吗?你是人,它不是,它在被制作出来之前就是有目的的。它没有自然本性,它是人创造出来的东西,只能与人一起存在,不能独立存在,这就是它为什么低我们一等,为什么只是个物品。”
格雷听着只觉得头疼得很,但还是准确地摸到了贾奎尔理论中的薄弱环节,她敏锐地说:“按照你这个逻辑,那奥秘宗里的那些孕妇,久松慎也的爱人麦拉,也只不过是一个物品——”
“不。麦拉的灵魂如果被替换,对于久松慎也来说,她便也不再是麦拉。”贾奎尔有些不耐烦地皱眉,“麦拉在怀孕之前已经有她自己的身份和目的,与‘它’不同,‘它’被制作出来就是为了怀孕,所以只能被称为是工具、是机器。”
“既然都是机器,那为什么不直接用孵化器,而要大费周章地制作仿生人?”
“好了!”贾奎尔发出一声低沉的暴喝,“反叛军的事情已经很让我心烦了,你不去帮我解决重要问题,却有时间在这里东讲西讲,干扰公司的实验进程!”
虽然刚才明明是贾奎尔让格雷畅所欲言的,但格雷早已习惯了他阴晴不定的脾气,平静地问道:“需要我做点什么?”
贾奎尔走到坚实厚重的黑色大理石白裂纹办公桌旁,他将手伸到桌面的右下方,一声轻响,桌面骤然开了一个口,一台半透明的意念端缓缓地伸了出来。贾奎尔将其贴合在小臂处,意念端读取了他的生物信息并启动,锁定图像投射在了空气中。贾奎尔看着意念端,一边在脑海中输入解锁指令,一边对格雷说:“你去夸利亚纳看看调查进行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