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李牧斟酌如何向雍王“借钱”时,雍王的反击却先来了。就好像你不经意看了几眼疯狗,不管是某种挑衅还是侮辱,疯狗便向你咬过来。城防军接连几天收到了异人在城中作乱的报告。一例是夜晚时有异人放火,烧毁民居五所,待到守军和民众合力擒住,那异人忽的身躯炸开,化作无数黑虫涌出,四散逃走,只剩一个空囊。“吾后召唤,黑虫异族,永生永在。我者先行,后者跟随。”这是人们在皮囊内搜到的信件。第二例是在光天化日下,在最繁华的商街酒肆,一个异人忽的身躯扭曲怪异,持刀连伤四人,被巡视兵甲抓捕,也是忽的化作黑虫无数,四散逃跑,空留皮囊
如果一切顺利,从贵族身上借到了钱,百花令的危机也就渡过了。周皇有钱去挥霍,百姓的怨恨也没有加深,每个人都会是欢欢喜喜的。那个时候,李牧就可以还乡了。回到那个梦系魂绕的凤来城堡,回到那些亲切温暖的亲人身边。
即便“每个人都欢欢喜喜”只是个假象,就像荒漠中的旅者眼前忽然出现的一泓碧绿湖潭,也足够了。足够让这周都居民泛起虚假的希望,足够让他们按着原先的轨迹奔跑下去。至于后来是什么局面,将与李牧无关。他不是神,他只能尽量掌控自己的命运。想到这里,李牧就心神黯淡起来,但转而寄希望于三公。
三公是明智睿达之人,他们总会有办法。他们会使这周都千秋万载下去。而自己,只需要渡过眼前这道关就行了。
但借钱,不同于疆场杀敌,他的技巧拙劣无比,就像新洞房时的处女,手脚无措,嘴巴艰涩,李牧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向别人借钱,而是借了自己的某样东西出去,那样东西尊贵而荣光,却又像新生儿一样稚嫩而软弱,是尊严。他想着。
而把他从这种困境中解救出来的是王平。当日带他去男人洞的随从,圆脸上随时盛开着都市人的精明的那一个。
“我不知道我父亲的名字,母亲说是肯定是一位达官贵人。但她也分不清究竟是哪一位。他们都一样,因为都是把钱丢在床上就离开。”有一次王平在李牧旁边喋喋不休,眼中充满了怨恨。
“这么说你母亲是伎女了?”另一个随从问道。
“不,她不是。她是家道中落的名媛,她扛着几十口人的吃食,还有她的父亲加官晋爵的希望。”王平不理睬随从中那种戏虐,只是简短的讲述,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
“或许,这次要去借钱的那家贵人刚好是你生父呢。”那随从继续紧逼。
“那刚好可以大大的敲一笔。”王平平淡的答道。
几日后,王平等人带着五千两白银来到李牧面前。
“大人,这都是小人们从各处贵人那借到的。”
“怎样借的?”李牧讶然中透着欣喜。
“简单,大人。”王平道,“我们卖东西给他们,他们不得不买。”
“什么东西?”
“安全,大人。”王平徐徐说道:“叛军要来,异族要来,更要紧的是,穷人要来,那个时候,贵人怎么守护他们手中的财宝呢?所以小人便假意承诺,如果别人来抢他们的东西,我们都城守护便第一个挡在他们的面前,来守护他们。”
李牧皱起了眉头,“这好像,跟我们的初衷南辕北辙。。。”
“大人,”王平看出了李牧的犹疑,“他们是贵人,我们取的只不过是他们的九牛一毛,无伤大雅。而对于大人你,却是可以救火救灾的。”
“那他们真的就信了你的话?”李牧问道。
王平踌躇片刻,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道:“起先是不肯借的,但碰巧晚上的时候,借钱哪户贵人碰到乞丐流民抢劫,第二日,他们便主动交来了。接下来,其他人都收到了消息,借钱就容易多了。”
李牧哼了一声,用手狠狠拍在眼前木桌上,严厉的喊道:“混账!流民抢劫,也是你指使的喽!”
几个随从齐齐跪倒,半响,那王平道:“大人,我们是在打仗啊大人。前任的刑公离开时就说过,叛军是要来的,异族也是会来的,我们要准备战争啊大人。东北的烂城墙,据说只要十个壮汉就能撞开,城破后,穷人富人真的有区别么?”
李牧面上青筋隆起,他在屋内快速踱步,像秋风卷着的叶子,不知最终落到何处。那几个随从心惊胆寒的看着他的脚步,直到他静寂下来。
“不同的时刻,需要不同的举措。”李牧自语着。“你们起来吧,去做事吧。”
就像秋风卷残叶,李牧的人进展的十分的顺利,借的银两越来越多。于是李牧的心情也随着天气的和煦温暖一天一天明朗起来。归乡可期。
王平对贵族的仇恨就像剔骨刀,利利索索的从达官贵人中搜刮着。而所有的不满并没传到李牧耳中,或许是因为庄公的压制吧。这棘手的百花令就像一座即将消融的冰山,即便是独立面对,李牧也没有了当时的寒意。他开始好整以暇起来,有时还看着小女子期,做她那勤奋的修行之事。
“你在做什么?”李牧看到子期在庭院池塘边。
“观察。”子期看了李牧一眼,“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蜉蝣。”
“嗯,这是他们的本性。”李牧点头道。这时他看到子期拿着竹竿点点戳戳,听到她疑问道:“如果我把小鱼都捉了,那大鱼会吃蜉蝣么?”
“那样的话大鱼会饿死吧。”李牧不假思索的说道,然后踱步回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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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并未深思当日的警句,他动了tຊ达官贵人,然而这些人本是另一些人的食物,像雍王这样的人,就是达官贵人供奉着的。李牧诸人的借钱举措,不但使得一段时间内雍王府门可罗雀,甚至角斗场的庄家生意也一落千丈。闲钱都被李牧强借了去。
正在李牧斟酌如何向雍王“借钱”时,雍王的反击却先来了。就好像你不经意看了几眼疯狗,不管是某种挑衅还是侮辱,疯狗便向你咬过来。
城防军接连几天收到了异人在城中作乱的报告。
一例是夜晚时有异人放火,烧毁民居五所,待到守军和民众合力擒住,那异人忽的身躯炸开,化作无数黑虫涌出,四散逃走,只剩一个空囊。“吾后召唤,黑虫异族,永生永在。我者先行,后者跟随。”这是人们在皮囊内搜到的信件。
第二例是在光天化日下,在最繁华的商街酒肆,一个异人忽的身躯扭曲怪异,持刀连伤四人,被巡视兵甲抓捕,也是忽的化作黑虫无数,四散逃跑,空留皮囊,信件亦留一份,一模一样,“吾后召唤,黑虫异族,永生永在。我者先行,后者跟随。”
“异族从何而来?”李牧浓眉紧缩,心中隐约感到不详。
“外头传言说是妖姬召唤来的,案发后的尸体上就有这样的信件,吾后召唤,那不是妖姬是谁啊?!”王平回道。
李牧心中觉得蹊跷,这信件可是人族笔迹,难道异族也会这样的文字?难道异族本来就潜伏在人族之中?他忽然大胆的想到,如果这是人为的,那矛头很明显是指向了周皇,也就是指向了王座。
但没有证据,一切只是推测。
所以一时之间,周都内人人都知道异族要来,而且已有先行异族已渗入了周都。人人便自危起来。这反而让李牧诸人的借钱愈发的顺利。
那王平便愈发得意飞扬起来,光顾那花街柳巷便愈发多起来。
而李牧却头大起来,已有民众开始聚集在军营议事厅,口中喊着,“查出异族,查出异族奸细,还我太平盛世!”
李牧不得不每日甲胄在身,骑马巡视,但却无从查起。他开始还以为是王平的把戏,等他严厉审问王平后,才发现与他无关。
难道异族真的已来。李牧心中发紧。他听过那个血腥的时代,人族和异族,只能活一个。
“必须准备好。”他发着军令。”如有异族来犯,你们知道怎么做。磨利你们的刀剑,调整你们的弓弩,如有异族来犯,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没有言语可以谈判,除了这万仞周都,没有退路。时刻准备着,无论白天还是黑夜。”
阳光依旧和煦,李牧晌午时分,来到了商街。这里酒楼林立,人流熙攘。那不远处的天香楼就像溪流中的耸立岩石,在阳光下变幻着颜色,恍惚间,又像极了一位绝色佳人,绝世独立。
忽的有几个民众挡住了李牧和他的随从。“大人,要速速查出异族奸细,要还我太平盛世啊!”
他们的口号简短而有力,一时四方民众围了过来。
“放心,我们会的。”李牧交代着。他的目光扫过这些人的面孔,忽然察觉,这些人面中并不亲切,并不像自己的国家凤来那样,真诚流露出的那种敬慕。也许自己,在这周都里只能是个过客。他暗忖道,再看周围的人时,甚至忽然有了当日在角斗场的那种感觉。
他想着多安抚几句。这时忽然异变横生。
王平忽的从李牧身边奔出,挥刀向民众砍去。他喉咙间呜呜咽咽,模糊不清。身躯也变得怪异扭曲,像极了一个傀儡木偶。他突发刁难,最前的几人躲闪不及,被他连连砍伤。众人惊恐,人群中有人喊道:“是异族奸细!异族奸细!”
接着另一角落有一尖锐嗓音喊道:“李大人养了异族奸细!杀人啦!李大人是异族奸细!杀人啦!”
李牧正待持刀止住王平,“你怎么回事?!”他厉声问道,却见那王平口鼻间忽的涌出几个黑色虫子,那虫子生有羽翅,却比苍蝇细小太多。李牧忙遮住自己口鼻,瞬时便见更多的黑虫从王平身上飞出,刹那飞了个精光。那王平便像一件丢弃的衣物,随意摊开在地上,眼球全无,空留空洞洞的眼窝,萎缩的皮囊紧紧包着他那骨头上,即使当时看过其他两例皮囊,李牧还是骇了一跳。
“抓住他!抓住李侯!他是异族奸细!”人群中有人撺掇。便有前面几个受伤的人愤怒的涌上来。
李牧的几个随从惊慌失措,想着拔刀阻止众人,却听李牧说道:“不要伤人。”
“事情总会水落石出。”李牧将刀丢掷在地上,接着他被蜂拥而上的民众死死按住,并用绳索绑了起来。“我不是异族奸细,我要见庄公。”他高声说道。“庄公秉公廉洁,是非曲直,交与他判断。”
“没有比通敌异族,更大的罪过了。”他听到近前的一个民众耳语道,“没有人可以跟雍王府做对,我早告诉你了。”那人目无表情,像是戴着一层面具。
阳光不再和煦,就像移情别恋的情人,推开了怀抱,报以厌弃与冷漠。等阳光消逝在眼底时,李牧便叹了口气。他触碰了几下面前的铁栅栏,还有四周潮湿生硬的石头,像是做了一个噩梦。
一个囚笼的噩梦。而打造这个囚笼的是谁?又有谁能救醒自己呢?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这里无法判断时光,因为连蜡烛也没有。只有头顶的一个碗口大的窗户。当光线逝去,只有无尽的黑暗包围着他。睁眼和闭眼也没有太大区别。
庄公早应该来了。为何没人过来?他开始疑惑起来,忽然更多的不安像风暴一样袭来。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清白的。自己是为了民众做事。不惜得罪权贵。为何没人过来?自己化干戈为玉帛,那百花令不是由重变轻了么?民众是相信自己的,不是么?
为何没人过来?自己做错了什么?李牧在黑暗中沉思。从头到尾,哪个地方做错了?
我是要救周都的,反而身陷周都。李牧觉得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了。这时他想起了子期,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忽的变得心急如焚。
他们会遭受什么?!
“放我出去!我是三公!我要见庄公!”他猛摇那冰冷的生铁囚栏,却只听到咔嚓的回音。没人回应。
他像一头受伤的狼一样嚎了一夜,并不是为了自己身陷囹圄,而是担忧他的子期。在漫长的黑夜中他隐约看到了真相的容颜,丑陋而深刻。真相就是一个巨大的影子怪物,一直在自己身边。而自己却从未正视过它。
真相就是,周都从未需要过他李牧。民众不需要他,民众就像那柴火,热烘烘的燃,直到熄灭;雍王不需要他,他挡了水流的路,那水流便漫过他,浸过他。三公也不需要他,三公总有计划,计划中套着计划。不论哪种计划,三公永远是万仞城般的存在,即使换了主人,他们依然做着一成不变的事。
而自己,只是做了自己。问心无愧。他心神少定。这时他终于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为什么当场不杀我?”李牧看了眼前这个目无表情的人,看着他用手将一层薄薄的皮具揭开来,露出一张英俊的脸来。他并不惊讶,当日他听到他耳语的时候便猜到了。
“怎么能杀你呢?你是百花令的英雄,至少在愚蠢的民众心中是的。但你也明白了,民众的心可以随意改变的,只要有巧簧般的口舌就能操纵。”朱厌隔着铁笼,好整以暇的坐下,细细端详着李牧。
“你知道我是个收税官,很久以前我便领悟到,钱便是水流,是很难改变其流向的。也就是说钱应该是从平民流向权贵,要是改变这个流向,可是要出大事的。”朱厌微笑着侃侃而谈,“想不到钉子侯有制敌千里的计谋,却没看透这个。”
“平民才是水流,可载舟亦可覆舟。”李牧冷然相对。
“我们相信的规矩不同,路便不同了。就像现在,一个笼内,一个笼外。”朱厌道。
“公道自在人心。等人心醒了,我们也许就换了位置。”
“也许。不过之前,我还想着先跟周皇换个位置呢。”朱厌眼睛熠熠闪光。
“你想做皇上?!”李牧重新审视起朱厌,“要做,也应该是你父亲吧?”
“都一样。”朱厌简短答道,“我们其实无恩无缘,本来周皇正自掘坟墓,挖的已经够深了,你却好,跑来帮他填平。本来我们只需要加一把火,这周都的天,便归了我雍王府。你使民怨平复,都是对我雍王府不利的。”朱厌起身,又笑道:“世事就这么荒谬,你想着造福民众,而民众却最终要了你的命。也许是因果吧?”
这时听到李牧挣扎了一下,道:tຊ“我小女怎样了?她是无辜的。”
“没有人是无辜的。”朱厌并没回头,“整个凤来,也怕早已毁灭不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