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暮吗?我是陈苍。”***陈苍约云暮在老房子里见面。她提前到了一会儿,泡了两杯热茶放到茶几上,自个在沙发一角坐下。布艺沙发上残留的吕玫身上特有的香水味,陈苍闻着这熟悉的味道,看着对面墙上那只早已不再转动的钟表,思绪不由地飘到到十二年前。下午三点四十五分,没错,每周日的这个时间她便会准时从家里出发,去胡远航家里回课。出门时她肩膀上总是挎着只沉甸甸的帆布袋子,里面装着的一代代轮换的钢琴书,从哈农到拜尔再到巴赫肖邦......
第一次独奏会后,云暮找到了陈苍的联系方式,拨通了她的电话。
电话那端,熟悉的语调隔着六年的光阴,变得有些陌生。陈苍说,她已经把过去都抛在脑后了,让他和她都向前看。
云暮搁下电话,心里因为期待而生出那一线光又一次被挡住,灰突突的一团,压得他透不过气。
他不是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这些年他给陈苍写了好多封信,她一封也没有回过,但人总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尤其对于一个在沼泽中苦苦挣扎,想要抓住救命稻草的人来说。
那晚云暮一夜未睡,第二天醒来时还是觉得胸闷心悸,吃了药都无济于事。练琴的时候,他没有办法集中精神,犯了好几个平时不会犯的错误,最后自己跟自己置上了气,用比平时快得多的速度甩下一首《骷髅之舞》,撂上琴盖,走到窗边透气。
经纪人看出他的异常,拿了瓶水走过去递给他,“怎么了,没休息好?”
云暮接过水,盯着下方被太阳照得亮白的马路,慢慢道,“下一场独奏会,推迟吧。”
“那怎么行?已经放票了,海报挂得满大街都是,现在忽然要推迟,我怎么去和剧院交涉?”
“我弹不了,我现在的状态,还达不到平时练习水准的一半。”云暮看着经纪人心急火燎的模样,平静地解释,“推迟总比搞砸了好,你也不想我刚回国就被推下神坛吧?”
经纪人抹了把汗,“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开演?”
云暮抿抿唇,“看状态吧。”
“你简直是......”经纪人头顶一热,血气上涌,可看见云暮眼底两片淡淡的淤青,又怕刺激到他,忍着气把后面的话咽下了,只说自己试一试,去找剧院沟通。
云暮在酒店里躺了一天一夜,睁眼闭眼却都是儿时在京平的种种。
小时候,几个一起学琴的同伴因为一些幼稚的玩笑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他总是安静地站在一边,配合地露出笑容。后来他们发现他一成不变的反应,便问他到底听懂了没有。他说听懂了,但解释起来又总说得不着边际,显然是半点也没有理解笑话的精髓。
后来小伙伴们就特别喜欢给云暮讲笑话,因为他的解释远比笑话本身好笑得多。
有一次,陈苍问:“钢琴和邮箱为什么阴气重?”
大家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她便乐呵呵揭晓答案,“因为钢琴住了几个妖,邮箱住了几个魔。”
众人听了皆笑得前仰后合,只有云暮面露尴尬,咬着嘴唇苦笑。陈苍恨铁不成钢地拍他的肩膀, “天才,你去问问瓜瓜,他一准儿能猜出答案。”
后来云暮真的问了胡珈这个问题,哪知他刚说完,淘气的小男孩就脱了鞋跳上沙发,摆出孙悟空手搭凉棚的造tຊ型,唱出一句歌词,“刚擒住了几个妖,又降住了几个魔,魑魅魍魉怎么它就这么多.......”
想到这儿,云暮冲着黑暗一笑,将满溢出去的记忆拦住。他只敢回忆到此处,因为再往下,便是他不敢触碰的痛处,那处儿表面上虽然已经长住了,但只是一层薄皮儿,轻轻一碰,便会原形毕露,现出底下的烂肉朽骨,触目惊心。
也是出于这一点,这么多年他没去联系过除陈苍之外的故友,也没有去看过胡远航一次,虽然这种行为,为他惹来不少非议。
身旁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打破一室寂静。云暮本不想接,余光却瞥到屏幕上那个他魂牵梦绕的名字,于是一把抓住贴到耳旁。他的呼吸又紧又促,提着一口气,许久才慢慢呼出。
“云暮吗?我是陈苍。”
***
陈苍约云暮在老房子里见面。
她提前到了一会儿,泡了两杯热茶放到茶几上,自个在沙发一角坐下。
布艺沙发上残留的吕玫身上特有的香水味,陈苍闻着这熟悉的味道,看着对面墙上那只早已不再转动的钟表,思绪不由地飘到到十二年前。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没错,每周日的这个时间她便会准时从家里出发,去胡远航家里回课。出门时她肩膀上总是挎着只沉甸甸的帆布袋子,里面装着的一代代轮换的钢琴书,从哈农到拜尔再到巴赫肖邦......
骑车朝东行两条街,就是人民公园的北门,不过陈苍会提前拐进一条小巷避开人流。
她在那条巷中一路畅通地穿行,骑到出口时,便能看到街对面胡远航居住的家属院。
靠近大门处一幢淡黄色六层小楼的顶层,就是胡远航的家,也是他的课室,陈苍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周日午后,一直到十二岁那年,那场由她一手主导的火灾。
一晃数年,那段往事早已被她遗忘,偶尔想起,也在心里掀不起波澜。可她没想到,有一天,它竟然会出其不意地冒出来,以鲜活的姿态,血淋淋地挡在她的眼前,拦住她的前路。
想到这里,陈苍嘴角动了动,起身走到窗前。午后忽然又下了雨,秋雨如丝,细细洒落,给天空添了一笔苍凉的底色。
云暮的身影在对楼拐角处出现,他没有打伞,伸出一只手挡雨,压下额前的刘海,遮盖住半边眼睛。陈苍把面前的玻璃门来开,冲那个湿漉漉的身影挥手,“云暮,这里。”
云暮听到她的声音愣了一下,随即便一路小跑过来,穿过屋前不足十平米的小花园,走上三级台阶在玻璃门前停住。
“不好意思,让你淋雨了。”
陈苍一边说一边侧了侧身请他进来,云暮却在门口站住不动,鼻尖挂着颗水滴,面含歉意地冲陈苍笑,“全身都是水,会把你家弄脏的。”
陈苍摇摇头,从卫生间拿了毛巾塞到云暮手里,“先擦一擦,别着凉了。”
云暮没有动,水滴从他的身上顺着裤脚滑落到地板,积成亮晶晶的一滩。他舔舔唇,就着湿润的雨的味道,问她,“你为什么愿意见我了?”
陈苍抬头,眼角仿佛也沾染上了雨水,她冲他笑笑,佯装出来的平静一碰就碎,“我不想再像六年前那样口是心非了。”
云暮觉得有烟花在脑海里炸开,轰的一声,余下,便只剩自己剧烈的心跳。他什么也顾不得,拉了她的手,将她揉进湿漉漉的怀中。
陈苍从头到脚被一股湿气所困,连带心脏都被浸润得冰凉。她揽住云暮的腰,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去看他身后那条影子。
深蓝色的,像一条平阔的水波,和她想得一样。
蓝色,忧郁,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病似乎更重了。
陈苍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怜悯,毕竟是爱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人。可那丝温情只是稍纵即逝,她想到自己面临的困境,毫不犹豫地将它丢开。她附在他的耳边,“云暮,你终于回来了。”
***
其后几天,云暮觉得自己像是在飘在云端。
时光仿佛一下子退回到了六年前,他的生活被音乐和爱情填满,再无暇为别的事情神伤。独奏会的时间也确定了,虽然朝后推迟了一周,但乐迷出于对天才的喜爱和尊重,很乐意为他的错误埋单,所以并未在外界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或许是因为心情好,忙里偷闲,云暮甚至一改以往低调的作风,接受了电视台的一期专访。在节目的最后,主持人抛出一个问题:对于艺术家来说,爱情和艺术的关系是怎样的。
云暮给出的答案是:于他而言,爱情就是艺术,艺术就是爱情,因为好的艺术是能触摸到灵魂的,而唯一能和它一样触碰到灵魂的,就是爱情。
“你的艺术表现力这么超群,感情生活是不是也比旁人更丰富多姿一些?”主持人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自个先笑了。
云暮脸上也浮出腼腆的笑意,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领结,坐直面向镜头,“我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
主持人登时来了兴致,“是什么人?”
“一起练琴的女孩子,她是所有琴童中最漂亮的那一个。”
主持人眼睛一转,抓住重点,“你回国后联系她了吗?”
云暮刚想回答,却被经纪人先一步挡下,“时间到了,这个问题咱们就不深究了。”说完,又笑着解释一句,“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人女孩儿早不记得他了。”
云暮歪着头没有说话,一双笑眼亮晶晶,仿佛缀满了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