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染劝她:“妈,你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去,你管不过来……”黎爱兰根本不听她的:“我当年离婚的时候什么都不要,这么多年一个人清清白白的,好不容易把你拉扯这么大,为的不就是争口气吗?”黎染闭了嘴。黎爱兰和前夫唐富春,也就是黎染的父亲,早年从国营厂下岗,夫妻二人艰难经营一家小小的杂货摊度日。眼看日子似有起色,唐富春凭着一副好卖相,跟县里有名的富婆秦燕搞了在一起。唐富春焕发第二春,开出价码,只要黎爱兰答应离婚,可以补偿她五万块钱。
黎染被黎爱兰的眼泪吓了一跳,“这……这是怎么了?”
黎爱兰捂着脸不肯说,陆元香道:“那天有顾客在超市里看见你妈,问怎么没出去旅游,房车在tຊ哪儿呢,小男朋友去哪儿了,我们听他说得不像话,问他什么意思,才看见这么个视频。你看看。”
她掏出手机来,翻出一条短视频,递给黎染。
短视频内容“网感”十足,画面上醒目的标题:“我又相信爱情了!六十大妈与小鲜肉潇洒浪迹半个中国”,文案大意是某六十岁大妈中年失婚,抚养女儿长大后,终于自我解脱与三十出头男子相恋,卖掉了房子买了辆房车,游遍大好河山。
一切都很正常,直到视频中出现了黎爱兰的脸,联系视频内容,显然所谓的潇洒大妈,就是指黎爱兰。
视频最后结语:“那么,你怎么看大妈的这种生活?”
这就是典型的开局一张图内容全靠编。
评论区全都是一水儿的羡慕:“我也想过大妈的生活”,“我二十岁还没有大妈一半有趣”,还有人喊话:“大妈,性别可不可以不要卡这么严格。”
大型网友共创搞笑现场。
不过在黎爱兰眼里,这一点儿都不搞笑。
她捂着脸抽泣道:“你妈临到老了,让人造这样的谣,往后我还怎么见人?”
陆元香补充信息:“这张照片拍得是你妈去参加广场舞表演,她是领舞,你看,还画着妆呢。”
照片里的黎爱兰笑得正开怀,神采斐然。
黎染试图安慰她:“你就是被人盗图了,别人不会信的。你天天在超市里待着,大家都看着呢,什么时候浪迹天涯去了,哪有什么房车小鲜肉?”
陆元香瞪大眼睛:“哎,话可不是这么说,现在县里好多人都知道了。”
黎爱兰听了,刚刚收回去的眼泪又往下掉,黎染赶紧给她找面巾纸,陆元香嘴还没停下来。
“你知道你妈为什么发病?昨天有个男的打听到咱们超市去,说他虽然四十多了,但是身体好能照顾人,还会开车,让你妈带着他出去旅游去……”
黎爱兰比划着自己的手:“他当时舔着脸上来就要拉我的手,都抓着我手腕了,把我给气的……”
黎染握着母亲的手。
黎爱兰:“别人都会怎么说,肯定会说无风不起浪,人家怎么不拿旁人照片去做视频?肯定要说我平时……”眼圈看着又红了。
这代人身上有种戏剧性冲突,一方面自身行为极度保守,生怕牵扯到任何不名誉事件中,另一方面私下言论极度开放,热衷于把一点细节展开成狗血伦理大戏;思想仍旧停留于舆论宣传被强控制的时代,却又捧着手机冲在网络吃瓜的第一线。
黎染劝她:“妈,你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去,你管不过来……”
黎爱兰根本不听她的:“我当年离婚的时候什么都不要,这么多年一个人清清白白的,好不容易把你拉扯这么大,为的不就是争口气吗?”
黎染闭了嘴。
黎爱兰和前夫唐富春,也就是黎染的父亲,早年从国营厂下岗,夫妻二人艰难经营一家小小的杂货摊度日。
眼看日子似有起色,唐富春凭着一副好卖相,跟县里有名的富婆秦燕搞了在一起。唐富春焕发第二春,开出价码,只要黎爱兰答应离婚,可以补偿她五万块钱。
那时候的五万块钱可不是小数字。
黎爱兰很快同意离婚,但是没要那五万块钱,甚至连抚养费都没要,条件是把女儿的姓改成跟她姓。
她要争这一口气。
从此她一个人带着女儿,起早贪黑经营那个小杂货摊。黎染上初中的时候,小杂货摊成了小卖部,等她上高中的时候,小卖部又变成了小超市。县里人再提起她黎爱兰来,不会再说“那个老公跑了的”,总是说“开超市的那个能干女人”。
黎爱兰自己争了气,也不忘时刻这么要求女儿,一定要活出个样来给别人瞧瞧。
结果如她所愿,黎染考了成大,找了份稳定的好工作,又嫁了个前程似锦的老公,一切都按照她所期盼的那样。
相当争气。
如果不是黎爱兰要争这口气,哪来的她安安稳稳读书考大学?这会儿劝黎爱兰不要较真,这不就是放下饭碗骂娘吗?
她胸口仿佛有团棉花塞着,闷闷的,叹了口气,放弃劝说:“妈,我去平台投诉,让他们把这些视频都撤下来。”
黎爱兰抬起泪眼,升起一点希望:“投诉……人家会理你?”
陆元香在一旁憋嘴:“现在该看的都看过了,撤了又有什么用?”
黎染看了她一眼。
医生过来看过黎爱兰的情况,说情况已经稳定,可以从急诊病房转出到内科普通病房,再做几项检查就出院。
陆元香送完饭先回去了,黎染帮母亲办手续转病房,一切都收拾妥当,黎爱兰让女儿回家帮她拿几样东西,又嘱咐她去超市转一圈看看情况。
黎染看黎爱兰情况不错,一时不需要人陪护,去酒店退了房,带着行李打车回家。
黎爱兰的超市是小区底商,房子就在超市楼上。黎染拿钥匙开门,房门竟然没锁,打开门一看,一个中年男人从里面走出来。
黎染惊讶:“舅舅!”
这人是黎染的舅舅,黎爱兰的亲弟弟,黎爱军。
“小染,你回来了。”他摸摸头:“这不是你妈病了吗,我……我……”
他好像忘了词,说不下去。
这时,陆元香也跟了出来,接着丈夫的话:“你妈住院去了,我和你舅舅怕你爸……”斟酌了一下用词:“怕唐富春和那个女的来超市闹,想着住这里方便看着超市,也方便去医院照顾你妈。”
“他们……来闹什么?”黎染不明所以。
秦燕九十年代初开始从南方捣腾服装,人也洋气爱打扮,在黎染的印象中,她眼皮子不是蓝色就是紫色,裤子总是把屁股绷得紧紧的,见到黎染总会提高声调热情打招呼,黎染总是假装没听见,心里暗骂她怎么没有一点抢了人家丈夫父亲的羞耻。
可就算黎染再讨厌她,也不觉得她会来自家超市闹事。人家那么有钱,盯着这么个小超市干什么?
陆元香翻了个白眼:“你可不知道,如今他们俩境况不如以前了。服装店早就开不下去关门了,后来开饭店,也是开一家倒一家。他们一个抛弃家庭,一个当小三,这都是报应,活该!亏得他们俩没孩子,要不肯定没屁眼……”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换了副表情,“你知道那个女的为什么生不出来吗?听说她早就给人家玩得……”
黎爱军阻止妻子:“行了行了。说这些干什么?”
陆元香摇晃脑袋:“本来就是嘛!”顿了顿说:“现在他们没钱了,说当时离婚没分杂货摊,如今的超市应该有唐富春的一份!”
黎染愣愣的,不知该作何反应。
一方面觉得陆元香说的毫无逻辑可言, 唐富春不可能来打超市的主意,另一方面陆元香一个长辈言之凿凿,怎么可能会对自己撒谎?
正好这时,有人给她打电话,是同事小孙。
“黎姐,你今天怎么没来上班?刚才孟主任在办公室发了好大一顿火,指桑骂槐地发作了半天。”
黎染这才想起来她还没请假呢,无奈,只好躲去阳台给孟主任打电话。
孟主任自然是没有好声气,拿腔拿调地说谁家里没点事,但纪律就是纪律,随意破坏那还叫集体吗?她带头破坏工作纪律,给别人的影响多坏?
黎染自知理亏,只好低声下气连连承认错误。
这边电话刚刚挂断,准备回屋,手机又震,黎染以为孟主任还有什么要补充交代的,赶紧接起来“喂”了一声,没想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纪成博的声音。
“你怎么昨晚没回家?去哪儿了?出什么事了?”语气十分关切,没有责问的意思。
黎染不想作答,停顿片刻。可电话那头“喂喂喂”了好几声,着急得很。
“我回老家待几天,”她简短回答道。
那边哦了一声,似乎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担忧:“家里出什么事了?妈没事吧?”
黎染没想着他立刻反应到这上面,愣了一瞬道:“没事。我先挂了。”
挂了电话回身,陆元香正站在阳台门跟前,见她回身,拿笤帚扫了几下地上莫须有的尘土,说黎爱军已经去超市了,她也准备过去看看。
黎染心里不舒服,可不好意思特意说这点事,点点头嗯了一声。
陆元香走了,她拖着行李进自己卧室。一推门,闯入眼帘的是随处乱放的男生衣物,床铺也乱七八糟没有收拾,桌子、椅子堆放着高中复习资料,黎染翻了翻,应该是舅舅家的弟弟黎渊的。
黎染又拖着行李箱出来,先去主卧收拾黎爱兰要的东西。可是,主卧里地上摊着大行李包,椅背上搭着黎爱军的外套,床头柜上还摆了几本带颜色的武侠小说,一看就不是黎爱兰会读的。
这间母女二人住了将近二十年,熟tຊ得不能再熟的房子,突然被外来物种侵占了。
黎染越发觉得别扭。
好在抽屉还没被人动过,黎爱兰要的东西都在,黎染收拾起来,找袋子装好,下楼去超市。
小区有个小门,直接通到超市仓库,黎染想抄个近道,刚走近那扇门,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
“我看她如今混得也不怎么样,”是陆元香的声音。
这是议论谁呢?黎染停了步子。
没有人回应她,陆元香继续道:“刚才打电话给她领导,哎哟那个低三下四……”
黎染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她呢。
“……我还当她多傲呢……看来,这么多年,也没升上去。”
黎爱军的声音:“你当那么好升啊?”
陆元香:“她不是成大毕业吗?你姐得意了这么多年,我看成大毕业也就是个屁!”
“行了,背后议论这个做什么?再不怎么样也比你强。”
“还有她和小纪,我看也不对头,打电话那个语气,哎哟哟,跟仇人似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离婚了。对了……”她语气一变:“护士说昨晚上有男人陪她来的,今天早晨我还看见她从一辆丰田车上下来。是不是轧了个男人?哎哟,他老公开保时捷,姘头开丰田,图什么哩……”
黎染静静听着。
“你这个嘴……说什么呢?”黎爱军道。
陆元香声音提高起来:“我嘴怎么了?我嘴怎么了!本来就是!要不是看她工作好,嫁的老公好,将来能帮帮咱们家黎渊,谁在这儿当牛做马地捧着她那个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