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庄的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照亮一地寂静。她隐约听见门外同事热热闹闹的吵嚷声,担心他们等太久了,连忙一路小跑过去。经过办公楼,她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下午的那个地方,程少颐已经不在了。她微微一怔,加快了脚步。进城的高速堵得厉害,一群人开到市里已经八点多了。还好他们提前定了包房,否则排号都能排到夜宵的点了。“怎么不是周末的人都这么多呀?”比童岸早一个月入职的姑娘小声嘟囔。萧阳听见了呵呵笑:“再待个一年半载,你就见怪不怪了。”
你可知道,如果你再牵我的手,我就更找不到放弃的理由了。
报到那天,童岸特意起了个大早。
新公寓还空空荡荡,出门前她检视一周,决定回来的路上去买盏台灯。
庄晋引荐她的那家有机葡萄酒庄位于市郊,她刚买的车还需要等几天才能提到,今天只好在网上临时租了一辆车代步。
到了租车行,童岸才发现这个时间段来提车的人不少。她前面还排着几位客人,店员给她倒了水,抱歉地表示新店人手不够,还得再等一会儿。
童岸颔首,找了个位置坐下。刚好又有人推门,她循声抬眸,无意间瞥到来人手中捏着张宣传海报——
《奇遇》程酒酒摄影作品展。
童岸倏地愣住了。
来人是个打扮跳脱的时髦姑娘,固执地趴在前台反复追问店员老板去了哪里。
童岸想了想,走过去:“你好,能拜托你把这张海报借我看看吗?”
“呃?你也对摄影有兴趣?”
童岸附和着点头,目光再次扫过那张海报,真是程酒酒没错。
原来她已经回国了。
“这个是……”
姑娘没想太多,以为找到了同好,热情地表示:“你说这个呀?我干妈是策展人,这是她最近策划的一场摄影展,我特别喜欢摄影师本人,期待好久了。本来我哥们答应了今天陪我去的,结果现在竟然给我玩失踪,真是气死我了!”
她越说越激动,一张脸涨得红扑扑的,看样子真挺生气的。
童岸安慰了她几句,姑娘似乎蛮受用,脸上很快露出了笑容,还邀请她:“既然咱们有缘,要不一块儿去吧?”
“呃,可我现在有事……”
“不急啦,五点才关门,一天都可以看的。”
童岸正犹豫着,店员走了过来:“童小姐,这是你的车钥匙,我这就陪你去取车。”
“谢谢。”童岸接过钥匙,思忖了片刻,回头看向那姑娘,“要不这样,你把联系方式给我,晚些如果我有时间,就可以和你一起去。”
“真的?”
“嗯,我刚来北京,人生地不熟,能有个伴儿挺高兴的。”
不等童岸说完,姑娘已飞快地把名片塞进了她手里,兴奋地朝她抛了个眉眼:“记得给我打电话啊!”
坐进车里,童岸又把那张稀里糊涂收到的名片拿出来看了一遍。
独立服装设计师范一嘉——
不管怎么看,北京城都藏龙卧虎,租车行里随便遇见个姑娘,竟然都是设计师。
她笑笑,把名片收起来,看了看时间,发动车子。
万汇酒庄的规模就国外酒庄来说规模并不算特别大,但因为主打有机红酒概念,这几年在国内声名渐起。
童岸循着导航一路开过去,是在近郊一栋白色欧式建筑前停了下来。
落下窗,她才发现酒庄门外有人在等她。
还没走过去,那人已迎了过来:“童小姐您好,我是林总的助理萧阳,久闻您大名,今天终于见到了。”
童岸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您太客气了,明明辛苦您等了我这么久。”
“哪有,等您最久的人,应该是我们林总才对。”
“……欸?”
一起进了酒庄,萧阳为童岸推开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
传说中的林总缓缓抬起头:“嗨,好久不见,Lucile。”
“……林小姐?”
“嗳,是我。”
“怎么会这么巧?!”童岸震惊。
“一点儿也不巧啊。”林粤说着起身,走向她,笑着眨了眨眼睛,“我可是跟庄晋一早打好了招呼,说哪天你要是有想法要回国,一定得把你介绍到我这里……看样子,他没告诉你。”童岸点头,慢慢地,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庄晋怎么就不能告诉她万汇是林粤的酒庄了?虽然林粤与程家有着一些难以言说的小关联,但她可是大摇大摆去程少颐家会所喝了酒的女人,难道会被这点小事吓退么?
见童岸在发呆,林粤轻咳了一声:“被我吓坏了?”
“没有,”童岸回过神,摇头认真道,“我是在想,每天开车过来上班好像有点远儿,而且,北京好像特别堵车。”
林粤被她可爱的样子逗乐了:“就这点儿事啊?我已经提前为你安排了房间,所有生活用品都准备好了,拎包入住。其他条件都会按照庄晋事先发给你的预拟合同来,没有异议的话,我们今天签一份正式合约。你看你什么时候能入职?”
“下周一可以吗?”
“没问题。”
“那以后就请多指教了。”
“放心,我这个人,就没跟自己人客气过。”
林粤说着伸出了手,童岸连忙握住。
她的手心和她的笑容一样温暖……还有那句“自己人”,令她感到莫名心安。
一霎间,时光好像倒流回三年前,她们在克里斯的酒庄相遇,怀揣着不同的心事,在莹莹月色中相邀举杯。
也许随着光阴的逐寸流逝,现在的她们都有了不小的改变,但只有一点,童岸坚信,绝不会变,那便是对葡萄酒共同的热爱。
和林粤签完约开回市区,差不多到了饭点。不过可能是时差没能完全倒过来,童岸还不觉得饿。路上经过一间家居店,她见外墙装潢十分别致,不禁把方向盘打了转,就近找了个地方停车,准备进去逛逛,买盏灯。
里面贩卖的台灯不少,这几年北欧简约风刮得厉害,据店员说,这些都是从那边采购过来的最新款。
她一路从一层逛到三层,挑挑拣拣选了些杯皿,最后还是没有买灯。
结账的时候,店员有点儿纳闷,忍不住多了句嘴:“小姐刚才不是说想买盏台灯么?”
童岸讪讪地笑了:“抱歉,没看到特别喜欢的。”
“没关系呀,下个月我们还会有新品到店,欢迎再来看看。”
“好的,谢谢你。”
把一堆易碎品搬上车,童岸想了想,还是给唐婉打了个电话:“糖糖,你知道北京哪里有卖好看的台灯的吗?”
唐婉看样子是刚忙完在吃饭,慢吞吞地含混道:“唔,怎么,你还没找到喜欢的灯啊?我看你不找了好几年了吗?”
“呃……”
“要不我回头托人帮你问问吧,哪里有可以定做台灯的师傅。我看你是想订和以前那对一样的是吧?”
“谢谢你,糖糖!”好朋友就是什么都不用说,她都能懂。
“不过……”唐婉忍不住蹙眉,“你怎么对那对台灯那么执著啊?那种复杂的设计已经过时了吧。”
“你知道嘛,我这个人很老派的,就喜欢那种过时的东西。”
唐婉隔空翻了个白眼,懒得理她了。
童岸顿了顿,还是问她:“对了,糖糖,你知道林粤吗?”
“知道,万汇酒庄的老板嘛。”
“我猜你就知道……我觉得还是应该跟你说一声,从下周起,我就去万汇工作了。”
“真的?好家伙,原来是万汇把你骗回国的啊!据说林家挺有钱的,万汇只是林家小姐的个人产业。”
“其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庄晋一直没跟我说。”
唐婉大致猜到了庄晋的理由,笑了笑,没说话。
良久,童岸抿了抿唇:“糖糖,你觉得,我应该很在意吗?”
“在意什么?”
“和程少颐……可能再碰面的事。因为这几天,你和庄晋,都在小心翼翼的试探我。”
“一段时间不见,你变聪明了不少啊。”唐婉顿了顿,语气渐渐严肃,“我觉得吧,你应该在意——至少比你表现的,更在意一点儿。”
“……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还在执著寻找一盏已经坏掉了的灯?”
十月末的北京,万里无云。
童岸已经在停车场坐了好几个小时了,直到手机突然响起,她才意识到下午四点了。
庄晋好像故意跟她作对似的,专掐这种时候联系她。
她挣扎了一会儿要不要接,最后还是把手机拿了起来。
“见到林粤了?”是笑眯眯的声音。
“嗯。”
“看样子你不太开心啊,新酒庄不满意?”
“不是。”
“那是什么?”
“师傅,你觉得,怎样才算真正跨过一段已经结束了的感情?”
童岸很少叫他师傅的,只有在极重要的时候才这么称呼他。
“让我仔细想想啊……”电话那头的人漫不经心,一点都不像在认真思考。半晌,庄晋的声音重新在她耳畔响起:“大概是在每次想起对方的时候,坦然地接受想起了他的这个事实。会觉得经历过的糟糕的事是真的很糟糕,但已经忘了具体有多糟糕,也会觉得有过的回忆很美,可也忘了究竟是哪里美,只觉得美。”
童岸沉默着,那段记忆,不论是快乐的部分,还是痛苦的部分,对她来说,依然清晰如昨。就像那盏台灯一样,始终挂在她的心上,挥之不去。
她垂下头,忽然觉得无比丧气,难道这三年来她的努力,毫无意义?
“那……师傅,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你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啊,其他的,放心交给时间吧。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吗,就像葡萄成熟在特定的时候,凡事都有它命定的时机。如果事情还没有发生,那就是时间没到。比如,你在今年萌生了回国的想法,林粤的酒庄又刚好空出位置……这些都不是谁刻意为之,而是时间刚好到了。你要相信,总有一天,属于你的时间会到的。”
闭展前的最后半个小时,童岸冲进了奇遇摄影展厅。
已经来不及联系那个姑娘了,这个时间,说不定她已经看完离开了。
童岸平复了一下呼吸,来到门口的工作人员面前,礼貌地打招呼:“你好,能麻烦给我一份宣传手册吗?”
展厅不大,分为三个展区。童岸阅读完手册上关于摄影师与作品的介绍,才知道这是一场人物摄影展,并非她以为的风景摄影展。
也就是说,这场影展比她想象的更加私人化。
童岸默默收起小册子,快步走进了第一间展厅。
没想到进门第一眼,她就看到了程少颐。
当然不是真实的他,而是照片中的。
少年程少颐将一本书虚虚掩在脸上,坐在庭院中的躺椅上睡着了。他身后是一棵不高的树,差不多有她手腕那么粗,结着繁茂的小果子,像桑葚的果实。
她情不自禁地走近那幅被处理成黑白色的影像,伸出手,又渐渐垂下。
还在不受大脑控制地为画中人心动的自己,是不是太可悲了?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走向下一幅摄影作品。
很快她明白过来,这个展区陈列的都是程酒酒入行之前的习作。展出的内容有她高中运动会的场面、礼堂的校庆表演、叶慎安的搞怪笑脸……真真正正是属于她的青春,她的轨迹,也是她的奇遇。
她不由变得迟疑,还要不要去下个展区?那里还会有属于他的新的照片吗?
广播里忽然传来了温柔的女声:“先生们、女士们大家好,今日展厅的闭馆时间已到,请各位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有序离开展馆,谢谢合作。”
童岸胸口先是一紧,而后模模糊糊地吁了口气,总算不用纠结了。
转身准备离开,没走几步,大门外突然闯入了一个身影,半躬着身,扶着门框,像在微微喘气。一瞬间,眼前的这个影像竟和刚才画中的那个人影影绰绰地重合在了一起——
童岸惊得连连甩头,这是发梦了?
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那人渐渐直起身,脚步匆忙地往这边走来,她局促地左看看右看看,偏偏不敢对上对方的眼神——怕确认那是真的,又怕不是真的。
直到他走到自己跟前,童岸才发现自己动掸不得。
视线被迫与他交汇,那一下,她惊得几乎要叫出声来。
他站在那里,低着头,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她,她骤然愣住了。
身旁陆陆续续有看展的人离开,有人不小心碰到了童岸,向她道歉,她却无动于衷,一双眼直勾勾瞪着落地窗外的天空。
昼夜交替时分,天空呈现出一种无限趋近于透明的蓝,令人头晕目眩。
他们就这样傻傻站了好久。
时间的长河无声地淹没住她的脚、腿、腰……直到潮水涨及胸口,童岸才陡然回过神,打了个寒颤……冷。
直到这刻她才肯说服自己相信,眼前的人是程少颐,真的是程少颐。
虽然回国时就想到过有朝一日可能会遇见,今早见林粤时更加深了这种念头,但她没有想过会是此时、此地,在他的照片之前。
“嗨,好久不见,你也来看酒酒的摄影展?”她抬起下巴,挤出笑容。
很好,声音流利,语调沉稳。
倒是程少颐看上去比她更不在状态,顿了好一会儿,才答非所问:“你回国了?”
“嗯。”
“回来多久了。”
“没多久。”
突然又都说不出话了。
还好有人及时出现,替她解了围。
童岸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转过头,发现是早上租车行遇见的那个姑娘,范一嘉。
“不是说来看展叫上我一起的吗?怎么一个人来了。”范一嘉是嗔怪的语气。
童岸讪然:“抱歉啊,我过来的时候还有半小时就闭展了,以为你已经走了。”
“这样哦?”范一嘉听罢狐疑地扫了一眼程少颐的脸,然后偏过头,向她撒起娇,“我不管,作为赔礼,你得请我吃晚饭。”
“没问题!”她正愁如何顺利脱身。
得到允诺,范一嘉自来熟地拖起童岸的手就往大门外走,连招呼都没跟程少颐打一声。
更可笑的是程少颐居然也没反应,模样像在神游。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里面追出来。
见童岸还没走,他松了口气。
坐在车中等范一嘉的童岸目睹这一切,心中一圈圈泛起涟漪。三年了,这个人竟然一丁点都没变。一样的发型、一样的动作、一样的声音……就连皱眉毛的样子,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但她却变了。
现在的她,哪怕心中藏着情绪,面对他,也学会了掩饰。
好比现在。
过了好一阵,范一嘉总算从卫生间回来了,童岸发动车子。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程少颐忽然伸手,按住了她升起来的车窗。
童岸连忙再按了一次升降按钮,停住窗玻璃,瞪视他:“你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吗!”
他看着她,不置一词。
一阵无名火窜上她的心头:“程少颐,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他仍不讲话。
她生气他不讲话的情景发生过太多,每一次,他的沉默都像突然瓢泼的山雨,兜头浇在燃烧的炭火上,闷出一阵青烟,呛得人流眼泪,又抱怨无门。
她逐渐敛色:“见到你虽不见得讨厌,但再见你,还是不必了吧。”
说罢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车开了长长一段路,童岸才记起身边还坐着个人。
范一嘉一直乖乖地坐着,也不开口问她晚饭吃什么,好像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还是她先记起来:“对了,晚饭……你有什么想吃的馆子吗?”
范一嘉愣了一下,扑哧一声笑出来:“刚不是替你解围吗?你还当真了啊。”
“……”
“不过也是饭点了,你要不嫌弃,咱们就随便找个小馆子解决吧。我晚上还约了模特面试,赶时间。”
童岸点头:“好吧,今天谢谢你了。”
“甭客气啦,小事一桩,谁还没有几个叽叽喳喳烦死人的前任了?我懂的。”
童岸没说话。
别人有没有她不知道,她却没有。
世界上没有哪个前任能比程少颐更寡言少语。
范一嘉陪童岸去把车还了,两人在租车行附近随便找了个东北饺子馆。老陈醋沾酸菜猪肉水饺,胃里的饱足感轻轻松松扫去了一天奔波的疲惫。
童岸埋头再夹了一只饺子塞进嘴里,告诉自己,权当今天是又做了一场梦吧。
程少颐在展馆门口站了很久。
直到程酒酒自身后蒙住他的眼睛,让他猜自己是谁,他才回过身,无奈地按住她的手:“几岁了?”
“十八岁了!”她嘻嘻笑着,渐渐的,笑容止住了,“哥,你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一只手冻得像冰棒似的,要知道,深秋入夜的北京很冷的。
程少颐像没听见她的问话似的,目光游移:“我见着她了。”
“谁?”
“她。”
这次程酒酒总算明白过来,又惊又喜:“你见着嫂子了?在哪里?!”
“就在这里。”
“她来看我的摄影展了?”
“嗯。”
“那你有跟她好好把三年前的事说清楚吗?她听完怎么说的?”
“没有。”程少颐喉头微微滚动,“酒酒,我……说不出口。”
那种滋味真令人丧气。明明是日夜渴望着的重逢,但当那个人真正来到跟前,却笨得只会毫无意义的寒暄。等到终于有勇气切入正题,对方却表现出了抗拒。
童岸说,她不讨厌这样的邂逅,但也不希望再见了。
他听着她的声音,直到最后,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怕在里面读到厌弃,又怕连厌弃的情绪都找不到了。
时间不可怕,可怕的是遍寻不见故人心。
程酒酒安慰地拍拍他的肩,柔声鼓励他:“哥,只要你坚持就可以了。北京城能有多大啊?我们知道她在这里,就算掘地三尺,也总能把她找出来的。”
程少颐望着她晶晶亮的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
程酒酒这次只在国内待三天,出来前程母再三吩咐过,晚饭必须回家吃。
为了今晚这顿饭,程父特意请了一位私厨回家,程酒酒一进门,就看见长桌上满满当当摆的都是自己爱吃的菜。
程家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程父看上去兴致很高,连带话也多了起来,说到发小家的独子夏天刚抱上了孙子,免不了念叨程酒酒几句:“酒酒,你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国外晃荡了好几年也没见遇见个合适的对象带回家看看,我看你要不要在家里待一段时间,让妈给你物色物色?“
程酒酒瞳色一凛,面上还是笑吟吟的:“爸,我今年才十八岁呢!”
“也不害臊!”程母呵斥她。
“我不管我不管,”她干脆耍起赖来,“哥一天没有结婚,我就还是小孩子!”
程少颐正扒着饭,蓦地愣住了。酒酒向来机灵,敢这么说,只能是故意的。
程父不说话了。
程母无奈地扫了程少颐一眼,又把头转向程酒酒:“你哥啊,什么都好,就是太挑剔了,见谁都不满意。”
程酒酒眨巴着眼:“是吗?我看再这样下去,哥怕是一辈子都不结婚喽。”
那句“一辈子都不结婚”令程母神色略有迟疑,最后却仍是笑笑带过了:“得,就你话多,赶紧吃饭,你爸可以专程请师傅做了你最爱吃的菌菇馄饨。”
夜里,二老睡下后,程酒酒偷偷溜去敲程少颐的门。
“哥,他们今晚的反应你见到了吧?”
“嗯?”
“妈应该是有点儿怕了吧。”
“怕什么?”
程酒酒佯装生气,用抱枕丢他:“我可是牺牲自己为你探口风铺路,你居然不感谢我,还装傻充愣!”
程少颐看着她,神情无奈:“就算是真的,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酒酒,我们都了解他们,他们有自己信奉的那套原则,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任何松动。”
酒酒听罢沉思片刻,低头绞着衣摆,不说话了。
是她天真了,还以为过去了几年,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见程少颐取下外套穿在身上,酒酒惊讶地抬眸:“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是有嫂子的消息么?”
“不是,我去见见少凡。”
“噢,对……”她恍然,“我怎么就忘了,堂哥也回国了,听说他这次要独立出去是吧?哥,这事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什么想法。”程少颐拾起床上的车钥匙,“你记得早些睡,我待会儿就回来。”
“好!”
“对了,展厅里我的那张照片,你是什么时候拍的?”之前他完全不知情。
程酒酒狡黠一笑:“很多很多年前,那会儿你还很年轻呢。”
程少颐无奈地摇摇头,带上了房门。
因为独立的事,程少凡跟母亲闹得不太愉快,现在一个人住在昌平的别墅。
程少颐知道地址,驱车过去。
别墅的门虚掩着,他推门,程少凡刚斟好两杯红酒,以眼神示意他坐。
室外虽冷,屋内却暖和,程少颐脱下外套挂上,拖出一把椅子坐下。
程少凡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的动作,末了,开口道:“不论过了多久,我仍然觉得,你的运气真好。”
程少颐不语。
他好像也不在意程少颐会有什么反应,继续说:“总是想得到什么,就得到什么。想不要什么,就不要什么。”
程少颐眼中终于有了不悦。
捕捉到这种情绪,程少凡开心了起来:“怎么,想到那个女人了?她应该是你自出生以来,唯一没有得到的东西吧。”
程少颐的手渐渐握成拳头。
程少凡见状,嗤笑一声:“怎么,想揍我?”
“你叫我来,就是想说这些?”
“对啊,心情不快,总得找人逞逞口舌之快。”
程少凡说着又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得意道:“看来你真的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
“没什么。”
“当事人都没提,我多嘴也没有好处拿,还是喝酒吧。”他说着将酒杯递给程少颐,“庆祝你终于可以一个人安心坐享天下。”
“为什么突然回来了?”
“腻味了巴黎的洋妞不可以吗?”
程少颐觉得没法跟他好好说话,端起酒一饮而尽。想了想,又觉得不是滋味:“唐婉现在还在给你做事?”
偶尔他也是锱铢必较的人,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程少凡愣了愣,冷笑:“怎么可能?”
“呵,你花了这么多钱在她身上,说不要就不要了?
“知道什么叫千金难买爷高兴吗?老子高兴。”
四目相对,程少颐竟然淡淡地笑了:“少凡,有时人太顽固,没什么好处。”
“何以见得?”
他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你知道吗?我现在无时不刻都在后悔,如果那时能跟她说爱她,我们是不是就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了。”
万汇酒庄这天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林粤抬起头,发现门口站着程少颐,脸上的微笑逐渐敛住,半晌,又换上了更值得玩味的笑容:“是少颐啊,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程少颐沉着地与她对视,言简意赅:“小粤,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找童岸。”
“谁?”
“别装傻。”
“哦哦哦,”林粤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话语中却是藏不住的揶揄,“我想起来了,你的前前女友。”
“方晴不是我的前女友。”
“嗯,”林粤笑眯眯地点头,“前未婚妻。”
“小粤!”
见他眉头紧蹙,林粤终于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你怎么知道的?”
“北京知名的酒庄没几家,查一查就知道了。”
“那少颐,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吗?”
“我正要想问你。”
“因为哪怕是现在,你家也未必会松口。”
程少颐神色一怔,语气却依然坚决:“不会比那时更难。”
“三年了,她也许早不再爱你。”
这一次,程少颐的眼中有了不确定,但不足以令他动摇:“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林粤思索了片刻,轻叹口气:“少颐,你变了。”
“嗯?”
“你从前不是这么主动的人,是她改变了你。”林粤回到桌前,拨通内线,“萧阳,把童小姐下周开始的日程表打印一份给我送过来。”
十分钟后,林粤将萧阳送来的资料递到了程少颐手中:“我还有一个要求,不准因为强求而逼走她,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
哪怕压榨季已经结束了,童岸入职后的工作也丝毫不轻松。
葡萄汁大部分还在发酵中,接下来还会有二次发酵。她每天除了必要的数据监测、品尝,还要及时给给林粤汇报工作。
程少颐来的时候,她刚从酒窖出来,准备去林粤的办公室。
远远的,她看见了他。
程少颐穿着件黑色薄呢大衣,安静地伫立在办公楼门口,神情像在发呆。
她蓦地收住脚步,一时不知该不该过去。
迎面走来的同事见她站着不动,表情诧异:“小岸,林总在办公室等你好一会儿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发呆?”
声音不大,却还是引来了程少颐的目光。
遥遥看见彼此,她勉强对他笑了一下。
“我这就去。”她对同事说着,往前走去。
经过程少颐身边,他叫住了她:“童岸。”
“嗯?”
“我有话想跟你说。”
童岸怔了一下,随即扬了扬手中的数据表:“我在工作。”
“不急,我可以等你下班。”
“下班后我答应了和同事一起聚餐。”她说着微微转过脸面向他,却没有对上他的目光,“刚才你也听到了,林总正在等我。”
程少颐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是“嗯”了一声。
童岸低下头,快步走上了楼梯。
一口气走了两层,她才停住脚步,透过走廊楼梯的缝隙偷偷往下张望。
程少颐还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微微蜷着的手指发怔。初冬的暖阳笼罩着他,为他镀上一层温柔的光晕。
意识到自己现在的举动,童岸赶紧收回视线,继续往上走,敲开了林粤办公室的门。
北京的冬天天黑得早,下班后,童岸回房套了一条围巾走出来,发现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酒庄的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照亮一地寂静。她隐约听见门外同事热热闹闹的吵嚷声,担心他们等太久了,连忙一路小跑过去。
经过办公楼,她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下午的那个地方,程少颐已经不在了。
她微微一怔,加快了脚步。
进城的高速堵得厉害,一群人开到市里已经八点多了。还好他们提前定了包房,否则排号都能排到夜宵的点了。
“怎么不是周末的人都这么多呀?”比童岸早一个月入职的姑娘小声嘟囔。
萧阳听见了呵呵笑:“再待个一年半载,你就见怪不怪了。”
童岸跟着大部队的最后面,看上去有点儿心不在焉,完全看不出是今天聚餐的主角。
按照萧阳的说法,今天这顿饭是林总做东请的,旨在欢迎她加入万汇。
不过今晚林粤本人没有来,应该是有事。
一行十来个人热热闹闹地找到包房坐下了,服务员还没开始走菜,就有人嚷嚷着要先上酒。
“平时葡萄酒喝得太多了,今天我们就换换口味,喝白的吧?”有人提议。
其他人纷纷附和,童岸也不好意思说“不”。
事实上,从小浸淫在黄酒里的她,白酒量特别浅。
一是没什么机会喝,二是她觉得白酒太呛人了,不喜欢喝。可她一年到头也没什么需要应酬的场面,碰上自己的欢迎会,怎么都不能扫了大家的兴。
被挨着敬了一圈,她的头就开始发沉了。
国内的酒桌文化她见识得少,人家但凡开口说几句,她便默默地端起了杯子。
萧阳见她脸越来越红,额头也开始冒汗了,想起之前林粤交代他的“点到即止”,连忙按住她的手:“要不剩下的我帮你喝吧。”
一群人开始起哄。
童岸的脸因此涨得更红了,连忙拒绝:“没事的,我心里有数。大家高兴嘛,机会难得。”
被这么一说,萧阳也不好拦着了,趁去洗手间的间隙,给林粤打了电话。
林粤正在陪叶慎安和程少颐吃饭,挂了电话,目光轻轻扫过程少颐的脸,不咸不淡道:“机会来了,要不要?”
“嗯?”
“童岸和酒庄那帮员工聚餐呢,她脸皮也太薄了点儿,一直在被灌酒,萧阳都拦不住。”
程少颐的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光:“灌了多少?”
“不知道,萧阳说刚开了第三瓶。”
程少颐沉默了一会儿,拿起一旁的外套:“我去接她。”
三十分钟的车程,程少颐硬是只开了二十分钟。
林粤提前跟萧阳打好了招呼,他车才到饭店门口,手机就响了:“程总,我们在二楼A6,得麻烦您亲自上来一趟了。我怕我带童岸走,他们起哄得更厉害。”
程少颐说了句“明白”,挂断了电话。
升降梯上得飞快,他疾步走出去,推开A6的门,就看见蜷缩在角落椅子上昏睡的童岸。
她一张红扑扑的脸缩在白色的大围巾里,只露出鼻子和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身体不适一直颤呀颤,让他的心也跟着打颤。
他清了清嗓子,镇定道:“抱歉,我来接童岸。”
众人纷纷抬眸看向他,有人当即认出了他是谁,明显是惊到了,但也不好当面说什么,只和旁人小声耳语着。
萧阳起身帮他将童岸架起来,两人一起将她扶出了包房。
“喝了多少?”程少颐问。
“小半斤吧。”
程少颐灼灼的目光扫了萧阳一眼,没再说话。
将童岸小心地抱进怀里,他才说:“你回去吧,我送她回酒庄。”
“需要我帮您开车吗?”
“没事,不用了。”
车内的空调很暖,童岸渐渐感觉到了热。
她伸手扯了扯箍着自己的围巾,顿时觉得舒服多了,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程少颐一直没发动车,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仿佛可以看到地老天荒。
大概是空气太闷了,童岸又开始出汗了。程少颐将车窗开了一条小细缝,再替她仔细擦了擦额头。
兴许是他的动作惊动了她,童岸的眉头渐渐拧成了一团,伸出手,将他的手挠开了一些。
手指传来的温热触感令程少颐蓦地愣住,良久,苦笑。
还好她没醒。
他合上眼睛,试图平复心情。
渐渐的,他感觉自己的手指重新被她柔若无骨的手指攀附住——
她在握他的手!
他震惊地睁开眼,发现身旁的人儿仍沉沉地睡着,无辜的睡容犹如童话中的睡公主。
这只是她无意识的动作罢,但他却几乎泪盈于睫。
你可知道,如果你再牵我的手,我就更找不到放弃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