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攥紧了拳心,缓和了一会,心不在焉地爬起身,关闭了提前预设的手机闹钟。他把床让给她。用不着早起去鱼加面店,闹钟只剩下一个用途:提醒他们,该去医院体检了。*事先在手机上预约过的缘故,他们并没有排队、滞等太久。罗敷瞥了眼体检单上的四项:内检、便检、抽血以及胸片。仅剩下胸片未做。季庭柯一直一言不发,她以为是他没睡好的缘故,偶尔有一下、没一下地撞他的肩。在她饿着肚子,一团气从食道划过、落入胃房的间隙。
说话的时候,她坦然立在花洒下,胸前一片裸露的春光。右手拧动了阀门,回温后的热水、一股脑地涌出来。
季庭柯被浇了个透,似乎挨了一下烫、他舔了舔牙齿,隔着水雾看向罗敷,一字一顿地:
“万一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巧合呢?”
罗敷没有说话。
季庭柯按了按额头,面无表情地挑下架子上的浴巾,草率地围在下身。
临要出门前,眼角斜了一下对方:
“你问了我一个问题,也欠我一个答案。”
罗敷挑了挑眉。
季庭柯盯着她,提醒:“关于,那套战友的说辞。”
郝国平的妻子、家人,也是同样一套说法:三个月前,韫城、探望战友。
季庭柯似乎已经联想到了什么,只差一句求证。
罗敷拢了把湿发,她极淡地笑了一下:
“那是因为,他想这么做。”
“郝国平在邮件里提出了这样的诉求。他说:自己对外,也是这样的借口。”
“前往韫城,跨省主动曝光,无论逼他做出这样决定的人是谁、理由是什么,都足够说明一点:郝国平,并不想打草惊蛇。”
水势愈发得猛,糊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罗敷压低了声音: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忽略那条邮件——”
“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她平静地按了按酸痛的小腹,默了几秒:
“郝国平,会不会就不用死?”
季庭柯没有理会对方刻意的试探。
他的手已经摸上了门把手,轻轻往下压。
“郝国平死于工厂爆炸,是意外事故。”
夜色比水雾更浓,天上一点星子也无,方才暧昧、纠缠的热度盘旋着往下降,他静静地等脑皮层兴奋的活跃度冷却。
门从里面打开了。
罗敷的声音聩在身后,她问他:刚刚,有没有在想什么。
被她压在身下的时候。
季庭柯说:没有。
一束光蹿进来,又跃上男人的膝盖,追着往客厅去。
一切似乎和过去一样,又似乎、有哪里变得不一样。
当天夜里,隔着面墙,罗敷一直能听到主卧断断续续传来的、捏动火机的动静。
她似乎看见窝在黑暗中的季庭柯,沉默地用中指夹着一簇火光、又黯淡下去,沉默地纺织那条秘密的线。
他一点一点补着纰漏,顶着那张情欲张力的脸。
罗敷想到了自己过去上摄影课时,曾经学过的:以记者身份开始摄影工作的法布里奇·费里。
在对方的摄影作品中,嘴是人类进食营养的入口,也是感官享受和愉悦的源泉。灵感缪斯紧闭双眼,享受不顾仪态地进食的禁忌快感。
就像她渴望探索季庭柯的身体语言一样,他让她的想象力狂飙——是属于她的,一种天然、完美而古老的食物。
临近天亮时,罗敷眯了眯眼,摸进了另一间房间。房门没有锁。
她送来的红花油还歪靠在床头,无人理会、盖帽上溢出一点油渍。
供奉的关公像前,倒着插满了烟,烟屁股捅进香灰里,房间窗户大敞着,没有一丝烟味。
季庭柯侧身躺着,占据了大半的床,被子高高隆起,那条小腿暴露在外,露出发紫的淤青。
罗敷蜷了蜷冰凉的脚趾,她躺了上去——空着的另外半边床,在她力的作用下、轻轻地陷下去。
季庭柯没什么反应,似乎熟睡了,全然不知入侵者的到来。
女人温热、细腻的掌心顺着对方壁垒分明的腹肌线向下滑,变成飞鸟穿梭在海滩与猎物之前。在靠近更高一层体温前,手忽然被用力捏住了。一捏即放。
手被扔出了被子。
罗敷笑了笑,没有半分被抓包的羞耻感,依旧是淡淡地:
“还要继续装吗?”
季庭柯睁开眼,清明的、没有睡意的、古井无波的。
罗敷摸了摸他生着青茬的下巴,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点剐着她的手心,有着诡异的、让人安定的触感。
她的唇离他很近,侧过脸就能吻上,她却只是轻轻嗅动了鼻子。没有烟味。
一股淡淡的、薄荷牙膏的气息。
或许是中途刷过牙,或许昨晚听到的、是她的错觉。
季庭柯瞥了她一眼,他掐住她的腕子,一点一点释放了自己的下巴。
他说,“下去。”
罗敷揉着自己的指骨,竭力忍了。
她偏着头看他,很认真地问了一句:
“除了上班以外,你日常、还会干一些什么…不那么无趣的事吗?”
“比如在半夜,偷偷回味一下…自、慰。”
哺乳动物尚且驮着欲望,草木也会因为亲昵的触摸而垂腰。
季庭柯望了望自己的手。
仿佛被她的话虏获、搅扰、裹狭和淹没。
他被迫回忆起昨晚的触感,那片滑腻、雪色的海,如何翻涌波涛,席卷离岸流。
他攥紧了拳心,缓和了一会,心不在焉地爬起身,关闭了提前预设的手机闹钟。
他把床让给她。
用不着早起去鱼加面店,闹钟只剩下一个用途:提醒他们,该去医院体检了。*
事先在手机上预约过的缘故,他们并没有排队、滞等太久。
罗敷瞥了眼体检单上的四项:内检、便检、抽血以及胸片。
仅剩下胸片未做。
季庭柯一直一言不发,她以为是他没睡好的缘故,偶尔有一下、没一下地撞他的肩。
在她饿着肚子,一团气从食道划过、落入胃房的间隙。
医院人头攒动,过了早八点、一波一波地往里涌,罗敷被挤进季庭柯侧边,他的掌心虚虚拢着她的后背、距离一寸的位置。
克制着,并没有完全相触。
耳畔有风,罗敷不经意地往后仰。
T 恤外罩着宽大的衬衫,体温渡给他。她似乎是忽然想到什么,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
“做胸透的时候,上身不能有任何金属物品,包括装饰品、肩带上的铁扣子…以及内衣上的钢圈。”
季庭柯看向她,不躲闪、不逃避。
女人踮脚在季庭柯耳边,他的心底、不经意地颤了一下。所以呢?
听她近乎吹气地:
“所以,我现在没有穿内衣——我把它脱了。”
“就在你的床上。”
在季庭柯彻底被惹怒、起火之前,罗敷越过了那道“禁止非受检者进入机房”的提示牌。
检查只需要十几秒,等到十五分钟左右出片。
他们并排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周遭是淡淡的消毒水气味。世界是安静的、也是嘈杂的,罗敷耳朵里尖锐地躁鸣,她侧过脑袋拍了拍——直到里间医生忽然喊了一声季庭柯的名字,一下收音。
罗敷跟着、要往里面走,被季庭柯攥住了小臂。
他说:“你留在这。”
他的眼睛定在她的脸上,微凉的眼神稍稍移开。
破天荒地,指腹主动揉了揉她小臂内侧的软肉。
罗敷松动了几分,见季庭柯弯腰、俯在她耳边,有种戛然而止的矛盾感:
“已经把我看光了,连五脏六腑也不放过吗?”
罗敷没做声,她享受了片刻,他类似于调情的邀请。
几秒后,季庭柯迈开了步子。
“季庭柯。”罗敷叫住了他。
“嗯?”
女人维持着站在原地的姿势,她深吸了一口气。
“无论你想隐瞒什么,我总会知道的。”
她总会调查清楚的。
这几乎是一句挑衅了,季庭柯回头,眼色又暗又沉,他说:“好。”
“我等着。”
而后,继续往前走。
罗敷轻嘲的声音被隔在外,隔在他刻意伪作“不小心带上”的门外。
门后是十来平的办公室,皱着眉头、扶起眼镜的医生,指肚捏了张胸片。见他来,连通那张 DR 检查报告单一起,轻轻搁在了桌上。
“坐。”**门外,是电子机械过号的声音。
有人在冰冷的长椅上等到起鼾,有幼儿哭闹,有老人蹒跚。
季庭柯低头,看检查报告单上那一行小字:右上肺野见条索状阴影及小结节灶边缘较清晰。余肺纹理较多,未见明显浸润性病变。两肺门影不浓。心影大小形态正常。两膈面光滑,肋膈角锐利。诊断意见:右上肺改变考虑为陈旧性病变,建议结合临床。
他盯着散过热气的油墨,一时无言。
对面的医生按了按圆珠笔,开口问他:“食品从业人员健康证体检?”
季庭柯说:是。
“需要补一个 CT——”医生指了指那一小块阴影,“这里。不查明白了,你的健康证下不来。”
他欻欻地划动,笔尖撕破纸,季庭柯却忽然打断。
“不用补。”
室内静悄悄地,只听见他的声音。
“办不了,那就不办了。”
眼神冷淡,带一分倔的。
医生拧了拧眉,摘下了眼镜,似乎没见过这么不配合的患者——他问:“以前有做过相关的检查吗?”
季庭柯说:“没有。”
“肺部…相关的病症呢?有没有咳嗽,这些普通的症状?”
“也没有。”
“在从事食品行业前,你在哪里就职?”
季庭柯一顿,他抿着唇。
这个问题,他选择性地忽略了、并没有回答。
他起身,把胸片塞进塑料袋里,报告叠了,扔进长裤兜里。
“请问,现在我可以走了吗?”***门外,罗敷曲腿盘在长椅上。
她身边坐了颗“小萝卜头”,不知道是哪位患者的孩子,脑门上扎了数不清的辫子,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叫罗敷“阿咿——”
见季庭柯出来了,粗短的手指指了指他:“阿咿的蓝喷油出来了。”
罗敷拨了拨散在脸颊上的头发。
她没有纠正对方的说辞,顺着那颗萝卜手指的方向,转头看向季庭柯。
他回头等她,攥着胸片的手微微用力。
“走吧——再等五个工作日,就可以下证了。”